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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史书写中的“举例”
——以《中国小说史略》为中心

2013-04-11刘勇强

关键词:小说史文学史鲁迅

刘勇强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一、导言

相对于诗文作品的入史而言,小说的入史有其特殊的地方。如果说诗文主要是史家对作品进行选择,小说则不仅要选择作品,而且由于它们篇幅一般较长,还需对其文本进行更进一步的选择。前者关乎文学史、小说史的基本定位,可能形成较明显的共识;后者还与史家对作品的独特感悟与把握有关,可能从不同角度展现作品的丰富性与史家的个性眼光。

我曾经在拙文《小说史叙述的文本策略》中指出,小说史叙述对文本的疏离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现象,对文本的观照由于受到某种理论方法的制约,文本自身的特点或者没有得到充分的、深入的揭示,或者竟被遮蔽。而文本在小说史中的虚位化,使得小说史成为作品名目的简单罗列,不管是这种罗列的基础是时间性的陈述,还是题材性质的归类,或是两者相兼的,都不足以构成鲜活的小说史。①为此,我主张小说史应深入到小说文本构成的细节中,而这就要求对小说文本进行更为细致的审视、举证与阐释。这当中的一些想法后来落实到了拙著《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中。我不能肯定我的努力都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我相信“文本”对于文学史及小说史的叙述都具有重要的功能性意义,它既是文学史及小说史研究的出发点,也是目的所在。

上述看法与信心来自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下简称《史略》)的宝贵启示。据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统计,《史略》全书12万6千字,直接引用小说原文118处,约5万余字,占全书篇幅近40%[1](P191)。显然,鲁迅的引述小说文本本身,在他的小说史建构与叙述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鲁迅的时代,小说文体刚刚进入现代学术研究的领域,大量作品的文学史基本定位还未确定,而这种定位的前提就是文本的披检、解读。从这一角度说,鲁迅眼中的文本本身也是小说史的一个客观呈现。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史略》原本是鲁迅在北京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小说史时的讲义。刊印时,鲁迅“又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在实际的教学中,鲁迅对小说作品的介绍可能更为丰富、全面。也就是说,在《史略》所看到的文本,并不足以代表鲁迅在披检、解读小说文本时所作的全部工作。不过,即使是在现有的“举例”中,我们也仍然可以看到这位小说史开山者对文本的重视及其独到的文学感悟与史家见识。

关于《史略》的“举例”,有的论者不以为然,认为:“《中国小说史略》中虽然也有论说的地方,但主要是叙述史实。其基本程式是:简单的论说之后加冗长的引文。”[2]对此,我赞成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一书中的基本判断,大量的举例,“这恰是鲁迅小说史著述开创的绝好体例。读他的《史略》,可以窥见原汁原味的小说文本,获得鲜活的印象,由一斑而知全豹。这种注重实证展示,注重以文本说明问题,正是《史略》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1](P191)不过,在具体分析时,因以“批判”为宗旨,欧阳健对《史略》举例之不足,议论较多,而我以为,对于鲁迅“开创的绝好体例”,仍有可以总结、探讨的必要。

一、文学史学科的建立与《史略》的“举例”

文学作品的文本是构成文学史本体的一个重要方面。对此,董乃斌主编的《文学史学原理研究》中有专节讨论。其中提到了两个问题,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一个是就传统诗文而言,“至迟在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代,就已经形成文本是文学史本体的比较系统的认识”。再一个是“入史率”,即“一部作品在各种文学史性质的书籍中出现之几率”。[3](P49,P56)入史率与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是联系在一起的。

黄摩西的《中国文学史》始撰于1904年,初稿出版于1907年,是现今所知第一部国人所撰的《中国文学史》著作。这部“洋洋数百万言”的著作,包含了大量的作品。不过,这些文本多以“作品选读”的形式出现在文学史著中,并没有成为文学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其他的一些早期文学史著的写作来看,文本的文学史本体作用似乎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例如林传甲《中国文学史》只有文学史的概要,全无文本引用,甚至连作品的篇名也少有举证。朱希祖《中国文学史要略》、吴梅《中国文学史》(自唐迄清)的情况也基本相似。②

但是,由于传统诗文的文学史研究有着上述从刘勰《文心雕龙》以来的悠久传统,而进入现代学术体系又是与大学教育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文本的作用逐渐在文学史中凸显出来,几乎只是一个策略问题,而非观念问题。所以,胡适酝酿和草创于1921的《白话文学史》,已自觉地从语言的角度撷英咀华,让大量的例证显示“白话文学”发展的脉络。

相比之下,古代小说,尤其是通俗白话小说,由于缺乏诗文作品那样的传统目录学、史传(如“文苑传”)、诗词文话、选本等参照,[4](P28)整体性进入中国文学史家的视野要晚一些。一些早期的文学史著仍未能摆脱对小说的偏见,如林传甲《中国文学史》第十四篇十六《元人文体为词曲说部所紊》中,就对小说戏曲持严厉的批评观点:

元之文格日卑,不足比隆唐宋者,更有故焉。讲学者即通用语录文体,而民间无学不识者,更演为说部文体。变乱陈寿《三国志》几与正史相溷。依托元稹《会真记》,遂成淫亵之词。日本笹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悉数录之。不知杂剧院本传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载于风俗犹可。笹川载于《中国文学史》,彼亦自乱其例耳。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而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将戮其人而火其书乎!不究科学而究科学小说,果能禆益名智乎?是犹买椟而还珠耳,吾不敢以风气所趋随声附和矣。[5](P182)

与此相似,朱希祖《中国文学史要略》、吴梅《中国文学史》(自唐迄清)等,也都没有小说的位置。

不过,也有例外,前面提到的黄摩西的《中国文学史》就破天荒地为小说提供了一席之地。此书的第三编《文学之种类》并没有列出“小说”,但第四编《分论》中却有“古小说”、“魏晋南北朝小说”、“唐新文体”(含小说)、“明人章回小说”等专节。同时,在“古小说”节下选录了《山海经奇语》、《穆天子传》;在“魏晋南北朝小说”节下,也有“作品选读”。③对明代小说,更细分为历史小说、家庭小说、军事小说、神怪小说、宫廷小说、社会小说、时事小说等7类,各胪列相关作品。④黄摩西之所以能有如此创见,与他对小说的关注是分不开的。在写作《中国文学史》的同时或稍后,他还陆续发表了《〈小说林〉发刊词》、《小说小话》等文章;尤其是后者,对明清通俗小说作过较为系统的梳理,其间也略有“举例”式说明。⑤

来裕恂作于1905至1909年间的《中国文学史》也述及了小说。此前,他在另一部专著《汉文典》中,也在文体中专设了“小说”。虽然他仍认为“章回、杂剧终为儒者所鄙”,但同时承认小说之文“自屠爨贩卒、娃妪童稚,上至大人先生、文人学士,无不为之歆动。⑥其感人之深有如此者,盖别具一种笔墨也”。其间的矛盾,正反映了小说入史初期的尴尬局面。

1918年中华书局初版发行的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又有所进展,卷八有一节专论“平话及戏曲之渊源”,不过,文字极为简略,且未述及具体作品。卷九也有一节专论“元之小说”,其中介绍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但并未称引文本,仅移录了贯华堂本《水浒传》托名施耐庵的序全文。卷九、卷十提到的《西游记》、《英烈传》、《红楼梦》、《女仙外史》、《平山冷燕》等书,也都仅列书名,完全没有对作品的具体介绍,更遑论文本举例。这一点与此书论及诗文时,大量列举诗文作品形成鲜明对照。

胡适的《白话文学史》酝酿和草创在1921年,此书在文本的举例方面显示出更为自觉的历史叙述意识。前述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的文本引用基本上是在论述的作家下,全文引出若干作品,作品文本与历史叙述还缺乏内在的联系。而胡适不然,他对文本的举例是为我所用的,例如他在此书第六章“故事诗的起来”中引了傅玄的《秦女休行》,在引述之前,他说,“我试为分行写在下面”⑦,“分行”的目的是为了使原诗层次更为清晰,实际上也是为了更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见解。所以,我们看到,在这部专题诗文学史中,材料的取舍、节选以及为引文加重点号等,都使文本的文学史叙述功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而这些方式与在他的章回小说考证系列论文(即为亚东版《红楼梦》等作的序)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虽然这部文学史只写到了唐朝,但从胡适1928年为此书所写自序中,我们可知在后续部分是要涉及白话小说的。而以胡适上述文学史实践和他在古代小说研究方面的积累,如果他的这部书完成了,在文本举例方面一定也会有自己的特色。事实上,我们在稍后的文学史和小说史研究中就可以看到胡适在这方面的影响。如商务印书馆1934年出版的柯敦伯著《宋文学史》第七章“宋之小说”第五节“各种话本之艺术观”,观点与小说文本的例证,“悉本近人胡适所撰《宋人话本八种序》”。⑧

除了专门的文学史、小说史著作,一些相关的论著也有值得关注的地方。冥飞的《古今小说评林》在评论小说时,便采用了很多实例辅助说明。如在论及小说“写痴情最难,写小儿女痴怨之情更难”时,冥飞认为“《红楼》作者,乃以捻酸吃醋者写之,其聪明不可及,其体会小儿女之心肠者更不可及”。为此,他特将书中八回中的有关描写“为之一一提出,比互观之,则作者之用笔巧妙处,用心深刻处,历历可见”。[6](P880,P881)

总起来说,在鲁迅《史略》出版之前,小说在文学史研究中得到的关注还是很有限的,虽然有些文学史论及了小说,但在文本的举例方面,还缺乏历史与文学兼顾并与文学史著融为一体的眼光与叙述策略。鲁迅《史略》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种状况。有关《史略》学术观点的价值这里不作讨论,[7]我想说的是,《史略》还第一次通过大量小说文本的直接引述,以精选、凝缩的方式,向读者直观地展示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概貌。

应该说,虽然小说文本在历史上还很少作为研究的对象被审视,但还是有一些作品在传播过程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评论或者被选编,这为鲁迅的小说史叙述提供了初步的参照。例如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鲁迅在编撰《史略》时多有参照;胡氏在论及唐传奇提到的《飞燕》、《太真》、《崔莺》、《霍玉》诸篇,同样也是《史略》中传奇小说的重要例证。

同时,鲁迅也注意吸收当时最新的研究成果,如在论述《儒林外史》时,他提到,“此外刻划伪妄之处尚多,掊击习俗者亦屡见。其述王玉辉之女既殉夫,玉辉大喜,而当入祠建坊之际,‘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后又自言‘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中不忍’(第四十八回),则描写良心与礼教之冲突,殊极刻深”。⑨在这里,鲁迅就特别注明“详见本书钱玄同序”。

更为重要的是,鲁迅本人在小说史资料方面的充分准备,为他的小说史叙述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我们知道,鲁迅在撰述《史略》的同时,还编辑了《古小说钩沉》、《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集》等,其中的古代小说作品辑录、考证与评论资料正是他论述与“举例”的重要参考文献。虽然以今天的角度看,鲁迅所依据的材料还多有不足,但在小说史处于草创阶段时,像鲁迅这样每一论述皆有“独立的准备”⑩,是相当不容易的。客观地说,也大体可以支撑起对小说史的总体判断以及众多的具体分析。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史略》中,有相当多的作品在文学批评与新兴的文学史学科中几乎还无人关注,因此,从这些作品中提取具有代表性的片断,并加以精确的判断,显然需要艰苦的阅读与认真的分析。如《燕山外史》是清代一部以骈文形式创作的“才学小说”,从内容来说,在小说史上并非一流小说,但因文体独特,鲁迅还是给予了专门论述,并摘引了书中一段行文,“以备一格”:

……其父内存爱犊之思,外作搏牛之势,投鼠奚遑忌器,打鸭未免惊鸳;放笠之豚,追来入笠,丧家之犬,叱去还家。疾驱而身弱如羊,遂作补牢之计,严锢而人防似虎,终无出柙之时;所虞龙性难驯,拴于铁柱,还恐猿心易动,辱以蒲鞭。由是姑也蔷薇架畔,青黛将颦,薛荔墙边,红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谁知,寄情豆蔻梢头,此情自喻。而乃莲心独苦,竹沥将枯,却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转恨海棠无力,密密垂丝。才过迎春,又经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期,投李投桃,俱为陈迹,依稀梦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带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忧?鼓残瑟上桐丝,奚时续断,剖破楼头菱影,何日当归?岂知去者益远,望乃徒劳,昔虽音问久疏,犹同乡井,后竟梦魂永隔,忽阻山川。室迩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换,仅深两地之思。……(卷二)

按照鲁迅的看法,此书“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鷟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第218页)也就是说,鲁迅的引文不是要展示其文学价值,而是为了彰显其特点与不足,完全是从小说史的历史层面立论取材的。

二、《史略》的“举例”方式及学术眼光

相对到原始文本而言,在小说史中呈现的是经过小说史家选择与叙述的文本。对于史家而言,举例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概述,一是呈现;呈现则又有节录与全文引用两种。《史略》也大致如此。

先看概述。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提及《补江总白猿传》时,鲁迅即概述其情节曰:“传言梁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深入溪洞,其妻遂为白猿所掠,逮救归,已孕,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第55页)在论及《李娃传》时,概述其情节曰:“言荥阳巨族之子溺于长安倡女李娃,贫病困顿,至流落为挽郎,复为李娃所拯,勉之学,遂擢第,官成都府参军。”(第61页)这些概述看似简单,但对鲁迅来说,实际上也与小说史的判断联系在一起。如在概述了《补江总白猿传》情节后,鲁迅即指出:“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第 55页)

次看呈现。在《史略》中,鲁迅经常通过小说原文片断,揭示小说的历史意义与叙事特点。例如在评论《隋唐演义》时,鲁迅批评这部书:“惟其文笔,乃纯如明季时风,浮艳在肤,沉著不足,罗氏轨范,殆已荡然,且好嘲戏,而精神反萧索矣。”(第111页)为此,鲁迅以此书第八十三回的一段描写为例: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见他腹垂过膝,因指着戏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禄山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惟有赤心耳;臣愿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闻禄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测识。自谓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待安禄山,真如腹心;安禄山之对玄宗,却纯是贼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负心丧心。有心之人,方切齿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亏他还哄人说是赤心。可笑玄宗还不觉其狼子野心,却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痴心。闲话少说。且说当日玄宗与安禄山闭坐了半晌,回顾左右,问妃子何在,此时正当春深时候,天气向暖,贵妃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宫人回报玄宗说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笑说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宫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更洗梳妆。少顷,杨妃来到。你道他新浴之后,怎生模样?有一曲《黄莺儿》说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莹,体愈香,云鬓慵整偏娇样。罗裙厌长,轻衫取凉,临风小立神骀宕。细端详: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妆。

《隋唐演义》内容丰富,其中有关秦琼、程咬金等人的故事,英武豪爽,脍炙人口。但与《三国演义》不同,隋唐题材本来就包含了隋炀帝、唐明皇等帝王情爱故事,又经晚明世风影响,并吸收了才子佳人小说的内容,确实表现出了“浮艳在肤,沉著不足”的特点,鲁迅所举例证有关贵妃新浴的描写即是代表,而安禄山“腹垂过膝”的问答对应着“好嘲戏”,“玄宗之待安禄山,真如腹心”一段议论,对应着“沉著不足”。一段引文,关联鲁迅对此书的三个基本判断,足见《史略》言必有证,语无虚发。其间所涉小说类型、时风的变迁,则反映出论断的历史深度。

复次,由于小说情节复杂,特别是长篇小说难以面面俱到,鲁迅更经常采用的是概述与呈现结合的方法。如论述《花月痕》时,鲁迅先概述其情节“略谓韦痴珠韩荷生皆伟才硕学,游幕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韦者曰秋痕,韩者曰采秋。韦风流文采,倾动一时,而不遇,困顿羁旅中;秋痕虽倾心,亦终不得嫁韦。已而韦妻先殁,韦亦寻亡,秋痕殉焉。韩则先为达官幕中上客,参机要,旋以平寇功,由举人保升兵科给事中,复因战绩,累迁至封侯。采秋久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师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将军以至走卒,无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韦乃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至结末叙韩荷生战绩,忽杂妖异之事,则如情话未央,突来鬼语,尤为通篇芜累矣”。(第228页)在作了以上概述后,鲁迅又摘引了其中第二十五回的大段文本,以显现《花月痕》的特点。

如前所述,作为一部小说史论著,古代小说文本在《史略》中并不是孤立地被引述,而是与当时小说研究的新进展联系在一起,与鲁迅对小说作品的独到见识联系在一起,与鲁迅对整个小说史的构建联系在一起的。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为例,在这一篇中,鲁迅集中论述了《红楼梦》,除去概述情节时片言只语的引用,共有四段较为完整的独立引文,其中两段出自第一回,一是空空道人向石头说道:“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鲜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另一段是“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又何妨用俚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照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这两段引文既通过作者表白,说明了《红楼梦》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第204页)同时也吸纳了当时新红学的研究成果:“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然谓《红楼梦》乃作者自叙,与本书开篇契合者,其说之出实最先,而确定反最后。”(第205、206 页)

还有两段引文则与鲁迅对《红楼梦》思想内涵与人物描写的精辟分析与判断有关。不言而喻,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人物众多、内涵丰富的长篇小说来说,任何举例,都难免挂一漏万。而《史略》以宝玉为中心,与小说的主干和新红学的研究重点皆有关系。鲁迅指出书中贾宝玉“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第199页)所谓“爱博而心劳”确实抓住了宝玉性格与心理的基本特点,而为了说明这一点,鲁迅引述了第五十七回的描写: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子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子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穿的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风才至,时气最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又打着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合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合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觉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着竹子发了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忙忙走了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招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总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雪雁听了,只当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一直来寻宝玉。走到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据程本补)

在以后的小说史、文学史论著中,为了突出宝玉所谓叛逆性格的论述,这样的描写往往被忽视。

鲁迅在进一步的论述中又指出:“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第201页)这一论述同样极为精辟。而相关的引文是第七十八回: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可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了,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听真。”(……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肠。”……遂一径出园,往前日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嚈气,便回了进去,希图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宝玉走来扑了个空……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翻身进入园中,待回自房,甚觉无趣,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俊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到是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众人听了,都忙请教是何等妙题。贾政乃说,“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想这恒王也是第一风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据程本补)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转引了鲁迅的上述引文,意在说明,在鲁迅非常精简的论述中,小说文本的大篇幅引用,不仅是《史略》的一个重要的叙述策略,更重要的是它们体现了鲁迅披沙捡金的文学史见识与敏锐的艺术感悟。无论如何,上述引文在《红楼梦》中,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片断,而鲁迅特意标称,虽未见得完全恰当,但确实有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

对于短篇小说集,鲁迅在举例时也颇具匠心,如《聊斋志异》近500篇作品,重要者亦不在少数。 鲁迅摘引《狐谐》、《黄英》、《马介甫》,分别涉及花妖、狐魅和人事;《聊斋志异》的主要内容与艺术特点,均有所兼顾。而《阅微草堂笔记》举了5例,其中前三“较简者”用以说明此书的“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后两例则用以说明纪昀“其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书中有触即发,与见于《四库总目提要》中者正等。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喻,哓哓然竟以劝惩之佳作誉之”(第186页),印证着鲁迅对《阅微草堂笔记》不同流俗的看法。

三、“举例”的更新与小说史的重写

近百年来,文学史著层出不穷,其中有一个较为突出的现象就是集体编撰的著作逐渐增多。从学科的发展的角度看,其知识总量与深度已大大超出了学者个人的研究的领域,在这种学术背景下,加上意识形态、教学计划等方面的原因,即使是一些个人编撰的文学史,也出现了明显的趋同现象。这不仅表现在见解的“共识”方面,也表现在“举例”的趋于一致。这样的一致有时可能代表了文学史研究的成熟,如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与胡适《白话文学史》在举例上就“保持了非常一致的步调”。[8](P147)

但是,中国古代文学毕竟是一个无比丰富多彩的宝库,所谓“入史率”的高度集中,虽然意味着某一文学作品的成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同时也可能意味着文学史眼光的单一、狭窄。为此,我也曾撰文强调个性化文学史的重要⑪。我以为,文学史除了基本的史实,还可以、也应该容纳更多的主观见解,这当中就包括了对作品的不同选择与解读。在我看来,《史略》的学术价值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它充分反映了鲁迅个人对古代小说的独到看法。这种看法未必人人接受、个个认同,但即使有歧见异说,《史略》仍不失为一家之言。

在论述《三国演义》时,鲁迅认为:“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第107页)因为在全书中独赞关羽,所以特引书中温酒斩华雄以见小说“叙羽之出身丰采及勇力”(第107页),又引华容道释操以说明“孔明止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第108页)。不言而喻,《三国演义》的思想与艺术价值绝非这两段引文可以穷尽,甚至关羽的形象也不独见于这两段情节中。事实上,要在一部篇幅有限的小说史中求全责备也是不可能的。因此,鲁迅突出对刘备集团主要人物尤其是关羽的评论,既可使读者窥斑见豹,又反映了他独特的视角与观点。

众所周知,鲁迅是一个很重视讽刺手法的作家。这一文学主张也在《史略》中得到了表现。鲁迅对《金瓶梅》有较高的评价,认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第152页)为此,他从这部一百回的小说中选取了两个例子:一个是第二十八回潘金莲因捡到宋惠莲的鞋而破口大骂的片断。另一个例子则见于第四十九回:

……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灯。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让至翡翠轩,……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签。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

上述描写,表现蔡御史在接受西门庆“性贿赂”时半推半就的虚伪情态,极具讽刺意味。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描写世情,尽其情伪”(第155页)。

对《儒林外史》,《史略》更突出了它在讽刺小说方面的贡献。其中有一段精彩论述,扼要地阐述了“寓讥弹于稗史”的历史发展,指出了明以后人情小说中有讽刺“往往大不近情”,虽然有些较好的作品“描写时亦刻深,讥刺之切,或逾锋刃”。鲁迅还具体评论了《西游补》、《钟馗捉鬼传》在这方面的不足,如“词意浅露”等等,进而说明,到吴敬梓《儒林外史》出现,“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第189页)。在鲁迅看来,高水平的讽刺既要“秉持公心,指擿时弊”,又要“慼而能谐,婉而多讽”,所以,他特别欣赏《儒林外史》“至叙范进家本寒微,以乡试中式暴发,旋丁母忧,翼翼尽礼,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第193页)。他所举例证是:

……两人(张静斋及范进)进来,先是静斋谒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第四回)

这个范进吃大虾圆子的片断,经鲁迅举例,影响几不下其中举发疯。

前面说过,鲁迅在论述《儒林外史》时,吸收了钱玄同的一些看法。在钱玄同的《〈儒林外史〉新叙》中,共举了3例:一例是第十三回马二先生论举业,这一例鲁迅也征引了;再一例是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对杜少卿的评论,此例鲁迅未用;第三例第四十八回王玉辉劝女殉夫事,鲁迅简化为概述。鲁迅在马二先生自述制艺之所以可贵外,又增加了他西湖之游全无会心的片断。而鲁迅之所以重视这一人物,是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不动声色的描写能“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第191页),也是他最赏识的笔法。至于他在钱玄同之外又举第五十五回荆元作为市井奇人的代表,更完整地揭示了《儒林外史》的思想,乃至作者的“但存疑问”(第195页)。

当然,鲁迅的“举例”也并非尽善尽美。比如在论述“六朝鬼神志怪书”时,《史略》虽也多有创见,但未涉及《三王墓》、《紫玉》等更为精彩的小说文本,多少也有点遗憾,而这样的例子在《史略》中实不在少数。事实上,鲁迅在研究中对所举之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史略》出版于1923年,而在1920年鲁迅已撰成《小说史大略》。两相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鲁迅所举之例的差别。比如在《小说史大略》论及“《世说》体”的《笑林》时,鲁迅举出了4条遗文(此出于《古小说钩沉》所辑)。但在《史略》中,鲁迅删去了“桓帝时,有人辟公府椽者”条,而代之以如下的一条:

甲父母在,出学三年而归,舅氏问其学何所得,并序别父久。乃答曰:“渭阳之思,过于秦康。”既而父数之:“尔学奚益。”答曰:“少失过庭之训,故学无益。”⑫

这是一个知识型的笑话。首句“甲父母在”是一个关键性的交待,当他舅舅问甲某游学三年都学了些什么时,他答道“渭阳之思,过于秦康”。《诗经·秦风·渭阳》有云:“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正所谓“不学诗,无以言”。甲某用“渭阳之思”,表达在外时对舅舅的思念,可见是学过了《诗》的。问题是,此诗被认为是秦穆公之子秦康公在渭水北岸,送别舅父公子重耳之作。据《毛诗序》说:“《渭阳》,康公念母也。康公之母,晋献公之女。文公遭丽姬之难,未反,而秦姬卒。穆公纳文公,康公时为太子,赠送文公于渭之阳,念母之不见也,我见舅氏,如母存焉。”⑬康公之母秦姬生前期待弟弟重耳能够返回晋国,未及实现,撒手人寰。如今愿望成真,秦康公自然想起了母亲。甲某却食古不化,一跩文将健在的老娘说死了,其父当然不高兴,数落他都学了些什么没用的东西。估计甲某也学了《论语》,“不学诗,无以言”便是《论语》中孔子的儿子孔鲤讲述父亲教诲时说的,后世即用“庭训”指代父亲的教诲。而甲某想谦虚一下,说“少失过庭之训”,又将其父说死了。父母双全,好端端地将他们说没了,令人发噱。在1924年的演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讲到六朝志人小说时,更只保留了《中国小说史略》同一处4个笑话中的这一个笑话。鲁迅之所以偏爱这一个笑话,我猜度有三个原因:其一,由于这个笑话的笑点建立在较高的文化修养上,鲁迅可能认为它更能代表“《世说》体”的特点。其二,鲁迅在《小说史大略》、《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一以贯之地表现了他对笑话文学的一个基本看法,认为后世一些笑话多伤猥俗,流于轻薄,滑稽的趣味降低多了。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可能更欣赏“甲父母在”这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笑话。其三,《小说史大略》、《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均为讲义,这个笑话的现场讲演效果可能更强烈。

作为一部特定历史阶段的个人著作,某些“举例”即便有所不当,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缺陷。除了时代条件、学术发展等等限制外,我们根本就不能以求全责备的标准衡量一部史料对材料的取舍。但是,随着文学史、小说史研究的深入,文本的“举例”可以不断更新,也是学术发展的一个表现。

钱钟书在为香港版《宋诗选注》写的前言《模糊的铜镜》中,曾从选本的角度讲过文学作品的地位与文学史的关系:

选诗很像有些学会之类选举会长、理事等,有“终身制”、“分身制”。一首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届的会长和理事,这届得保留名位;兄弟组织的会长和理事,本会也得拉上几个作为装点、或“统战”。所以老是那几首诗在历代和同时各种选本里出现。评选者的懒惰和懦怯或势利,巩固和扩大了作者的文名和诗名。这是构成文学史的一个小因素,也是文艺社会学里一个有趣的问题。⑭

这种情形在小说史的写作中也很普遍。因此,要重新审视小说史,首先要对小说作品、尤其是所谓“名著”与“经典”作新的认定[9]。我在《重建文学史的坐标体系与叙述线索》的小文中曾指出近20年来,文学史研究的理论方法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多元化的思路已经打开,单一的意识形态霸权话语受到文化学、叙事学、接受美学等多种研究方法的挑战,文学史叙述的既定格局在作品诠释这一文学研究的基本层面日新月异的情况下,已具有了比早先只是从观念上意识到“重写文学史”重要性更充分的、内在的变革动力。例如由于扬弃了“文学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这一庸俗社会学的机械理论,强调文学自身的特点与发展,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得到了更为全面的理解,人性的因素逐渐凸显,并成为了文学史的中心之一。在这种新的理论思维指引下,古代文学作品经过重新扫描,不断获得了新的认识与评价,进而重新确立起它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比如在唐传奇作品中,《郭翰》、《封陟》等往往是登不上一流作品的排行榜的,但它们在表现人性方面,确有其他作品不能替代的价值(《封陟》在表现“情”与“理”的矛盾上有过人之处);在小说史的发展线索上,也有独特的代表性(《郭翰》显示了从神话到传奇的转变)。又比如,以往谈到宋元话本,往往对《错斩崔宁》、《碾玉观音》评价最高,这自然也有道理。而《金鳗记》在内涵与表现上,实有超乎它们之上的地方,只是因为它设定了一个因果报应的框架,这篇作品很长一段时间不受重视,一旦拨开这一表层叙述结构的迷惑,我们完全可以给这篇作品更高的评价。

同时,在近20年的研究中,资料的整理与新资料的发现,也为文学史研究打开了更广阔的新天地。仍以小说史为例,20个世纪80年代初《歧路灯》的整理出版,使研究者在《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之外,注意到了清代前期章回小说另一种小说类型即家庭教育小说。而1990年代《姑妄言》在海外的发现,也为分析清代章回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又一新的重要样本。《型世言》的发现也是如此,在明代后期出现的话本小说编纂热潮中,它与“三言二拍”不同的题材取向与艺术风格,使小说史的叙述在它面前无法绕行。应当强调的是,失传作品再度发现的意义不只是为小说史增添了一些文本而已,如果将由于各种原因曾事实上被人们所忽视的作品考虑在内的话,大量作品在研究中的缺席正是导致文学史坐标系单一、陈旧的原因之一。正如佛克马、蚁布思在《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中所说:“在影响经典的构成的诸多因素之中,文本的可得性(accessibility)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非经典文本的不可得性阻碍或减慢了经典发生任何变化的速度。”[10](P49)而今天,随着大量古本小说以各种形式整理出版,数码时代信息快捷的搜索方式又日益提高了“文本的可得性”,这就为重建名著的坐标体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条件。

另外,文学史研究的空白不断填补,使传统名著独尊偏崇的地位有所改变,一大批以往被忽视、受冷落、遭误解的作家作品刮垢磨光,得到了更为客观的认识与评价。比如在以往的小说史中,李渔的作品基本上是被一带而过的;而近20年,对他的深入研究改变了人们的简单化认识,使他在文学史上重新占有了一席之地。即使一些不太著名的小说,也因其独特的文学史价值,受到了应有的关注。如明清之际的时事小说总体水平不高,也可以说没有形成文学的经典著作,但在这一题材范围内,还是产生了若干有影响的作品,如《警世阴阳梦》、《梼杌闲评》等。这些小说一脉相承,自成系统,对它们与历史演义的关系、与同时世情小说的区别等等问题的分析,有助于把握这一时期小说发展的状况。

在重建文学史的坐标体系的基础上,文本的精读以及对富有小说史意义的片断的提取,将从细节上改善小说史的面貌。兹姑举一例,在《儒林外史》中,有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人物丁言志,熟悉小说史的读者,对这个落魄到测字为生的“呆名士”居然跑到妓院去献诗求教行为不会陌生,因为从才子佳人小说之后,小说家就将目光转向了青楼,寻找“风尘知己”成了持续到晚清的落魄才子的又一个梦想。如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照世杯》中的《七松园弄假成真》的前半部粉碎了才子佳人的梦想,后半部则遁入了风尘知己的梦想,形象地昭示了上述小说题材与类型的发展。而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吴敬梓却冷静地描写了这样的情景: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

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第五十四回)⑮

这近乎冷酷的描写,表明了吴敬梓高于时代的觉悟。无论从题材类型、情节模式的转变,还是从讽刺手法的运用来看,《儒林外史》的上述描写都有值得关注的小说史意义。

注释:

①《小说史叙述的文本策略》,《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②以上三种文学史今见收于陈平原辑《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③参见王永健《黄摩西评传》第四章所附黄摩西《中国文学史》目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3-222页。

④同上,第176页。

⑤《小说小话》见前揭《黄摩西评传》附录《黄摩西文录》(第271-287页)。另外,有关《小说小话》还可参看龚敏《黄人及其小说小话之研究》(齐鲁书社,2006年)。

⑥参见《新刊来裕恂〈中国文学史〉整理前言》,载《萧山来氏中国文学史稿》,岳麓书社,2008年。

⑦《白话小说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

⑧参见柳存仁等著《中国大文学史》下册,上海书店出版社,第518页。

⑨《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93页。按,本文所引《史略》及《史略》中引文,均据此本。为省篇幅,以下凡鲁迅论述随文注明页码,所引小说原文,则下不一一注明。

⑩参见许怀中《鲁迅与中国古典小说》第一章“鲁迅整理我国古典小说的贡献”,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

⑪参见拙作《文学没有“史”——中国文学史研究谈片》,《缀玉二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

⑫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附录《《小说史大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齐鲁书社,1997 年,第 56、279、357 页。

⑬《毛诗正义》卷六,兹据《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33页。

⑭兹据《钱钟书集·宋诗选注》附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78页。实际上,鲁迅也阐述过类似的思想,他说:“评选的本子,影响于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集之上,我想,这许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们也该留意的罢。”(《集外集·选本》,《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6-137页)。

⑮《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59-660页。

[1] 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

[2] 陈伟华.学术史和文学史比较略论——以《清代学术概论》与《中国小说史略》为例[J].鲁迅研究月刊,2005,(3).

[3] 董乃斌.文学史学原理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

[4] 董乃斌.中国文学史学史(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5] 林传甲.中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科学书局,1914.

[6]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

[7] 刘勇强,战立忠.《中国小说史略》学术理念与表述方式[J].文史知识,1999,(8).

[8] 戴燕.文学史的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 刘勇强.重建文学史的坐标体系与叙述线索[J].北京大学学报,2005,(2).

[10]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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