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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罗洛普作品中英国社会转型期的婚姻家庭观

2013-04-11华黄铁池

关键词:贵族玛丽婚姻

承 华黄铁池

(1.上海立信会计学院 外语学院,上海201600;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他一生完成了47部长篇小说和50多部中短篇小说。特罗洛普以对现实生活近乎精确的描写而闻名,他的小说为人们展开了一幅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情画卷,揭露了当时中上层社会的黑暗内幕,唤醒了公众对各类社会弊病的关注,同时宣扬了道德教诲的意图。特罗洛普作品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可以说他的每部小说都是19世纪中叶英国急剧变化的社会的缩影,所以作家特罗洛普在某种意义上也承担着社会历史学家或人类学家的角色。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特罗洛普更为关注的是他所处的转型社会中人们的道德危机,他在作品中探讨的是严肃的人生问题,研读他的作品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历史及价值观的变迁。

一、爱是一种世俗的东西

特罗洛普在小说《如今世道》(The Way We Live Now,1875)中着眼于商品社会中人性的揭示,小说体现的是旧的农业社会的传统价值观与商品社会中金钱带来的新价值观之间的斗争,钱青指出,“特罗洛普在这部小说中全面批判了维多利亚社会对物质、金钱的崇拜和追求以及人品道德的败坏”。[1](P310)特罗洛普于1873年开始撰写《如今世道》,特里维廉(G.M.Trevelyan)指出,19世纪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维多利亚的英国社会发生了最明显的变化;[2](IV,P90)克拉彭(J.H.Clapham)则认为,1870年到1874年是英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关键时期。[3](P115)经济的迅速发展造成社会的“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的膨胀和泛滥,正如恩格斯所说,“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4](P233)我们从小说《如今世道》中可以看到“处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时期的贵族阶层的典型心态”。[5](P236)钱乘旦在《英国通史》一书中曾对处于英国社会最顶层的英国贵族在英国社会的影响力作过这样的描述:“英国社会有一种向上看的风气,下层模仿中层,中层追随上层,贵族的价值起表率作用”;[6](P271)可是特罗洛普《如今世道》中的贵族在社会、经济、政治上唯金钱是从,一切“向钱看”,他们的行为和价值观已经不能对整个社会起一个正面的表率作用。许多历史学家认为19世纪80年代是一个“分水岭”,[7](P25)英国贵族阶层就此快速衰落。

在小说《如今世道》中,为了金钱的利益,贵族们不惜和犹太富商梅尔莫特联姻,奥尔德·里奇侯爵的长子尼德达尔勋爵向梅尔莫特要价500万镑娶其女儿玛丽做勋爵夫人;梅尔莫特对这笔钱的数目没有异议,因为他想通过联姻来获取爵位,使自己也跻身贵族之列,但是由于对这笔钱如何使用双方还有分歧,所以这件事情还没有敲定一直拖在那里。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缔结婚姻往往并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婚姻多半是通过男女双方的家庭、介绍人或者在没有撮合者的情况下以条约的方式确定下来并进行的。婚姻要门当户对。至于爱情,人们认为婚后自然而然就会产生”。[8](P2)金钱毫无疑问是许多婚姻的必要前提,在让女孩知道婚期之前,求婚者的父亲或者求婚者自己会与未来新娘的父亲进行较长时间的交涉,即围绕着“结婚时给妻子的分授财产及其处理权”[9](P9)进行谈判。梅尔莫特的女儿玛丽受到了贵族青年们的青睐,可惜玛丽没有得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真情付出。年轻贵族们虽然也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但他们继承的却是一笔残缺不全的家产,他们从小接受的是贵族教育,缺乏生存技能的训练,离开了世袭的土地,他们真的不知道如何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维多利亚女王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贵族青年的特点是“无知、奢侈和自我放纵”。[10](P531)这些贵族青年整日想着的是在获取财富上走捷径,拿自己的爵号做交易,通过婚姻换钱。玛丽的心上人从男爵费利克斯其实对玛丽丝毫不感兴趣,他在玛丽身上下功夫的唯一原因是想发笔横财,“他只是把她当作工具,通过她可把梅尔莫特先生的一部分财产弄到手归自己使用”。[11](P150)尼德达尔勋爵是梅尔莫特中意的女婿的人选,因为梅尔莫特看重他们家的贵族头衔,但是,尼德达尔勋爵知道玛丽不爱她,他也从来没喜欢过玛丽,他考虑的是:“她需要的不是我,我也拿不准需要的就是她。要是以后发现她没有那么多钱,那时该怎么办?”[11](P193)尼德达尔对玛丽的选择更多地受到了他父亲老侯爵的施压,尼德达尔知道梅尔莫特要坐牢后就想和这家人划清界限,而他父亲知道有一笔钱在玛丽名下便直言不讳地对儿子说:“如果那笔钱是她的,她不会因为她父亲坐牢就失去。要饭的谁家的饭都应该要。你不娶这个姑娘你怎么生活?”[11](P731)只要有钱,老侯爵还会怂恿儿子和一向被英国社会歧视的犹太女人结婚,他说对方是犹太女人没有关系,“只要真有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11](P731)

特罗洛普在《如今世道》还刻画了出生在一个日趋没落的贵族之家的女性乔治娅娜的情感之路。乔治娅娜虽然生长在贵族之家,但她家在财力上已经衰弱,父亲由于债务所迫甚至把伦敦的房子都租了出去,再加上她已经29岁不再年轻,尽管心中有万般不甘,她也知道她的父母十分鄙视犹太人,但是,她还是决定答应犹太投机商人布雷格特先生的求婚。叙述者这样描写她的内心斗争:“布雷格特有钱,可以住在伦敦,可以做个丈夫。现在人们都在做这种怪事,久而惯之。她看不出为什么她就不能这样干,也来个久而惯之。”[11](P524)可是她保守的父母却不能理解女儿的选择,她周围的人也因为她选择的这门婚事而与她疏离,乔治娅娜其实对自己的选择还是有所犹豫的,她心想:“噢,天哪,布雷格特先生加上他那两处房子,值得她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11](P674)特罗洛普对乔治娅娜待嫁的迫切与犹豫,刻画出了人物所处的道德困境和文化困境。乔治娅娜本来已经对爱情不抱信心,或者说,她在婚姻选择上压根儿就没考虑过爱情的问题,她对布雷格特先生没有丝毫爱意,她其实和保守的父母一样,在婚姻抉择上对出身卑微的暴发户感到轻视和厌恶,更何况对方还是当时英国主流社会普遍鄙视的犹太人了。如果嫁给布雷格特,她虽然可以得到钱,但社会地位却降低了,她内心渴望的是找到门当户对的对象以维护其贵族尊严,嫁给这个犹太人不仅家人强烈反对,而且她自己也感到心有不甘脸上无光。与其说她想嫁给布雷格特先生,不如说她想嫁给布雷格特先生提供的房子。英国贵族阶级的主要特点是拥有土地和地产,在他们看来,“一所豪华的庄园不仅是安居的邸宅和活动的场所,还是身份的标志、地位的象征和家庭实力的展示。庄园是他们从小到大物质与精神的完全寄托和依赖,也是他们一生的留恋之处”。[12](P45)乔治娅娜的父亲因为收入的锐减,被迫转让出售伦敦的庄园宅第,她再也不能住在伦敦了,而伦敦这个大都市又是她内心向往的地方。虽然父母强烈反对她嫁给犹太商人,但乔治娅娜希望通过婚姻维持或改善自己的经济际遇,正是基于这个动机,她最终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的爱情观不像玛丽(玛丽认为互相没有爱情就去结婚很不好),她却是只考虑婚姻中的物质因素。她答应嫁给布雷格特先生了。然而,布雷格特先生因为受到梅尔莫特的牵连,生意失败,不能提供伦敦的住宅。听到这一消息的乔治娅娜毫不犹豫地撕毁了婚约。

在小说《如今世道》中,我们可以看到婚姻被比作一个市场,在里面各色货物被展示,人们讨价还价进行着交易,婚姻是财产的交易。特罗洛普所处的维多利亚社会进入了商业文明阶段,这个时期的人们,无论是上层阶级还是中下层阶级都对财富、头衔、成功的欲求无限膨胀。这是中产阶级“自助”的价值观念在英国社会广为传播的时代,随着托马斯·卡莱尔和塞缪尔·斯迈尔斯宣扬勤奋工作的理念在维多利亚社会的广为传播,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成功来源于努力工作,通过自身奋斗是可以进入上流社会的。1832年的议会改革确立了中产阶层的地位,他们已经代替了贵族阶层,成为了国家的统治阶级,稳定地控制了19世纪英国的经济、政治以及意识形态。越来越多原本出身低微的人士靠着自身奋斗爬上了社会的上层,可是当时社会倡导的这种工作观和人们对自我奋斗的过分推崇却逐渐演化为一种贪欲和“对自我利益的无情追逐”,[13](P55)人们把赚钱看作头等重要的事情。功利主义这种资本主义鼓励人类追求自我利益的思想主张又直接导致了拜金主义在维多利亚社会盛行。拜金主义认为金钱万能,而且是衡量一切行为的标准。《如今世道》中这两个女性人物没有收获爱情的原因归根结底是金钱与贪欲这对现代社会的双生子。身处在充满贪欲的商品社会,特罗洛普看到了他所处的时代人们对金钱及物质生活的过多追求,他通过小说创作来揭露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因为对金钱的贪婪而迷失自我、找不到幸福。因为资本主义社会从一开始,“禁欲和贪欲就互相缠绕在一起”,[14](P11)人们心理上的欲求是无所节制,永无止境的。曾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对财富的崇拜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宗教”。[15](P287)刘建军认为,“19世纪新建立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从本质上说,是和基督教所主张的禁欲主义和蒙昧主义格格不入的。自由竞争阶段的资本主义,是以人的物质欲望的无限释放为基本特征的”。[16](P222)特罗洛普在《如今世道》中展现了人们的道德困境,人性中的贪欲是万恶之源,是玛丽和乔治娅娜得不到幸福的根源所在。特罗洛普在小说中还表现了传统价值观与金钱带来的商业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与斗争,19世纪商业文明的发展破坏了传统的价值观,个人的成功是以他财富的多少来衡量的。整个社会都对那些商业成功人士盲目崇拜,拜金主义的风气向素来自认高雅的贵族阶层蔓延,人们说欲望是人性中的恶魔,贵族虽然受到良好的士绅教育,但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他们也不能抵挡对物欲的渴望,他们人性中自私虚伪的一面在充满贪欲的社会中被放大,特罗洛普担心的是尔虞我诈的商业社会将导致真正精神高尚的贵族群体的彻底消失。特罗洛普的小说,批判了人们因为对金钱的贪婪而迷失自我,在金钱婚姻盛行、拜金主义大规模入侵人们精神领域的社会转型期,特罗洛普对传统价值观遭到破坏表现出了忧虑,对当时社会金钱至上的观念盛行流露出不安和厌恶。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传统价值观在和商业价值观交锋时占得上风,他倡导的是对“清心寡欲”的传统价值观的回归,在他眼中,爱情婚姻是神圣纯洁的,“金钱婚姻”受到了他的摒弃,婚姻不应成为获取社会地位或者财富的一种工具。

二、婚姻的社会阶级性

英国社会学家戴维德认为,英国的文化是通过阶级来显现的,英国社会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英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阶级构成的社会”。[17](P8)英国社会虽然一直是贵族主导的社会,但社会阶层之间有一定的流动性和不固定性。有学者认为,英国社会的一大特点是“允许流动和相对稳定”,在19世纪的英国社会,有两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第一是无光荣门第而试图挤入贵族阶层的人会遇到重重障碍,二是尽管有障碍却还是有为数不少的‘白丁’挤进了贵族的圈子。”[18](P270)贵族的骨子里歧视工业革命中的暴发户和工商业者,他们不希望其他阶层的人轻而易举地挤入他们的圈子,但是随着家道中落,贵族在财政上处于困境,他们需要资本的扶持。工业革命催生的富豪们虽然有大量财富,但没有门第和头衔,他们希望凭借自身的财力优势跻身贵族行列。两个阶层有自己不同的需求,而满足各自需求的最便捷有效的方式就是联姻。一直以来,贵族阶层对子女的婚姻极为重视,贵族们在选择婚配对象时有强烈的门第阶级观,婚姻要门当户对,他们考虑的是通过婚姻使家族地位得到巩固与上升,所以,他们缔结婚姻的对象通常是同属一个社会阶层或者说是与自己等级相当的人。可是,随着工业革命的进展和社会经济结构的逐渐商业化,贵族阶层的婚姻出现了一个新现象,即“靠婚姻捞钱”,希望通过婚姻改善自己日渐衰弱的经济处境。“贵族群体中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婚姻市场,有着颇为灵活的‘婚姻价格’。某贵族降格以求,寻找地位较低的配偶,有可能得到经济上的补偿。”[18](P289)正如P.J.格罗斯莱指出的那样,“贵族和‘英国商界’的融合是国家财富的无尽源泉”。[19](P289)通过联姻,贵族们增加了财富,资产阶级新贵们获得了能让自己或子孙成为贵族的地位。这种以金钱为纽带的联姻在特罗洛普的《索恩医生》(Doctor Thorne,1858)与《首相》(ThePrime Minister,1876)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作为一个善于描摹英国社会等级结构的大师,特罗洛普通过描绘笔下不同阶层年轻人的情感遭遇,揭示了英国从封建贵族社会向商业社会转型时中上阶层阶级观与择偶观的变化。

譬如《索恩医生》的主人公弗兰克,他出生于一个正在瓦解和败落的贵族之家,有着高贵的血统,是古老的格雷沙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然而,他继承的是一笔残缺不全的家产。老一代的贵族,比如弗兰克的父亲格雷沙姆乡绅在年轻时根本不为钱发愁,因为他们可以从家族拥有的土地中得到固定的收益。随着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尤其是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当整个英国社会变得富有时,英国的土地贵族们悲哀地发现由于土地租金收入的减少,他们的生活其实是变穷了。有的贵族们经济上变得入不敷出,能否把地产完好地留给继承人都成了问题。格雷沙姆乡绅就因为在政治选举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和妻子的奢侈做派而使整个家族陷入了财政困境。尽管弗兰克出身贵族世家,但是,他的所有家人一致认为他必须“跟钱结婚”(marry money),[20](P125)这样家族才能得救。格雷沙姆乡绅夫妇希望弗兰克能和黎巴嫩药膏富商的女继承人邓斯特布尔小姐结婚,可药膏富商还想把女儿嫁给有钱的莫法特先生,虽然他家庭出身低贱,只是个裁缝的儿子。在商业价值观冲击传统价值观的社会中,金钱的威力变得越来越难以抗拒,只要有钱就能改变低贱的出身,如果对方是个继承人,这个世界便会因为他或她的富有而原谅其出身。原先认为“血统高于一切”的老贵族阶层尽管有万般的不情愿,也不得不“向钱看”。不过,特罗洛普也捕捉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英国上层社会人们择偶心态的变化:老贵族阶层不得已向富有的中等阶层打开了门户,然而贵族阶层的年轻一代选择对象时则是把阶级地位等因素放在一边,他们的择偶观显现出民主主义色彩,体现出一种社会的进步。《索恩医生》中的弗兰克虽然对他那纯净高贵的血统有着很深的爱,也背负着整个家族要他“跟钱结婚”的压力,但他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贫如洗的玛丽,即使后来他知道玛丽是私生女的不幸身世,他也毫不退却,对玛丽的爱还是那么忠诚热烈。他和玛丽的爱情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但他一再表示不会放弃玛丽,为了玛丽他要离开贵族之家,舍弃贵族子弟的身份,自食其力地在这个世界上闯出自己的路。弗兰克坚定地对一个私生女和一个“乞丐”保留他的爱情获得了特罗洛普的赞赏,作家在叙事情节安排上给弗兰克一个丰厚的回报:玛丽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善良的她用钱拯救了弗兰克的家族,最后弗兰克跟玛丽结了婚,他也终圆了家人的心愿。

特罗洛普在《首相》中颠覆了《索恩医生》采用的“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传统爱情叙述模式,描写了年轻的投机商人劳佩兹和门第阶层远高于他的上流社会淑女爱米莉的爱情婚姻。叙述者用对比手法展现了分属不同阶层的两个人的巨大差异。劳佩兹属于外来者,父亲是葡萄牙的犹太人,靠做小生意让儿子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劳佩兹在英国没有任何的亲朋故旧,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来历和家庭情况,是个“谁也不摸底的人”。[21](P55)爱米莉是做王室律师的沃顿先生的女儿,沃顿是英格兰最老的世家之一,属于典型的英国上层社会,爱米莉被整个家族视为“掌上明珠”。不仅家庭出身不同,两人的经济情况也相差很远。劳佩兹干着投机买卖,整天想着如何搞钱,他没有财产,只有不稳定的收入;爱米莉则出身富裕阶层,生活无忧无虑,从来不会考虑钱的事情,而且她一旦结婚父亲就会给她6万英镑。起初沃顿先生根本不希望劳佩兹做他的女婿,他是个老式的英国绅士,在他眼里,劳佩兹是个“阴沟里爬出来的、肮脏的犹太冒险家”,[21](P105)他择婿有很深的“绅士情结”,他对劳佩兹说:“任何人如果不是英国绅士的后代,我就绝不情愿把女儿嫁给他。这可能是偏见,但却是我的本心。”[21](P20)他希望女儿能嫁一个知根知底,地位出身和她一样的英国人。有证据表明,阶级是英国最普遍也最显著的社会认同,而且诸如性别、种族等其他社会认同并没有削弱其对阶级的从属关系,“阶级也决定着关于不平等的观念和对不平等的态度”,[17](P100)英国社会对身份和阶层相当敏感,有学者对贵族阶层和中产阶层的融合不以为然,认为“英国贵族对富有的资产阶级的渗透持开放态度的说法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神话”,[22](P144)人们恐惧和一个身份地位比自己低的家族联姻会使自身的社会地位在婚姻中堕落,尤其是贵族阶层。阎照祥就指出,“长期以来,英国贵族总是和贵族攀亲交往。潜移默化,他们在婚姻选择时,表现出明显的轻视工商业者和下层民众的心态”。[19](P288)《首相》中熟悉这两个年轻人背景的公爵夫人对一文不名的劳佩兹最终能娶到爱米莉感到疑惑不解,因为她深知沃顿家族的人作为一个阶级,比任何其他阶级都更会对素不相识的人反感,抱偏见并提防他们,不让他们进入自己的生活圈子,在她眼里,“没有人比他们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生活准则被更改”。[21](P544)沃顿先生后来同意女儿嫁给劳佩兹一方面是由于爱米莉的一再坚持,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周围的世界天天在发生变化,“王族皇亲娶媳嫁女也常常不顾身份,侯门子孙只是追求金钱;更有甚者,侯门千金也委身于犹太人或店铺老板”。[21](P58)沃顿先生的困惑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现实,不同于封建社会珍视家族族谱,资本主义社会崇尚的是攫取财富,19世纪英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打上了金钱的烙印,人们缔结一桩婚姻首先考虑的是工具性因素,婚姻是一种算计,只要能发横财,怎么干都无关紧要。弗兰克必须“跟钱结婚”,而沃顿先生也觉得只要这个人有充裕的收入,物质上是靠得住的,女儿还是可以嫁给他的。

然而,这两个阶层在特罗洛普笔下终究是彼此陌生的,建立在互不了解基础上的婚姻只能是个悲剧。婚后,劳佩兹露出了贪婪的本性,让妻子去“笼络”她父亲,向他要钱。对商业冒险家劳佩兹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追求就是能捞到钱;他也非常自信婚后能把自己的为人之道、金钱观教给妻子,从精神上控制她,让她按他的指示办事。然而,他根本不了解爱米莉的心地、性情和本质,贵族出身的爱米莉从小受到的教诲是要“热爱英国人的思想和英国方式——而且是已逝去的时代的英国方式”,[21](P89)她十分憎恶劳佩兹的道德思想,觉得“她的父亲可能被当成了乳牛,而她得当挤奶女工了”,[21](P206)他让她去抢劫父亲,这对她是一种伤害。特罗洛普突出体现了劳佩兹和爱米莉道德价值观的不同,从中呈现出其对婚姻门第阶级因素的矛盾复杂的观点: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等级地位不应该成为年轻人追求幸福婚姻的障碍,可是缔结婚姻前如果背景迥异的双方没有深入了解,完全不考虑各自社会阶级地位的差异,这样的婚姻有时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对于19世纪这两个阶层在婚姻观上的差异,劳伦斯·斯通认为:两个非常不同的婚姻观在上层绅士阶级、商人中产阶级圈中尖锐地竞争,这种竞争牵涉到三个要素:“财产和金钱应在婚姻中扮演何等重要角色;父母应插手子女婚姻到何种程度;婚前恋爱应在何种程度上成为一个稳定、成功婚姻的重要基础。”[23](P197)劳佩兹对金钱的贪欲为爱米莉所不齿,在她眼里,丈夫婚后给她上的课都是庸俗可恶的。特罗洛普着力刻画了爱米莉对自己选择的不考虑阶级地位相当的婚姻的痛苦、悔恨、羞耻和自责。婚后的爱米莉经历了一个“逐渐死亡”的过程,她痛苦的是她把爱情给错了人,玷污了整个家族的名声,当她发现丈夫的行为根本不配她所给予的那么深的爱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对自己鉴赏力如此之差的悔恨,认为自己在这段婚姻中已经堕落了,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羞耻,明白了“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不知根底的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21](P401)不仅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还害了家里人。

三、家庭,一个不再平静的港湾

近代早期以来,英国家庭中父亲对妻子、儿女的权威关系和地位一直存在。《如今世道》中女主人公玛丽就生活在一个父权制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父亲很情绪化,发迹后虽然物质上也给她享受,但玛丽记忆中大都是父亲打她的场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父亲对她幸福的真正关心,“他的目的是把她当做一件货物来利用,为他自己捞好处,决不允许她去设想他做什么事情得从她的幸福来着眼”。[11](P664)梅尔莫特认为其对女儿具有绝对权力,是他决定了她的命运,通过他选择的婚姻把她嫁出去,他希望在择婿过程中有决定权,因为这位男子未来将从他的财富中获利。父亲选中的人玛丽不喜欢,于是父女之间常常爆发争执。维多利亚时代家庭观念很重,然而在《如今世道》中,家庭不再象征温暖与安全,金钱破坏了本应和谐的家庭关系。有学者指出,“在1850年以后的英国作家小说中,作家对传统完美家庭思想表现出一些不认同,对家的描写往往透露出或多或少的疏离感,反映了当时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家的无法实现和不切实际”。[24](P133)

为了心中所爱费利克斯,玛丽一再和父亲爆发冲突。当初梅尔莫特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曾把一笔财产存在玛丽名下,当他急需用钱想要玛丽签字放弃对这笔财产的所有权时却遭到了玛丽的拒绝,正是由于玛丽对自己名下财产的坚守,才直接导致梅尔莫特的自杀。玛丽的爱情梦碎了,但是她并不是一无所得,在和费利克斯恋爱的过程中,玛丽逐渐由一个任由父亲支配命运的弱女子成为生活的主动者,她获得了“成长”。她的父亲,狠心的投机商人最后悲惨地死去;她的情人,无情而愚蠢的破落贵族什么也没捞到;只有她,有了钱,而且有了更为精明世故的算盘,她选择了离开,到美国去,因为“在那里,做妻子的可以要求分她丈夫的财产。而她自己的财产则完全属于她自己”。[11](P838)当然,她不会再次轻易相信爱情;而且,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将永远背负着辜负并害死父亲的罪恶感。这个故事如此黑暗而且绝望,中国的读者很容易想到巴尔扎克笔下奄奄一息的高老头,在对无情女儿的强烈思念中死去;而他的女儿们还忙着参加舞会,没工夫想一想自己待毙的老父。特罗洛普甚至比巴尔扎克更为彻底,他不仅让父亲死去,而且还让我们看到拜金的社会是如何把一个善良的弱女子变成一个狠心的、只为自己着想的人。

小说《斯卡伯勒的婚约》(Mr.Scarborough’s Family,1883)也对亲情作了道德的审视,它的主要情节可以概括为老乡绅斯卡伯勒和法律玩了一场有关亲情的游戏。他的大儿子蒙乔伊挥霍放荡、嗜赌成性,在外欠下了巨额的赌债,于是他对外宣布蒙乔伊是他婚前所生,这样他可以保住家产,把财产毫发无损地留给他的第二个儿子奥古斯塔斯。当他成功地设法摆脱掉债主,全部财产重新给他现在的合法继承人奥古斯塔斯后,没想到奥古斯塔斯竟然反过来盼他早死,还几乎当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老乡绅决定报复,又千方百计尽可能剥夺给小儿子带来的荣誉,他要把除了光秃秃的土地之外庄园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留给蒙乔伊。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有意识地与妻子在长子蒙乔伊出生前后各举行一次婚礼,这样他就能用两次婚礼中的任何一次来证实蒙乔伊是婚前或婚后所生,能不能成为合法继承人。他出示了婚礼的证据,重新确立蒙乔伊的长子地位,最后把财产留给了良心还不算坏的蒙乔伊。

斯卡伯勒先生两个儿子都各有缺点,大儿子蒙乔伊是个挥金如土的赌徒,如果家产留给他顷刻间就会流到他那些债主手里。小儿子奥古斯塔斯自私、爱钱如命,当父亲宣布他为长子后他却不懂感恩,反而极不耐烦地等待他父亲去世,心中盘算的是等父亲一死,“每个先令都将成为我的了”。[25](P62)他直言不讳地说:“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温情脉脉的关系,一遇到生意经也就化为泡影了。”[25](P63)在他眼里,父子之间的亲情抵不上金钱的力量,他一直急吼吼地等待他父亲的去世,等得相当不耐烦了。叙述者说:“奥古斯塔斯的确打心眼里认为,老乡绅应该以死来完成他的业绩。如果他现在向人们讲述的故事是确凿的话,那他自然就该去死,可以早点赎他的罪。如果那段故事是假的,那他更应尽快去死,这样谎言就可以奏效。他每多活一天,就增加一分出现真相大白的危险。”[25](P166)奥古斯塔斯甚至直白地对父亲说“如果他不死他便度日如年”。[25](P355)对奥古斯塔斯而言,亲情在物质利益面前土崩瓦解,父亲的死才能让他看到获得财富的幸福与希望。这两个儿子人性上都有缺失,对此,老乡绅是有责任的,他个人就蔑视传统道德,他也从来不对儿子们进行任何道德教育。斯卡伯勒先生的家庭情况让人想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家庭的精辟分析,“资产阶级历史地使家庭具有资产阶级的性质,在这样的家庭中无聊和金钱是纽带”。[26](P59)

笔者认为,特罗洛普既是一个社会问题小说家,又是一个道德小说家,他深谙道德教化是文学作品的重要职能,他具有强烈的道德教诲意识,他的中后期小说反映了社会的阴暗面,特罗洛普在写这些小说时与其说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在表达对于当时社会和人们道德现状的极度不满,钱青认为,“特罗洛普的思想,在新旧社会交替时他对过去贵族和绅士统治农村的价值观和习俗十分怀念,不习惯工业化及商品社会带来的新秩序”。[1](P307)他在作品中体现出小说家的社会道德责任感,揭示了贪欲,即缺乏对自我欲望的克制和节制是一切罪恶之源。因为对金钱和权力的贪婪,劳佩兹走向了自我毁灭;对发财的渴望使没落贵族们竞相追逐梅尔莫特父女;玛丽手握重金却置她父亲生死不顾,只想着用这笔钱和情郎一起远走高飞;乔治娅娜对于追求者布雷格特先生完全没有感情,她要嫁给他纯粹出于物欲的追求;对父亲遗产的贪婪和急不可待使得忤逆的奥古斯塔斯自吞苦果丧失了大部分遗产的继承权。特罗洛普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众多社会问题的症结所在,然而对于如何根除贪欲这个社会的“毒瘤”,他没有直接向读者指明解决之道,而是通过暗示,例如在《如今世道》中乔治娅娜最后选择了和一个牧师私奔,这或许就是特罗洛普认为的英国人道德发展的正确方向,即回归宗教,他所倡导的是一种道德上的回归,从深受拜金主义影响的拜物的道德观向传统基督教的“禁欲”的道德观的回归。

作为一个忠实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特罗洛普观察的是维多利亚时期中上阶层的生活,记录下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以及他对他同时代人和社会的体察、感悟和反思,他向我们展示的是时代巨变中活生生的深刻的人的典型。通过特罗洛普笔下理想的和非理想的维多利亚人,我们可以了解人性面对道德两难时的矛盾困惑以及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风貌;我们可以看到拜金主义大规模入侵人们精神领域的社会转型期的真实情况;这对如今的时代仍然有其完整的社会现实性,今天的读者仍可从中受到道德教诲和启示,促使自己形成正确的道德观和行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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