简论苏门文人对苏轼散文理论的承变
2013-04-12朱晓青
朱晓青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本文所讨论的苏门文人以黄庭坚、张耒为主,兼及秦观、陈师道等人。苏门学风以自由和相互砥砺、相互尊重为尚,建立在志趣相投和各展所长的基础上。于散文理论,苏门文人与苏轼的见解主张有承有变,而呈现出多样化的学术发展态势。
一
在主体论、本体论方面,涉及到创作主体的立身行事、心性修养,以及本末问题、文与道的关系等等,苏门文人对苏轼散文理论皆有所继承,以下就其一致性,分而论之。
苏轼及苏门文人皆注重创作主体的人格与心性修养。苏轼《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云:“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1]614苏轼对文同的德、文、诗、书、画排列顺序,以德为重,反映出他对创作主体人格的重视。与此相类,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评价苏轼说:“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2]981最看重苏轼的性命之道,其次是器识,文章乃在最后。同文中,秦观比较苏轼、苏辙二人之道,说苏轼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苏辙之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其元气混厚实为苏轼所不及。这种以道德器识为本、以文章技艺为末的本末观,在儒家或道家而言,都是比较经典、传统的文艺观念。黄庭坚亦持有类似观点。他在《与洪驹父》书中指点说:“如甥才器笔力,当求配于古人,勿以贤于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3]1365《与韩纯翁宣义》:“要是读书数千卷,以忠义孝友为根本,更取六经之义味灌溉之耳。”[3]1378皆是主张固其根本,再论文章。
从主体人格到心性修养一脉相承,黄庭坚强调治心养气功夫,他在《寄苏子由书》中赞美苏辙说:“知执事治心养气之美,大德不踰,小物不废,沈潜而乐易,致曲以遂直,欲亲之而不可媟,欲疏之不能忘,虽形迹阔疏,而平生咏叹,如千载寂寥,闻伯夷、柳下惠之风而动心者。”[3]459他把这种功夫融入到日常生活中,行之不辍,并告诫后辈“切希勤吏事,以其余从事于文史,常须读经书,味古人经世之意,宁心养气,累九鼎以自重,乃所望于甥者。一日克己,天下归仁焉,无患人不知也。”(《与洪驹父书》)[3]1367
苏门文人特重德行操守,知行合一。黄庭坚在苏轼过世后,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执弟子礼,奉之终身,[4]并于崇宁元年(1102)初致书苏辙,请求为苏轼墓碑书写碑文(《寄苏子由书》),[3]461不畏时局险恶,风节凛然。再如陈师道不受赵挺之裘,以致染疾而卒,皆见气骨。由此可见苏门论文主张与立身行事之一致。
从主体论到本体论,文与道的关系是儒道思想背景下创作者所要面临的首要课题。苏轼引欧阳修之言曰:“我所谓文,必与道俱”,又说“见利而迁,则非我徒”(《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1]1956从创作主体角度讨论文与道的关系,强调宗道与学文的一致性,在创作实践中体悟道的存在。苏轼反对虚空、无边际、无法把握的“道”。其《中庸论上》曰:“甚矣,道之难明也。论其著者,鄙滞而不通;论其微者,汗漫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1]60他批评儒者之病在“多空文而少实用”(《答王庠书》),[1]1422说“古之学道,无自虚空入者”(《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叙》),[1]325“道可致而不可求”(《日喻》)。[1]1980他以不同人对日的描叙和不同地方学游泳作比,说明学习、实践的重要性:“君子学,以致其道。……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日喻》)[1]1980
就其表述而言,苏轼对“道”的体悟侧重于对自然界、客观事物的规律性的界定。苏轼之道,不同于韩愈等古文家的传统儒道,而是融合儒道释三家学说,取其崇尚自然的质素,更切合实际,强调体道的实践性,在主体的创作实践中,以学文去悟道,去接近道之本体。
苏轼对客观规律的体悟,另拈出一个“理”字,其义与“道”相近。他说“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矣”(《答虔倅俞括一首》),[1]1793亦是强调主体的认知,所谓“文”就是能达于“理”。这些见解在苏门文人都有相当的回应。
相对于苏轼,黄庭坚对文道关系的见解更接近儒家传统,而加入了心性修养的自得之见。他说:“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叶也。”(《次韵杨明叔四首诗序》)[3]124他教诲洪驹父说:“君之事亲,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文章直是太仓之稊米耳”(《与洪驹父》),[3]1366“文章最为儒者末事”,[3]473以“忠信孝友”为儒道之根本,注重主体人格修养。
黄庭坚也说“理”。他在《与王观复》书中说:“(文章)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3]470其“理”也是就认知而言,注重主体对客观对象的体悟。
与此类似,张耒论文亦主理。他说“学文之端,急于明理”,“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答李推官书》),[5]828又说古之文章“大抵不过记事辨理而已”,记事以垂世,辨理以开物,“词生于理,理根于心”,以“中和正大之气溢于中,发于文字言语,未有不明白条畅”(《答汪信民书》)。[5]826
苏轼及苏门文人所论之道、理皆不限儒家思想范畴,而出入诸子百家,杂糅道释,此皆理论传承的一致性。
二
苏轼曾对张耒说到当时“文字之衰”的根源在王安石的影响:“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并把文坛复兴的希望寄托在苏门文人身上:“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答张文潜县丞书》)[1]1427在苏轼主导下,苏门学风崇尚自由,各展才性,即从文学见解而言,各文人与苏轼之间,不仅有相承相得之处,更有相异变化之处,皆由各自才性所得,自具面目。
即如方法论,黄庭坚、陈师道就与苏轼存异。苏轼主辞达,重视文章表达的自由与得心应手。其《与谢民师推官书》对孔子的“辞达”说作出新解,他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1]1418改变过去对“辞达”的传统解释(《论语集解》何晏引孔安国语“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6]将其解释为能够用语言表达事物的内在妙理,并且能够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达到自在自如的境界。
不同于苏轼的“辞达”说,黄庭坚、陈师道在文学创作都讲究结构经营,讲文章作法,法度谨严。黄庭坚在《答王子飞书》中提到陈师道,言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3]467他指点洪驹父“可更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答洪驹父书》)[3]474黄陈论诗作文讲作法、讲法度,实是予初学者以入门途径,相对于苏轼的辞达说,更易于把握。而他们所追求的境界则殊途同归,如黄庭坚对王观复提出“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书》[3]471),如苏轼“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周紫芝《竹坡诗话》)[7]250黄庭坚的平淡乃自法度经营、融会锤炼而来,苏轼的平淡乃自体验、体悟中来。
在创作论方面,苏轼论文主“意”,而黄庭坚、张耒倡明理说、情性说,亦自不同。如前所述,苏轼之“辞达”,即在“言止于达意”,以“达意”为文章的最高境界。苏轼又说王庠的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风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与王庠书》)。[1]1422意之变化万千,达意之随心所欲,即是苏轼言意说的核心。立意之随缘变幻、因难见巧、翻空出奇也是苏文的一大特色。苏轼反对为文造意,如其《南行前集叙》所言:“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今,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1]323即是强调为意而造文。重意的创作主张自然导致两种取向,一则行文纵逸流宕,无拘无束;二则在特定的创作格局内,翻空出奇,标新立异。正所谓“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实而难工”(刘勰),在苏轼则是随物赋形,自在自如;若不肖者学之,则流于轻滑,或刻意求奇了。故苏门文人如黄庭坚、张耒者皆不约而同,从不同方向对言意说加以反拨。
如前所述,黄庭坚、张耒论文皆主理,提倡明理说。“理”相对“意”而言,更多一层理性、思虑色彩,而非随意变态。如张耒《与友人论文因以诗投之》:“文以意为车,意以文为马。理强意乃胜,气盛言如驾。理惟当即止,妄说即虚假。气如决江河,势盛乃倾泻。”[5]128以“理”来约束“意”,显是对苏轼言意说的修正。黄庭坚亦主情性说,后文述之。
三
在文风论与文学功用方面,苏轼及苏门文人的取向有同有异。于文风论,自欧阳修主盟文坛,以科举摆落险怪文风,自然平易之风一直为文坛宗主如欧苏者所提倡、主导。如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称美谢民师的创作“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1418这种“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之文亦是苏轼自身文学创作的追求。他反对扬雄文风,言其以艰深之词文其浅易之说,反对违离自然而务为怪奇迂深,推举贾谊、陆贽之文,皆是其文学主张的体现。
在反对怪奇文风方面,黄庭坚、张耒等人都表现出与苏轼的一致性。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3]470文章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自然出类拔萃。张耒论文亦反对刻意求奇,而主张自然条畅的文风,由此可见北宋中后期文风取向。
至于创作风格则存个性差异,苏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黄庭坚则主张优游不迫的发抒,保持正直而温厚的风度。
关于文学功用,苏轼主张文学要干预现实,其《凫绎先生诗集叙》称美颜太初诗“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1]313苏轼重视文学的现实性,有好骂之风,表现出儒家批判性、战斗性的一面。黄庭坚亦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但主情性,他说“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3]666强调表达的节制,反对过激,主张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传统。又说苏文短处在“好骂”,告诫洪驹父“慎勿袭其轨”。[3]473其《胡宗元诗集序》称“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陆沉林皋之下”,即使“穷于沟壑”,也“好贤而乐善,安土而俟时,寡怨之言也”,[3]410此则真正的诗人情性,即温柔敦厚。苏文是不吐不快,黄则是学养控制的结果,亦历经党争之后,人生经历的沉淀与总结。
在通变论方面,苏轼与苏门文人都有继承创新之说。苏轼《题柳子厚诗二首》云:“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1]2109黄庭坚《再次韵杨明叔并序》亦云:“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3]126苏黄二人的见解皆本于梅尧臣的诗学主张。诗文相通,“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实际上是在知识层叠累积的文化背景下,创作者熔炼语言、翻新出奇的一种文学技巧,且不失为一种法门。
就具体的取法对象而言,苏轼与苏门文人是同异共存。黄庭坚多次对人提起苏轼对《礼记·檀弓》的推崇,言熟味之可知古人作文关键(《与王观复书》)。[3]470并及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称其“论陶谢诗、钟王书,极有理”(《与王庠周彦书》)。[3]467对贾谊、陆贽的文章,黄庭坚、秦观与苏轼相近,皆十分推举,而对扬雄则存分歧。如前所述,苏轼不满扬雄,而黄庭坚则说作赋可学之(《王立之承奉直方》),[3]490皆见其同异之处。
在作家论方面,秦观对杜甫、韩愈的见解、评价皆有得于苏轼。秦观《韩愈论》评价杜甫为集诗之大成,韩愈为集文之大成,如苏轼之言。[2]750陈师道《后山诗话》载:“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7]138此即见其师承影响。
以上简要分析了苏门文人对苏轼散文理论的继承与创变,贯之于散文创作,就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如苏轼主辞达,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自然横放(见其《自评文》)。[1]2069黄庭坚主法度、情性,其文自然平顺,理趣自得。张耒论文主理,其文明白条畅,等等,至于理论与创作之关系的深入探究则留待另文展开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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