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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萧红小说的生命意识与艺术缺陷

2013-04-12王求识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小说

王求识

(哈尔滨华德学院 科研处,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萧红(1911—1942),原名张乃莹,乳名荣华,学名秀环,后由外祖父改名为张迺莹,笔名萧红、悄吟、玲玲、田娣等,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与萧军、端木蕻良等合称东北作家群。1935年她首次以萧红为笔名,出版了小说《生死场》。她更有成就的长篇是写于香港的回忆性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以及一系列回忆故乡的中短篇小说,如《牛车上》、《小城三月》。其中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被香港“亚洲文坛”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第九位。

萧红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苦难中挣扎,在颠沛流离中饱尝人间的辛酸与无奈。萧红对生命意识有着自己的解读,她在作品中表现的一些死亡场景,更多的是对践踏生命的拷问。如:王阿嫂最后被地主残忍地踢死了;王婆在极度痛苦的重压下服毒自杀;还有可怜的小团圆媳妇被冷血愚昧的婆婆“管教”而死;磨倌冯二成子从拥有妻儿到失去妻儿……,她笔下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一个个地在命运的捉弄下走向了悲惨的结局。

所以,萧红的悲观厌世情结是可以透过她艺术世界中人物的悲惨命运来证实的。这种悲观的厌世,使得她的小说总是很少关注人生的美好图景,萧红所唱出的,是一曲曲人生的哀歌。

一、枯索的生

关于生与死,在萧红的作品中,我们很难找到明确的界限。正如有学者认为:“如果说死是生的归宿,那么,生只不过是死的预备,在从生到死这一段短暂的途程中,所经历的连续不断的难产、衰老、病痛、瘟疫、饥饿,所有这一切可以说是死的同义语。”尤其是在小说《生死场》里,一些相反、相悖的状态经常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比如村庄的意象和乱坟岗子的意象;女人们的打情骂俏与月英因下体溃烂而死;金枝未婚先孕与成业最终摔孩子……,一个个原本生机勃勃的场景还未得到充分的铺写,死亡的阴影便立刻笼罩了过来。然而更加巧妙的是,萧红能够将这种悲剧体验扩大开来,她打通了“生死”,让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甚至人的生命与其它动物生命的界限也消失了。在《生死场》中,我们看到,猪狗的生产与人的生产一样,牛的末日似乎就是人的末日,作者几乎是不露痕迹地阴郁地表现着“在乡村,人与动物一样,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主题。在这个主题中,生与死相依相伴,共同完成了对生命现象的描述。更重要的是,“生”因为有“死”的否定覆盖而具有了不幸与阴冷的成分。所以,不但“难产、衰老、病痛、瘟疫、饥饿”是死的同义语,“生”本身也成为“死”的同义语。不仅是人类,这个世界的一切生命现象,都必然具有悲剧意味。

在这个论调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说,“生”似乎并不昭示着生机、并不意味着长久,甚至是没有什么思想与活力的。“生”像枯藤老树一样,是一种枯索麻木的状态。

虽然鲁迅在《生死场》初版序言中强调:“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力透纸背。”这“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可以成为北方农民的生存写照,但却不应该成为《生死场》的阅读预设。尤其就阅读效果而言,《生死场》所谓“生的坚强”往往被掩映在愚昧麻木之中,读者最深刻的印象是北方村民没有先进思想,只在约定俗成中浑浑噩噩地苟活。因此,这种状态的“生”,还不如麦田、菜棵,甚至是茅草生长的价值高,“生”会让人们感到它同“死”一样是“平平常常”的。

如:“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1]

这是小说《生死场》中王婆的心语,她在小说中,虽善良、果敢,有较强的持家能力,但她低廉卑贱的生命意识,注定让她蒙上悲剧的阴影,这到底是现实的景况造成了悲惨的人生,还是人生的悲剧感,让她如此轻视崇高的生命?无论怎样,“生”永远都是在枯索与麻木中死亡。

总之,在萧红的经典作品中,人的生命状态如动物、如草芥,甚至不如它们。因为有思想的人类却愚昧无知,男人如野兽、女人如工具,男人的命运天注定,女人的命运男人注定、婆婆注定,就是不能由自己来掌握。很巧合,成业摔的小金枝也是女孩,可见只要是女性,即便是幼小的生命也终究逃脱不了男人掌控的命运。所以,无论是生命的降生还是生存,都是可有可无,毫无生命状态可言的。

二、残酷的死

死亡是人类无法避免而又难以面对的终极问题。死亡常常给人们的心灵带来强烈的精神震撼,令人产生恐惧,并引发对生命存在的深沉思考。文学作品中的死亡现象是否单纯指生命的终结呢?有人做过简单的概括:“一是指一种归宿;一是指一种令人惧怕,给人威胁的力量,一种痛苦的解脱或是一种理想的追求。”[2]

正是因为对“生”的留恋才导致对“死”的恐惧,中国人对“死”是很忌讳的。总是力图在日常生活的表达上回避“死”的概念,而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对死亡也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五四时期,随着西方哲学思想的渗透,尼采等人关于死亡的论述渐渐被接受,以鲁迅、郁达夫为代表的先驱者开始关注死亡。鲁迅曾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需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所以说,鲁迅是在透过死亡来阐释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从而唤醒民众生命的主体意识。

同样,当萧军第一次见到困顿中的萧红时,萧红便向这个刚刚认识的陌生男人追问了一个庄严的问题,即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世界?萧军以反问回答了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世界?拿你现在,自杀的条件这般充足……”也就是说,萧红经受的苦难,确实让她有太多可以结束生命的理由。当21岁的她,在冰冷的医院里,迫于无奈,第一次将孩子送人,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时,我们能感受到在她身上,早就有了近乎于死亡的体验。正因为她本身的生存状态与人生景况已非常接近于死亡的谷底。除了那点“死不瞑目的东西”还系恋着她,支撑着她坚忍地度过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困厄。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萧红的许多作品都始终把笔触伸向残酷的“死亡”,甚至是以轻松的笔调写出沉重的事件。[3]《呼兰河传》第五章写小团圆媳妇在十二岁那年嫁过门去,婆婆就开始打她,甚至吊打,院子里天天有哭声。然后,是接连的跳神、看香、赶鬼、吃偏方、野药、扶乩,一直到小团圆媳妇发烧害病不能起来。最后,用开水给她洗澡,是最为触目惊心、惨无人道的一幕!一个晚上就用开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小媳妇就这样死掉了!

这种稀里糊涂的非正常死亡,多少有些惊心动魄,但出自萧红之笔下也并不突兀,苦难太过沉重,早已让她在无助中生出无边的虚无。残酷的死亡是表象,本质的问题是她甚至不知道未来能走多远,她把这种情绪倾泄到她的人物的命运里,让“她们”以相同的死亡结局来向这个社会控诉。其实这也正是她内心对这个“民族国家”、“男权社会”发出的拮问。[4]

在萧红那里,人的生命价值到底有多贵重?金枝母亲的答案是: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在这样的生命意识里,死亡不仅容易而且残酷,残酷到伟大的母爱荡然无存,残酷到全然忘了孩子才是生命的希望。在萧红的笔下,似乎每一个生孩子的女人的潜意识里都认为,自己悲惨的命运也许有一半是来自孩子的拖累。没有孩子,便没有精神上的痛苦。

所以,在作品中,孩子要想存活下来是很艰难的。不仅仅是客观现实条件的恶劣,男权社会的暴虐,最根本的还是麻木的生命意识掩藏了母性的光辉。所以说,虽然死亡的形态在萧红作品中五花八门,但本质上都具有残酷性。

三、不容忽视的作品瑕疵

尽管萧红在小说艺术上做了诸多的尝试,并形成了鲜明的风格与特色,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萧红的文学修养似有不少欠缺,她全凭个人的天才和感觉来进行创作,而并不在乎什么文学技巧上的匠心独运”。

1.小说结构过于散碎

萧红的散文化小说写得无拘无束、自由随意,其形式结构显得松散,不具备叙述的连续性,更没有对素材进行加工,艺术性较差。她的力作《生死场》完全可说是几个人物零散生活片断的缀合。《呼兰河传》也并不首先以人物故事来吸引读者,小说开头即大段描写呼兰城,人物迟迟不登场,直到小说的后部,才写到几个人物,整部作品“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零零碎碎,都是片断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这些,既是萧红的弱点,又是其不可替代的艺术风格的体现,她撇开了传统小说的结构框架,而以沉郁、寂寞、感伤的情绪线索串起她的作品,这是别人无法重复的。无独有偶,其散文的创作也同样体现着与小说一样的弱点。

2.小说描写近乎失真

应该说,萧红具备一种提升小说思想性、艺术性的本质,尤其是名篇《马伯乐》处处弥漫着小说的味道,但其最大的问题就是过分幽默已近乎于失真。小说当然是作家虚构的结晶,但好的小说应该是读者读来有一种真实的现实存在的感觉,比如会想到我们身边有马伯乐式的人物吗?甚至有像马伯乐一样的时时本着“精神失败”原则的人物吗?我们自己是否就是一个马伯乐?所以,马伯乐确实是文学人物艺术长廊中独特的“这一个”。[5]萧红在《马伯乐》中似乎又过于重视对马伯乐的描写与刻画,反而显得失真,倒是对马伯乐的太太、父亲、孩子、佣人、朋友的刻画恰到好处。比如:对马伯乐日常行为的过分夸张,就容易变成一种低级闹剧。这类闹剧之一是马伯乐想自谋生活,第一次去上海准备开书店,全家为他饯行的场面,这个以嘲弄全家祷告开场的一段,竟弄得不可收拾,最后全家连仆人都一一跪下。所以,读者会觉得写得过于夸张,好像纯粹为了讽刺而讽刺。

另一例子就是表现萧红的啰嗦:如马伯乐逃难的原则是“省钱第一”,他把生活降到了最低标准:他在上海租的是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洞洞的房子,过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的生活。为了俭省,他不到外边去吃饭,因为“饭馆的饭无论怎样便宜,也没有自己动手在家里做更便宜”。他连一件衣服都没心思买,“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他想。他甚至连澡都不洗了,“反正省钱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1]308但到街里买菜,却要多抓几棵;到店里买油,少给份量就要争一争,讲一讲。总之,这些内容除了夸张更多,便是叙述上的繁复啰嗦,让人看多了不免感到厌烦。

所以,萧红小说中的人物,很多都带有漫画色彩,从而缺乏真实感。还有就是萧红在用语方面的毛病,很明显,修辞锤炼的功夫不够。

四、余论

萧红的经典佳作,有时读来是让人心生嫉妒的,甚至觉得不应该产生于她这样年轻的年龄。她以柔弱的身躯承受着那个时代给予女性的全部屈辱与苦难,民族的和社会的、家庭的和婚姻的、精神的和肉体的。

萧红生命反抗的轨迹是由稚嫩逐渐趋向成熟、由感性逐渐趋向理性、由自身小世界的反抗逐渐趋向到对民族国家这一宏大领域的反抗。而作家的生命历程又与其文学创作息息相关。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刚一问世,便不同凡响,其后的《生死场》更确立了作家在文坛上的地位,而在《呼兰河传》中,她又重操乡音寻找着回家的路线,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对故乡清唱着“回家”之歌……虽生命短暂,又不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但萧红对于生命的体验,对于生死的解读,对于生命意识的认知已是有始有终地倾注在她的文学创作中。

许多评论者对她的创作风格贯以“萧红体”这一笼统的概念进行诠释。[6]“萧红体”是萧红的独创,是优点与缺陷并存的,比如,她的回忆和复述的本领是惊人的;她的细腻有时近乎絮叨;她语言上的重复有时让人与诗歌联想在一起,虽不乏哲理,却较少高水平的作品……

总之,这是一个真实的萧红。她是一个梳着假小子式的短发、眼神叛逆的中学生;她是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面颊绯红、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是鲁迅眼中穿衣不搭、不失可爱的悄吟太太;她是一个远渡重洋、缠绵于病榻的漂泊者;她是一个病逝他乡、留下数部传世名篇、永远镌刻在爱她与她爱的人心间的萧红。

参考文献:

[1]萧 红.萧红全集:小说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214.

[2]叶 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6.

[3]许贻斌.浅析萧红小说的悲剧形态[J].名作欣赏,2013(11):157-159.

[4]曾利君.中国现代散文化小说的两种个性化建构——沈从文、萧红散文化小说片论[C]//晓 川.萧红研究七十年:下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92.

[5]欧阳健.当代小说作家考证的信与疑[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2(1):8-14.

[6]刘 娴.论萧红小说语言的诗化表达[J].群文天地,2013(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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