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明清拟话本小说中的贞节烈女形象的文化实质

李停停

(四川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四川 达州 635000)

明清拟话本小说中共出现了127 个贞节烈女形象。［1］通过对这一庞大的贞节烈女形象群的研究，可以窥探到中国古代社会对女子的要求。具体表现为女子除了要具有孝敬公姑、勤俭持家等美德外，还要服从丈夫，为丈夫保守贞节，不妒等超常人的忍耐力。尤其到了明清时期，对女子的要求不像是对正常的、有着自然属性的人的要求，而更像是对“超人”的要求。在封建礼教贞节观的照耀之下，女子要极度压抑人性，摒除人的自然属性，成为只有社会属性的人，即被异化了的人。

一、女性的被“物化”

贞节观作为男权社会对女性单方面的道德要求，其实质是女性的被“物化”。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故而一旦被某个男人所占有，则终生只能从属于他。丈夫(或父亲)具有对她的绝对处置权。而女人的职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自己的贞节，以使丈夫的私有财产实现“保值”。正如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所论述的:“古代社会，女子多当作男人的物品。或杀或吃，都无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欢的宝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无不可。后来殉葬的风气，渐渐改变，守节便也渐渐发生。”［2］149－150

陆人龙在《型世言》第十六回《内江县三节妇守贞成都郡两孤儿连捷》中批评卓文君为失节之妇、王昭君有聚尘之齿后，发表了这样一段议论:“不知女子当以德与节为主，节是不为情欲所动、贫贱所移、豪强所屈、坚贞自守;德是不淫、不盗、不贪、不悍、不妒、骄奢、懒惰、利口、轻狂，但内中淫逸、窃盗、悍泼、懒惰，不是向上事，都妇人所羞;独贪啬就托言说是做人家，骄就托言说是存体面，轻狂便托言风逸，利口便托言伶俐，这不易除。”［3］221女人在这里更多的被当作一件物品，一件归属于男人的物品，所以，一切以男人的利益为最高准则是女性生存的唯一标准。在太平盛世，风调雨顺之际，女人除了勤俭持家，使丈夫不被家中琐事所累，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或科举或经商的事业中去以外，还要不妒，以男子的子嗣为己任，如果自己不能生育儿子，那么要积极主动地为丈夫纳妾，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妒忌之心，所纳之妾不仅要年轻漂亮，而且要性情温柔，最好也没有妒忌的“坏毛病”，即使这个男人妻妾成群，妻妾之间也能够像亲姐妹一样和平相处，谦和恭让，营造和睦的家庭氛围，不给男人添任何麻烦。即使是被丈夫抛弃，而且在没有名分但是为他生育了儿子的情况下，依然要为他终身不嫁。

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张福娘一心贞守朱天锡万里符名》中的张福娘，是小户人家儿女，朱逊之妾，朱逊乃官宦子弟。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4］504朱逊未娶妻，先娶妾，乃是因为与他定亲的范家远在苏州，亦为望族。一年之后，范家送亲，得知朱逊未妻先妾，甚为不满，要求遣逐福娘。福娘此时已是身怀六甲，朱逊依然狠心将她驱逐，并以“……慢慢看个机会，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4］506为由哄骗福娘。朱家任满调归京师，不肯带福娘一同离开，立意绝了福娘。福娘在朱家离去后生得一子，取名寄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4］507此时福娘青春年少，年纪少艾。寄儿七、八岁时，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一览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4］507岂料朱逊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并没留下一儿半女。朱家偶然得知福娘生下儿子，且清秀伶俐，忙忙托人将他们从四川接回苏州，“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落叶归根事务，心下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4］511张福娘在最困苦、最无助、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朱家撇她而去，而当她熬过了最困难的日子，满眼看见希望的时候，朱家却又要来接她，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福娘却丝毫没有怨言，这太不符合常理，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为朱家延续香火。“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4］512用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去换一个封诰，显得太可悲、太可笑，而这正是当时女性生活的真实写照。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其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替男性延续子嗣，男性可以对女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女性只能苦守她唯一的丈夫，即使被丈夫抛弃，贞节观也要求她对负心人从一而终。

二、“女人死节”与“男人死忠”的同质性

在不少小说中，作者都将女人守节与男人尽忠相提并论，以强调女子守节之重要性。用男子之忠义，类比女子之贞节。这在明清交替之际出现的拟话本小说中尤为突出。如《型世言》第一回《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就将忠臣与贞女等同起来描写，《警世通言》第十二卷《范鳅儿双镜重圆》中吕顺哥对丈夫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在有的小说中，作者还进一步探讨了女子守节与人臣死忠之间的关系。在《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中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臣死忠、子死孝、妻死节”是儒家纲常伦理的基础。［3］3该篇在元明易代的大背景下，描写了一批为国尽忠、殉国而死的忠臣义士，如许逵、孙燧、铁铉、高贤宁等，其中以铁铉和高贤宁为典型。铁铉因抵死抗击成祖，在成祖得了天下之后擒了他，他宁死不跪，被成祖所杀。文中极力渲染铁铉之忠，即使在成祖得了天下之后，“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3］6即使赔上全家的性命，铁铉依然视死如归。在塑造忠臣烈士的同时，小说还极力渲染铁家两位小姐的贞节，如铁家两位小姐被皇帝发放妓院之后，面对鸨母逼迫时说:“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她们以忠臣之女自居，将女人守贞与男人尽忠相提并论，体现出了二者的同质性。

《西湖二集》第十卷《徐君宝节义双圆》中描写徐君宝自杀前的犹豫不决，后来受到妻子守贞而死行为的激励，才决心为国家尽忠而死。《八洞天》卷三《培连理》中的晁七襄在未婚夫误传死讯，有人劝其改嫁时，七襄认为:“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5］誓死守节。

这种将“殉节”与“尽忠”相提并论的描写，其意在强调二者的同质性和同等重要性，鼓励更多的女人为夫守节、男人为主尽忠。这自然出于小说家教化的目的，但也同时让人们看到了统治者提倡女人守节的实质:“皇帝要臣子尽忠，男子便愈要女人守节。”［2］150所以旌表节妇也好，奖励忠臣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封建统治者和男权文化以名立教、奴化人民的政治权术而已。只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在国破君亡时尽忠而死的男人不多，而信了贞节观，为男人殉节而死的女人确乎不少。

三、贞节的价值在于维护男性利益的最大化

在古代社会，无论男人如何对待女人，无论这个女人是否被丈夫或主人尊重，她们都不能有任何怨言，无论在何种情况下，贞节烈女必须无条件维护男性利益。

《无声戏》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的碧莲是马麟如的通房丫鬟，马麟如妻罗氏，妾莫氏，莫氏生有一子。马麟如病重，问三人谁肯守节，罗氏、莫氏都以妻妾身份誓死守节，碧莲则说如果幼子无人抚养，无人替马麟如守节的话，她会守节。不料马麟如病情好转，康复之后对罗氏、莫氏倍加恩爱，对碧莲则冷淡疏远。马麟如后来出门行医，周折辗转，去了陕西，而冒名顶替他在扬州行医的万子渊身染重病，一命呜呼，结果误将马麟如的死讯传到家中，罗氏、莫氏都变转脸来，欲嫁心切，无人肯守节，折磨幼子，希图磨死他，无人累身。碧莲看不过去，把幼子带在身边抚养，莫氏、罗氏先后再嫁，只有碧莲一人耐着清贫，抚养幼子，以丫鬟的身份替马麟如守节。马麟如后来中举还乡，得知正妻罗氏，生子之妾莫氏纷纷改嫁，只有当日他冷落的丫鬟碧莲替他抚养幼子，给他守节，感慨万千，遂将碧莲扶正。后中进士得官，罗氏、莫氏想回来，托人讲情分，都被马麟如坚决拒绝了。更甚者，莫氏生的儿子“终日裘马翩翩，在莫氏门前走来走去”，［6］203却坚决不肯认他的生身母亲!罗氏被后夫嘲讽:“男子志在四方，谁人没有个离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门，万一传个死信回来，只怕我家的东西又要卷到别人家去了。”［6］202在这里，女子守节的直接原因是确保男性子嗣血统的纯正，从而保证男子的财产不外流。碧莲得善终，不仅为诰命夫人，且生了两个儿子，“碧莲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连举二子，与莫氏所生，共成三凤。”［6］203莫氏的儿子对碧莲也如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孝顺。贞节观要求女子守贞除了能够保证男性子嗣血统的纯正外，还能保证男性在早夭的情况下，遗下的财产不会落入外姓之手。子嗣血统的纯正，不但能够延续香火，同时能够保证男性留下的财产能够世代掌握在自己子孙的手里，避免了财产落入外姓人之手。明清拟话本小说中贞节烈女形象的守贞行为实质上是在维护男性的根本利益，保证男性子嗣血统的纯正，从而保证男性的财产不流失。譬如《十二楼》《奉先楼》中的舒娘子，虽然失身，但她是为了保全丈夫一脉独传儿子的性命，保住丈夫唯一的子嗣而失身，所以即使在失身之后，小说中依然将她视为节妇，因为她在完成使命之后选择了自杀。她自杀是因为她的行为违背了贞节观对女子的基本要求，即使她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全丈夫唯一的子嗣，但在她完成使命之后，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自杀是她在那样一个视贞节高于生命的社会中唯一能走的路。

［1］李停停，李淑兰.明清拟话本小说中的贞节烈女形象分类标准研究［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2(1):89－92.

［2］李心年.名人谈性［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

［3］陆人龙.型世言［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

［5］笔炼阁主人.八洞天［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2:509.

［6］李 渔.无声戏［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