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声《散穗夕拾》论序跋文体的审美功能
2013-04-11吴玉杰
吴玉杰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序跋是一种特殊的批评文体。它与本文一同存在,然而以怎样的方式存在造就了不同个性的序跋。在所有的文体中,序跋所涉主体间的关系最丰富,也最复杂,序跋中不仅包括其他文体所涉的主体关系(如创作主体、对象主体、接受主体之间的关系等),而且就批评文体而言,它还包括批评主体与上述三个主体之间的关系。因为序跋作为与本文一同存在的特殊的批评文体,批评主体与上述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复杂化。一般的文学批评不涉及批评主体与创作主体认识与不认识、熟悉与不熟悉、了解与不了解等,而序跋的作者作为批评主体,他面对的或是自我的文本创作或是他相对认识、熟悉、了解等他人的创作。序跋与本文一同面世,与本文同时面对接受主体,序跋是本文最早的文学批评,这些因素决定序跋承担的不是一般的文学批评,批评主体为创作主体、为本文、为接受主体等多方考量。也就是说,一般的文学批评可以是一个“背对背”的批评,而序跋的批评则一定是“面对面”的批评。然而,如何做好批评,不是外在的背对背或面对面,而是内在的背对背或面对面。而真正的批评是背对背与面对面的有机融合。序跋的“面对面”的方式,表面看来,容易达成主体间的平衡。实际上,若缺少“背对背”的方式,则会造成主体间关系的失衡。对于序跋来讲,主体保持各自的主体性是非常重要的,换句话说,主体间性是序跋批评的成功所在。
主体间性这一概念是来源于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是20 世纪西方哲学中有重要意义的一个范畴,它所观照的是一个主体在整体性原则中怎样与完整的作为主体运作的另一个主体相互作用。它们相互融合、相互投射,共同参与,共同创造,不断达成主体间的新的意义生成。林声先生的《散穗夕拾》所集序跋,是他感应对象主体的文化之旅,期待接受主体的欣慰之举,体味创作主体的由衷之语。然而,林声的序跋不是本文的附属性存在,而是镌刻批评主体的生命印记,含蕴自我诗学的素朴之玉。所以,《散穗夕拾》是林声在主体间性中完成的艺术创造,构建新的意义生产。
一、感应对象主体的文化之旅
《散穗夕拾》所涉绘画、书法、诗歌、散文、建筑、摄影、交通、文化等,批评主体于“多时空、多领域、多学科”中纵横驰骋,这些对象成为批评主体的对象化存在,同时又以对象主体的形式存在。林声观照多文体、多艺术、多文化,“投目新世界、新时代、新人群、新成就”,他与所涉对象都建立起内在的精神联系。在感应对象主体过程中,他把自己融入其中,塑造自我主体的形象,由此他进行的是感应对象主体的文化之旅。
对象主体是林声生命的伴侣,他从对象主体那里“发现”自我的主体性存在。为自己的书写序,往往阐明自我和本文的关系,本文存在的缘由。他这样描述他和诗词的关系,在《诗贵在真情,贵在写我心——〈灯花吟草〉跋》中说:“我爱诗,诗词是我生活的重要内容。特别是在过去坎坷岁月里,言志之诗给我力量,激励我逆境中向前。那时虽然头顶沉重的‘帽子’,但诗词悟我以人生哲理,激发以理想追求,陶我以革命情操。诗的艺术形象和美的享受,为我在寒冷的逆境中,保留了一块春光明媚的小天地。”虽然在这里诗词和特殊年代的林声建立起的是一种具体化的特殊关系,实际上它包括他生命过程与其他对象主体的一般普泛性关系。他感应对象主体,在文化艺术中感应自我的生命。
林声感应对象主体呈现整体性特征,是自我内在主体间性的达成。在《<林声自题书诗>自序》中,他说“以画喻己,以诗自勉”。“题画诗的独特性则表现在诗画对话,互为感应,互为补充,成为一个整体。”诗画的感应,是写诗主体与绘画主体的感应。“以诗题画,以诗情传达画意,又以诗意去延伸、补充画中未尽之趣,诗画联袂合璧的过程,就是艺术的过程,就是艺术的升华。”诗画联袂的过程是两个主体合一的过程,是写诗主体与绘画主体的合一,体现出内在的主体间性,创造出超过诗画简单相加的新的意义,是艺术的升华。
二、期待接受主体的欣慰之举
批评主体写序跋感应对象主体,进行自我的文化之旅。与此同时,序跋和本文在同一时刻面对一般的接受主体,序跋对本文的介绍、说明、解释或多或少、或隐或显会对接受主体产生影响。在本文中,考虑到创作倾向自然而然地流露与表达,创作主体一般不会直接说读者如何。而序跋,是对本文的批评,是践创作主体的心灵之约,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更是为读者铺就理解本文的“前理解”。所以,序跋和读者(接受主体)的关系更加密切。为当好“读友的向导”(《跋》),林声在序跋中以真诚之语召唤接受主体、期待接受主体的感应与共鸣,由此获得自我的欣慰,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序跋成为林声期待接受主体的欣慰之举。
(1)读者教正的期待。每一个人都希望在创作中自我实现,然而真正的自我实现往往带有乌托邦性。外部语境的规约、主体的力不从心、语言的有限性等都会影响创作,影响主体的自我实现,也就是说,完成的作品几乎不可能是完美的作品、是主体百分之百满意的作品,缺憾是必然的存在。如果说,在本文中这些缺憾是一种自在的存在,那么在自我的序跋中有的缺憾就成为一种自觉的存在。《〈林声诗书画集〉跋》中说,这本诗书画稿“是我离休后的作业。作为中期小结,我把它捧送老师和读者教正”。其实,他的很多序跋在最后都有“尚候专家、读者不吝赐教”,“殷切期待各位老师和读者指教”等表述,这是对读者教正的期待。类似的表述成为序跋写作的“模式”,这样的表述不仅是对读者教正的期待,也是对自我的交待。因为先有本文,后有序跋,自我作品的完成才会有这样一个对读者的期待。因而,对读者教正的期待暗含着和本文暂时“告别”的欣慰。
(2)抛砖引玉的欣慰。如果说读者的教正主要是对主体个体而言,具有个体性与针对性;那么本文、序跋等抛砖引玉则更期待接受主体形而上的分析与阐发,更具理性与普遍性。林声从不满足于序跋对本文与自我的“说明”,而是希望从接受主体那里获得更多的价值存在。在跋中,他说,“很不成熟的见解,作为我的《灯花吟草》的陪送嫁妆,奉献给读者,如果能够起到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自感欣慰。”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虽然把作品写完,但作品还处于未完成状态,因为它还作为文本进入到接受主体的视野当中。批评主体抛砖引玉带来的欣慰是批评主体、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主体间性的体现。
(3)主体共鸣的欣慰。林声在序跋中表现出对作者(创作主体)和读者(接受主体)的互动与共鸣的欣慰。在为钱振中写的序中,他说:“与读者进行真诚的情感交流,进行心灵的鲜活互动。他向读者捧出的是真实的故事,是真话、真情、真心。”不仅如此,林声在序跋中时常真诚召唤读者,为鲁野等主编的《血泪的回忆》写序说道:“小朋友,你知道吗?作为中国人,却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声自己是中国人,那时何等的不幸啊!”“小朋友,你能体会出孩子回到祖国母亲怀抱的幸福吗?”召唤读者,实现主体间的心灵互动和共鸣,共同创造文本的意义。正像他自己所说:“如同当年向函授学院提交学期作业,要把自己的作品提交给读者了,假如读者能够从中了解一些我的往事,并能从中得到一些关于人生的感悟,关于社稷的安危、民族的兴衰之共鸣的话,那我将十分欣慰。”
林声序跋之文召唤接受主体,鲜明体现出他对接受主体的期待,渴望读者教正、抛砖引玉、主体共鸣。实现这些而带来的欣慰源于他的真诚,对自己、对对象主体、对创作主体以及对接受主体的真诚。
三、体味创作主体的由衷之语
为他人写序似“进京赶考或逼上梁山”,是“苦差事”与“快乐事”。苦差事自不待言,而快乐事则是感受对象主体的文化之旅,期待接受主体的欣慰之举,当然还来自体味创作主体的由衷之语。在《跋》中,林声说,为写好每一篇序,“反复体味作者的创意,寻讨入情入理的评点,力争准确地‘画龙点睛’,当好读友的向导。”这句话看似简单,实际上包含着写序跋的四个重要的方面。体味创意是针对创作主体而言,入情入理的评点是针对对象主体而言,画龙点睛是对自我批评主体而言,读友向导是针对接受主体而言。林声从整体上把握创作主体的创作,体味创作主体的甘苦,理解创作主体的心路,以简约、诗意的由衷之语画龙点睛,为接受主体当好向导,是本文的升华与创造。
(1)在体味中理解。作为批评主体的写序者和创作主体相对熟悉或是了解,有的经常交谈,而且“投意”。对于不同的创作主体,林声的体味有所不同。对于年轻人,林声在体味与理解中喜悦,如为张中华《改革大潮中的思考》写序说,他“邀我作序时,我对这个年轻人的成长感到由衷的喜悦”。对于朋友,林声在体味与理解中嗔怪,林声说:“兴余之后,郎英同志留下考题,便扬长而去。”对于老师,林声在体味与理解中崇敬,为王前先生写序,说“我亦爱书法,实感形质功力不足,又缺乏情性的涵养与表达能力,自觉长无大进,而先生对此卓然有见,使我颇受教益。”“我与先生以文相会,亦师亦友,时相往来,以诗商榷。”“当先生多次邀我为书作序时,我亦有向广大读者推荐之意,就草迹了这些由衷之语。”体味、理解,发自内心深处的由衷之语是序跋写作的关键。
(2)从整体上观照。不同的体味和不同的感知,对创作主体的充分了解和理解,这是林声寻讨入情入理评点的前提。无论选择怎样具体化的评点方式,林声在序跋中时常从整体上观照创作主体的创作。对于创作多部作品的创作主体,对本文在整个创作历程中的特殊性进行阐发,如给李爱真写的序等。对于他非常熟悉的作家,他经常在他们整个的生命历程中观照作品的产生与意义,如给钱振中写的序。林声写道:“通过他咏雪、爱雪,日常的散步,以及对人到中年所生发的种种感慨,我们在看到他旷达、质朴品格的同时,也深为他发出的‘要好好度过中年’的感叹,更被他‘人生短暂须惜时如金’的忠告所警醒。”林声深入创作主体内部,关注主体情感表达和建构主体形象的多样性,在为张英华《煤苑遐思》写的序《诗路延伸征途远》中他说:“在他的百余首诗稿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位老同志刻苦自学、努力攀登的深深脚印。”“一个青年农民,经过抗日烽火洗礼,建设年月的锻炼,以及文革中风风雨雨的严峻考验,能坚持自学成才,离休后写诗集书,陶冶情操,开阔情怀,充实头脑和精神世界,并为北国山花烂漫的诗苑增加花草,这是很值得学习的。”林声从整体上观照本文有助于作家反观自己的创作,使他们在最早的他者的批评中确证自我的存在。
(3)画龙点睛的诗意升华。林声为他人写序,涉及具体批评对象时,力求简约凝炼,画龙点睛。很多序是用诗一样的句子作为标题,“诗路延伸征途远”,“破土新绿当惊春”,“诗魂醉染秋菊黄”。这些标题既符合写作者的身份、又符合作品的风格,这是在理解创作主体和本文基础之上凝炼出的精华。固然,林声常常诗情涌动,但若没有自我内部审美图式在理解中与之“同化”,又怎能有勃发的诗情与诗意呢?
林声的有些序跋几句话勾画出本文的鲜明特点,在为徐光荣的《烹饪大师》写的序中说,“大处落墨、细微处工笔勾描,在全力展现主人公在事业上的不倦追求的同时,又从他的爱情、兴趣、爱好等多方面立体再现人物,读来觉得血肉丰满,虎虎有生气。”这几句话的批评涉及到创作主体的选择视角、人物主体的立体化以及接受主体的接受效果。不仅如此,林声也经常以简约之语句,实现对本文画龙点睛的诗意升华。为《中国改造日本战犯始末》写序,他说,日本只有日本政府的历史,没有日本国的历史。林声所做的感慨和思考,是他借他人的纪念之作所要说的自己的话,是对历史形而上的思考。为于金兰《人生杂咏60 首》写序肯定了于金兰诗歌创作的阳光和力量,并说:“哲人览大千以察秋毫,诗人赏一叶而悟广宇。”林声在体味创作主体的基础上理解本文,而在理解中渗透自己的思考,是批评主体生命体验与人生智慧的显现,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本文的创造与升华。
序跋是批评主体体味创作主体的由衷之语,有助于创作主体回望自己的本文,在本文与序跋的对比中观照自己,从序跋的能指与所指中审视创作。序跋是对完成本文的告别,也是期待新本文的开始。序跋的蕴含对于创作主体而言十分可贵。
四、镌刻批评主体的生命印记
序跋是依存本文的存在,然而,在林声写的序中,序不是作为本文的附属品,而是具有自我独立性品格的存在,深深镌刻着批评主体的生命印记。
为自己的作品写序跋,镌刻自我生命的印记似乎自觉而自然。林声在《〈林声散文〉后记》中说:“读者可以看到我大半生的脚印,实际上已形成我部分自传散文的篇章”。读者从林声的后记中,一方面,可以看到关注文教事业的领导干部形象,另一方面他喜欢诗,喜欢绘画、书法,一个艺术家的形象,尤其是离休之后,他首先听到的是来自“绘画艺术的呼唤”。为实现他儿时的梦想,自娱自乐。通过他的序跋,不仅可以看到他的大半生,而且可以看到祖国半个多世纪的历程。
为他人写序,不是为了写序而写序,而是为了自我的创造而写序。也就是说,序,虽然是与本文同在,但是序是“我的”,林声依然“固执”地在为他人写的序中镌刻自我生命的印记。他的“固执”,是他的执着,是他创造性独立品格的体现。有的序采用这样的叙事顺序:看到文稿,“我”的回忆,再回到对本文的观照中。如为马成泰、康起昌主编的少年散文《春苗集》写序开头即写道:“窗外大雪纷飞,灯下书稿喜人。灯下篇篇小作者散文和窗外片片鹅毛大雪,把我引入少年时代的回忆当中。”为常家树《青年运动与青年研究》写序,青年的话题则引起林声青年的回忆,“共青团是我的启蒙学校,是我的政治摇篮”。关涉少年则引起他少年回忆,关涉青年即引起他青年回忆。他是一个多情善感之人,这是主体能动性的显现。由此表明,林声没有在本文中沉没,他在序中张扬批评主体的能动性,进而塑造自我的形象。
林声所写的序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不仅在本文中镌刻自我生命的印记,更是通过本文、自我镌刻中国历史的印迹。为张青榆书写的序中,林声回忆和张青榆的认识,以及在一起编稿的经历,是两个人的生命印迹,同时反映了中国特殊的历史岁月。在为鲁野等主编的《血泪的回忆》写序,以“我是中国人”作为标题,讲述了自己作为亡国奴的屈辱与抗争。所以,血泪的回忆不仅仅是书中许多历史见证者的回忆,也是作序者——我的血泪的回忆,更是中华民族的屈辱史的记忆。他在为《国难当头》写序《永远不能忘却的国耻》中说:“我要告诉读者朋友:我当过亡国奴,深知一个人如果被抽去了祖国的魂魄,就会如同活生生地被从生命中抹去了一样,历史在他身上也就失去了正常人生的意义。”序与本文形成互文性,形成对话与“复调”,升华了本文,形成主体间性中的艺术创造。
五、含蕴自我诗学的素朴之玉
无论是为自己写序跋的“陪送嫁妆”,还是为他人写序的“由衷之语”,林声虽然自谦为这些是“不成熟的见解”,但是这些见解表明林声的诗学主张,朴实、真诚。因此,《散穗夕拾》是含蕴自我诗学的素朴之玉。
对真的追求,是他的诗学主张,也是他批判本文的标准。他说:“对诗的追求必须是真,必须是真心实意地吟写自我”(诗贵在真情,贵在写我心——《灯花吟草》跋)。关于散文,他认为:“只要把自己的真情写进去,以情见长,表现个性,就基本上可以交卷。”“要写自己的真情、真爱、真喜、真忧”(《〈林声散文〉后记》)。批评本文也以真为标准,为郭庆雪写的序,说本文“无伪无饰,心也坦坦,思也堂堂”。为李爱真《阳光家园》写序《大真大情大爱》中说:“一个‘真’字,写出了她内心个性,写出了美。”从这些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真”是林声自我创作的内在追求,是他批评标准的重要范畴,是他自我诗学的核心所在。在“真”的基础上,加上“作者灵魂和血肉的投入,思想的升华,智慧的火花”才可能创造出美文。所以,“真”是表达个性、抵达美的唯一路径。在弄假成真、以假乱真的“众神狂欢”“众声喧哗”的年代,林声对真的追求,显得何等珍贵。
林声的《散穗夕拾》是他追求“真”的诗学理想的具体化。作为批评主体,林声没有淹没在本文之中,而是通过序张扬自我主体性的存在。同时,他对创作主体、对象主体和接受主体都显示出应有的真诚、理解和尊重。《散穗夕拾》主体间的关系处于平等与和谐的语境之中,它们共同创造出新的意义。主体间性中的艺术创造为序跋构建了富有意味的写作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