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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文学运动中的儿童文学

2013-04-11朱自强

关键词:新文学周作人儿童文学

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鲜有研究者论及儿童文学。儿童文学是现代文学,它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学有机的一部分,而且还标示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高度。儿童文学的论述应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论述的题中之义。将儿童文学置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之中进行研究,将有助于凸显出中国现代文学的完整面貌和真实的现代性质。

中国儿童文学实有百年之历史,本文所论述的儿童文学大致为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之范围。这十年的儿童文学鲜明地呈现出与整个新文学运动融为一体的面貌,其明显证据之一就是,当时新文学的著名作家几乎都对儿童文学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并以不同的形式参与儿童文学的创造工作。而此后,特别是1949年以后,中国儿童文学不可避免地逐渐从一般文学中相对独立出来。

一、周氏兄弟的儿童“发现”与儿童文学“发现”

儿童文学是现代思想的产物,其产生以“儿童的发现”为前提。尤其在中国,期待在独尊“父为子纲”这一封建儿童观的古代社会里产生儿童文学,无异于天方夜谭。中国儿童文学无法“古以有之”,只能进行“现代”创造。

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性质不是能动的,而是受动的,是西学东渐的结果。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脱逸出了先有创作后有理论这一文学发展史的一般规律,而是呈现出先有西方儿童文学的翻译介绍,再有受西方影响的自己的儿童文学理论,然后才有自己的儿童文学创作这一特殊面貌。

1908年11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开始出版由孙毓修编辑的《童话》丛书,宣告了最早的儿童文学读物的诞生。《童话》丛书的出版自1908年11月至1923年9月(含再版),历时15年,共出版了3集计102种作品(民国成立以前,出版有《无猫国》、《三问答》、《大拇指》、《小王子》等近 20种)。《童话》丛书以崭新的面貌,划时期地将自己与以往的具有儿童文学要素的读物区分开来。

在《童话》丛书的102种作品中,为儿童编撰的中国历史故事虽然占了1/3,但是它对儿童读者的魅力显然不能与西方儿童文学作品同日而语。可以说,《童话》丛书主要是依靠西方儿童文学的译述来支撑门面的,那些中国历史故事实在只是小小的配角。这样一个客观史实清楚地表明,晚清时期中国儿童文学的发蒙是受动性的,依靠的是西方儿童文学的催生。

中国主体性的儿童文学的“发现”最早体现在理论建设方面。对此作出最早、最大贡献的是周作人。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理论,是西方的现代文化进行世界性传播过程中的产物。早在日本留学期间,周作人先遇到用人类学阐释神话的安德鲁·朗格(Andrew Lang)的著作,从中得到了“童话者,原人之文学”的解释;又从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中了解了儿童学,由此接触到儿童学鼻祖斯坦利·霍尔的著作。斯坦利·霍尔的儿童学上的“复演说”深刻地影响了周作人,使他意识到:“童话者,原人之文学,亦即儿童之文学,以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故二者,感情趣味约略相同。”[1]民国初年,周作人受美国斯喀特尔(Socudder)、麦克林托克(Maclintock)诸人所著的《小学校里的文学》的直接影响,开始了规模性的儿童文学研究。他依据人类学、儿童学,用文言写下了4篇论文:《童话研究》(1913)、《童话略论》(1913)、《儿歌之研究》(1914)、《古童话释义》(1914)。在这些研究里,需要重视的是,周作人在主张将童话施于儿童教育时,是坚持儿童文学的文学主体性的。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一开始便超越了18世纪西方儿童文学的教训性,立于那个时代儿童文学容易失去的文学本质的立场上。

令人遗憾的是,周作人将《童话略论》寄给大书店中华书局的《中华教育界》竟被退了回来,最后这篇论文连同《童话研究》,只能经鲁迅之手,发表在《教育部编纂处月刊》上;而《儿歌之研究》和《古童话释义》则发表在影响更小的《绍兴县教育会月刊》。周作人这一时期的儿童文学研究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具有规模的高水准儿童文学研究,它的不被重视和没有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的事实,说明在当时的中国儿童文学产生的条件还没有成熟。

最终成就周作人儿童文学理论的,是五四新文化、新文学运动。在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新文学思想最为深刻完整,其中包含了人的“发现”、妇女的“发现”、儿童的“发现”这三个现代文学的思想母题。仔细查阅《新青年》杂志,周作人建设新文学理念的“三级跳跃”是有迹可寻的。

第一步是发现女子。他首先以译文《贞操论》(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为妇女问题讨论投进了最大一块石头,震动了中国的思想界。第二步是发现“人”以及“人的文学”。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六号上发表的《人的文学》,使新文学运动有了重大突破,是“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胡适语)。此前的讨论,胡适关注和侧重的是语言形式的革新;陈独秀虽然以“三大主义”作为“文学革命论”的具体内容,但不仅空泛,也没触及根本。而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观念才是五四新文学的真正的现代理念。需要重视的是,在《人的文学》里,周作人已经反复论述到了儿童问题(还有妇女问题)。周作人认为祖先应该“为子孙而生存”,“父母理应爱重子女”;他批判封建的“父为子纲”的亲子观,认为“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吃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周作人强调的是“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由此可见,在周作人这里,解决人的问题,建设新文学理念,是离不开解决儿童的问题、离不开儿童文学建设的。第三步则是发现“儿童”以及“儿童的文学”。1920年10月26日,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日子,在这天的下午,周作人在北京孔德学校作了题为“儿童的文学”的讲演。讲演稿《儿童的文学》在《新青年》(1920年12月1日第八卷第四号)上发表后,犹如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篇宣告中国自己的儿童文学(理论)诞生的论文,成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纲领性文件,研究儿童文学的人经常将其中的观点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考察《儿童的文学》的儿童观,能够清晰地发现其在《人的文学》中早已得到强调。

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中说:“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甚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儿童期的二十岁年的生活,一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预备,但一面也自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全生活只是一个生长,我们不能指定那一截的时期,是真正的生活。”“我们承认儿童有独立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内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我们应当客观地理解他们,并加以相当的尊重。”在这样的儿童观的基础上,周作人于1923年写作《儿童的书》一文,一语道破天机:“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儿童文学要“顺应自然,主张发达,使各期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2]

其实,束缚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有两大桎梏:一个是前面论述过的“父为子纲”的封建儿童观,另一个就是文言文。五四时期具有主体性的儿童文学的发生也与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语言革命联系在一起。周作人是最早发现文言表现与儿童精神水火相克的人。他早在1918年9月便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上发表了《随感录二十四》(即《安得森的十之九》),批判陈家麟、陈大镫的译本《十之九》在翻译安徒生童话时,“用古文来讲大道理”。周作人通过具体的比较,说明古文与儿童心理的格格不入:“误译与否,是别一问题,姑且不论;但Brandes所最佩服、最合儿童心理的‘一二一二’,却不见了。把小儿的言语,变成了大家的古文,Andersen的特色就‘不幸’因此完全抹杀。”

以上描述要说明的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是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在五四新文学的整体中,儿童文学是有机组成部分。可以说,如果没有“儿童”的发现和“儿童的文学”的发现,五四新文学的新质将大打折扣。

论述发生期的儿童文学,鲁迅是继周作人之后,特别值得一书的人物。

以往的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有一个普遍说法,认为鲁迅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开创者,这是对历史的错误阐释。在五四时期“儿童”发现的思潮中,鲁迅也是位于前沿、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但是,其贡献和影响并不是在儿童文学理论建设这一维度。如果说,周作人主要是在理论的维度、在思想上“发现”了儿童,那么,鲁迅则主要在文学创作的维度、以审美的方式在精神上“发现”了儿童。 在《怀旧》、《狂人日记》、《孔乙己》、《故乡》、《社戏》、《风筝》、《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作品中,鲁迅通过对“童年”与“成年”的对比性描写,提出了来自于鲁迅人生哲学深处的一个深刻的“现代”主题(这个主题也是人类精神发展的永恒主题),即在“童年”与“成年”的冲突中人的生命逐渐被“异化”的问题,人生乐园的丧失问题。在上述作品中,鲁迅以其深邃的思想和独特的艺术表现,标示出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高度。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儿童”、“童年”的发现是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历史事件。周氏兄弟能够超出同时代人,分别站在理论和创作的前沿,成为五四新文学的领袖,一个重要缘由是他们最为深刻地发现了“儿童”。周氏兄弟发现“儿童”所具有的文学史意义乃至思想史意义,尚是一个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的课题。

二、文学研究会与“儿童文学运动”

正如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有一个五四新文学运动一样,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期也有一个儿童文学运动。对这一重要的文学史现象,作为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的朱自清早在1929年就已经有过辨识。他在为清华大学编写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里,在介绍文学研究会时,特别列出“儿童文学运动”这一章节的提要,可见在其认识中,那个时代的儿童文学不是零星的、孤立的、偶发的现象。

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个十年的儿童文学作为一场运动,它有风潮性、群体性的特征。虽然在“儿童文学运动”中,文学研究会发挥了极为核心、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这场运动的根本推动力却是来自整个社会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变革。

《新青年》作为新文化、新文学的大本营和策源地,理所当然地在发现“儿童”、儿童文学的过程中发挥着最为重要的启蒙作用。翻阅1921年以前的《新青年》杂志,里面有大量的儿童教育、儿童文学的信息和内容。

鲁迅的《狂人日记》(《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的深刻立意是建立在“儿童”观点之上的。创作《狂人日记》之前,鲁迅的人生观是颇为绝望和虚无的。《狂人日记》没有写成令人绝望的作品,表面上与《〈呐喊〉自序》说的“听将令”有关(“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深层的原因则是鲁迅还愿意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我们可以反思,如果《狂人日记》没有“孩子”这一维度的存在,作品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在《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表现童年生活的小说《孔乙己》(第六卷第四号)、《故乡》(第九卷第一号)以及宣示其“以幼者为本位”这一现代儿童观的论文、杂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和《与幼者》(第六卷第六号)。

在《新青年》上,周作人所做的与儿童、儿童文学相关的工作最多。除了前面介绍过的《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这两篇发现“儿童”和儿童文学的重要文献,周作人还发表了大量译作,有俄国梭罗古勃的《童子Lin之奇迹》(第四卷第三号)和《铁环》(第六卷第一号)、库普林的《皇帝之公园》(第四卷第四号)、托尔斯泰的《空大鼓》(第五卷第五号)、丹麦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儿》(第六卷第一号)、日本江马修的《小小的一个人》(第五卷第六号)、国木田独步的《少年的悲哀》(第八卷第五号)等;周作人还在《新青年》第九卷第九号上发表“歌咏儿童”的诗歌,即两首《小孩》、一首《对于小孩的祈祷》。周作人翻译的日本千家元磨的《深夜的喇叭》(第八卷第四号),最后一段是:“我含泪看着小孩,心里想,无论怎样,我一定要为他奋斗。”周作人这种对于儿童的异乎寻常的关心,似乎可以在这段译文中找到原因。

《新青年》里来自其他新文化、新文学的著名学者、作家的“儿童”信息也很多。比如,把“儿童文学”当作“儿童问题”之一的陈独秀,就在《论西洋教育》(第三卷第五号)这篇讲演文章中,批判中国教育“所谓儿童心理,所谓人类灵性,一概抹杀,无人理会”的弊端,主张“取法西洋”。沈兼士有论文《儿童公育》(第六卷第六号)。沈雁冰有译自莫泊桑的《西门底爸爸》(第九卷第一号)。因创作白话小说《一日》而被胡适视为新文学“最早的同志”的女作家陈衡哲在第八卷第一号发表的《小雨点》,是一篇相当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品,虽然被标以“小说”题材,却是很标准的拟人体童话。其后,陈衡哲又发表了儿童题材的小说《波儿》(第八卷第二号)。

《新青年》作为当时中国唯一的一份大型新文学运动刊物,在思想界、文化界、文学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号召力,它对儿童和儿童文学的热心关注不会不对社会产生影响。

当《新青年》退出新文学历史舞台以后,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代会刊——改革以后的《小说月报》,成为儿童文学翻译和创作的重要阵地。特别是郑振铎于1923年1月接替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以后,儿童文学的翻译、创作、研究,几乎成为该杂志的一个亮点。1925年,时值世界童话大师安徒生诞辰120周年,其时,安徒生童话在中国已经颇有影响,《小说月报》拿出第十六卷第八号、第九号两期篇幅,出版了“安徒生号”上、下。自第十五卷第一号起,《小说月报》不定期地设立“儿童文学”专栏,至1927年郑振铎为避难离任远游欧洲,共计出“儿童文学”专栏9次,在上面发表创作、翻译和研究。作为学者型主编,郑振铎重视文学“研究”的意识不仅体现在成人文学研究上,而且也在关注儿童文学上。

郑振铎任主编期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儿童文学创作、翻译、研究的文学研究会作家有叶绍钧、郑振铎、赵景深、王统照、严既澄、高君箴、顾均正、傅东华、徐调孚、褚东郊、顾德隆等一大批人。由于《小说月报》是以成人读者为对象的杂志,显然对提升儿童文学在一般文学界的地位和被认知程度具有重要意义。

郑振铎在《小说月报》编辑方针上重视儿童文学的举措,也许直接得益于郑振铎曾参与《童话》丛书的编辑以及此前一年曾担任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儿童世界》的主编这些经历。与《小说月报》不同,1922年1月创刊,1941年6月停刊的《儿童世界》(周刊)是一本面向儿童读者的杂志。在同时代出版的儿童杂志中,《儿童世界》是以儿童阅读为目的的最早的综合性杂志,在儿童文学史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中国第一本创作童话集《稻草人》里的作品就是应《儿童世界》的稿约创作并发表在该杂志的。

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上,与《儿童世界》形成双璧的是综合周刊《小朋友》。《小朋友》于1922年4月由一直与商务印书馆竞争的中华书局创刊,第一任主编是文学研究会会员黎锦晖,办刊宗旨是“陶冶儿童性情,增进儿童智慧”。《小朋友》的最大收获是好几百期连载黎锦晖编写的《麻雀与小孩》、《葡萄仙子》、《月明之夜》等广受欢迎的儿童歌舞剧本。

新文学第一个十年里的“儿童文学运动”,在儿童诗、童话、儿童散文三种体裁的创作上都有重要收获。

在儿童诗方面,周作人《儿歌》的儿童视角的表现、叶圣陶《儿和影子》的儿童情趣、顾颉刚《吃果果》的民间风格、刘大白《两个老鼠抬了一个梦》的童话色彩、郭沫若《天上的街市》的想像力、胡怀琛《大人国》和《小人国》的夸张手法,都是深得儿童诗创作神髓的佳作。俞平伯表现儿童生活的诗集《忆》(朴社,1925年)堪称儿童诗的代表作。该诗集不仅作品本身艺术质地上佳,而且采用俞平伯毛笔手书诗作、孙福熙作封面图案、丰子恺插图、朱自清作跋的出版形式,使其成为艺术珍品。

在童话创作方面,取得最大成就的自然是叶绍钧(字圣陶)。他的童话集《稻草人》(商务印书馆,1923年)代表着中国儿童文学的主体性、现代性的起点。叶绍钧的童话因其关注现实生活的特质,被称为现实主义童话。其实,他的很多童话都借用了传统童话的“三段式”手法。一粒种子要经国王、富翁、商人这三个人之手并且遭遇了相同命运以后,才会被农夫种进地里(《一粒种子》);一个人要听到了孩子、青年、女郎三个人的愿望诉说,才会选择邮递员的工作,然后,他要为姑娘、孩子、野兔送三次信,才会失去自己的工作(《跛乞丐》);稻草人要目睹老妇人、渔妇、赌徒妻子这三个人的凄惨遭遇之后,才会昏过去,“倒在田地中间”(《稻草人》)。这种三段式故事结构的使用,强化了作品类型化功能,弱化了作品典型化功能。叶圣陶创作关注现实的童话作品时,大量运用传统民间故事的这种三段式故事结构,是有其必然原因的。作为“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研究会的重要作家,叶圣陶具有强烈的关注现实、批判现实、揭示人生问题的意识;而通过三段式故事结构的使用,他对现实人生的认识、看法甚至观念得到了充分的强调。日本学者新村彻曾这样评价他的《稻草人》:“叶绍钧的童话在当时来讲,采用的是儿童易读的有节奏的流畅语言,选择了适合儿童的题材,努力想用儿童的眼睛和心理凝视故事世界,但是,最终还是变成了成人眼里的世界。”[3]对于《稻草人》的这种“成人化”,郑振铎则认为:“把成人的悲哀显示给儿童,可以说是应该的。他们需要知道人间社会的现状,正如需要知道地理和博物的知识一样,我们不必也不能有意地加以防止。”[4]叶绍钧创作童话集《稻草人》时,中国正处于非儿童的时代,他的童话创作不得不由最初的“梦想一个美丽的童话的人生,一个儿童的天真的国土”(以《小白船》为代表),终而至于“对于人世间的希望便随着《稻草人》而俱倒”。尽管这样的《稻草人》具有非“儿童本位”的色彩,但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稻草人》却正因为如此才获得了一种特殊的主体性和现代性。不过,在今天看来,它的意义和价值主要是一种文学史上的意义和价值,如果以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标准来衡量,其自身是存在局限性的。

在五四时期,新文学领域曾出现“童心”崇拜的创作思潮,其中冰心的儿童散文集《寄小读者》(北新书局,1926年)是影响最大的作品。在《寄小读者》中,冰心以诗一般的抒情笔调,歌吟着童心、母爱、自然以及故国之爱,宣扬着她的“爱的哲学”。应该说,童心、母爱、自然,是儿童文学历来所亲近的主题,与儿童生活与心理很容易产生密切联系。但是,这只是一般或抽象而论。以它们为主题的作品能否成为典型的儿童文学,还要看作家表现这些主题时所采取的立场。很显然,冰心的《寄小读者》在看待童心、母爱、自然时不是“以儿童为本位”,而是选择了成人立场。冰心在《寄小读者》中传达的那些成人“悱恻的思想”是有不宜于儿童读者、不合于儿童文学精神之处的。

阅读《寄小读者》,最令人感到疑惑的是,作为新文学的重要作家,冰心为什么在作品中对美国的现代民主生活不以为然(见《通讯二十一》),却对难以催生儿童文学的中国传统文化顶礼膜拜(见《通讯二十三》)?由此,我们会联想到夏志清对冰心的评价:“冰心代表的是中国文学里的感伤传统。即使文学革命没有发生,她仍然会成为一个颇为重要的诗人和散文作家。但在旧的传统下,她可能会更有成就,更为多产。”[5](P53)

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留美三年的冰心与胡适、陈鹤琴等人截然不同,她连金也没有镀,依然故我。冰心的儿童文学创作,不论是在艺术表现上,还是在思想观念上,并没有因游美而从儿童文学正生机勃勃发展的美国汲取任何现代新质。在冰心的《寄小读者》这里,我们看到了冰心与西方文学之间的断裂,这也是冰心作为新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的严重缺憾。

冰心的《寄小读者》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者那里,一直被置于极高的位置。但是,不论是以历史目光还是当代意识面对,对《寄小读者》都有重新认识、评价的必要。

在五四时期,叶圣陶的《稻草人》、冰心的《寄小读者》与以周作人为代表“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理念之间是存在很大错位的。这种情形反映出发生期中国儿童文学的矛盾性和复杂性,而这一特性对其后的儿童文学发展产生了长期、深刻的影响。

综上所述,在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儿童文学的运行和生产,都归属于整个文学的结构之中,是中国现代文学有机组成部分。最后需要强调的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的儿童文学,不是现代文学的“量”的增加,而是“质”的生成。“儿童”和儿童文学的被发现,不仅给中国现代文学这一“人的文学”以具体的内容,而且强化了它的现代性质地,提高了它的现代性价值。

[1] 周作人.童话略论[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一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 周作人.儿童的书[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三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3] 新村彻.中国儿童文学小史(4)[J].野草,1982,(30).

[4] 郑振铎.《稻草人》序[A].郑尔康,盛巽昌.郑振铎和儿童文学[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

[5]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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