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犁晚年生命的困境
2013-04-06刘少勤李培培
○刘少勤,李培培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 362021)
论孙犁晚年生命的困境
○刘少勤,李培培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 362021)
经历了十年文革,孙犁心灵受到巨大的震荡。他开始怀疑以往的许多信念,又没有找到新的精神支柱,心里一片迷茫。早年的孙犁浪漫,有激情,写出风格清新明丽的荷花淀系列小说,深受好评。晚年的孙犁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小说了。其中有外部环境的原因,也有个人性情的原因。晚年的孙犁杯弓蛇影,小心翼翼地在书中寻找精神的逃路。
孙犁;文学创作;精神支柱
一 心灵的震荡
哲人海德格尔说,人在“世界”中存在。谁都无法推开他置身其中的那个“世界。”每个人都渴望让生命自由地存在,如己所愿,如其所是,让生命按自己的轨迹一点一点绽放。但是,“世界”不会答应,尤其是威权的“世界”,早已劫持了个体生命的存在。用哲学界文绉绉的话来讲,生命的存在只能处在“世界”的重重包围中,没有人能超越“世界”。德国童话故事里有一个男孩,掉在泥水塘里。他拔着自己的头发,一下子把自己从泥水中提了起来,挣脱了泥水塘。童话只能是童话,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在“世界”中沉沦,是每个人的命运。孙犁深深地陷入了那个特殊的威权世界中。
十年文革是中国历史上一场空前的浩劫,在那场运动中,政治威权彻底剥夺了精神的自由空间和生活的私人空间。一向天真的孙犁亲历了那场浩劫,精神世界似乎有不小的震荡,价值坐标似乎有较大的偏移。
以往他相信真善美,歌颂真善美,目睹了现实中太多的丑恶之后,他对人性有了新的洞察:“我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能够长寿,并不像人们常常说的,是因为喝粥、旷达、乐观、好纵情大笑等等,而是因为这场“大革命”,迫使我在无数事实面前,摒弃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颇,兼信了性恶论,采取了鲁迅式的、极其蔑视的态度的结果。”[1]167
以往他赞美人民群众,见过了文革中许多暴民之后,他对所谓的“革命群众”有了一些警惕。文革在暴民们的起哄中开始,在暴民们的胡闹中收场。法国思想家勒庞在他的名著《乌合之众》中对民众的特点做了精辟的剖析。民众的一个特点是随大流,跟风,起哄,没有主见,没有清醒的判断,很容易被各种野心家利用。叫他们向东就向东,叫他们向西就向西。民众的另一个特点是内心深处有强烈的破坏欲和暴力倾向,仿佛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一旦有了机会,就会爆发。孙犁看到,暴民们的野蛮行为有了神圣的借口,会变得多么疯狂。他看到了暴民们在集体犯罪当中有多么地轻松,没有丝毫良心的负担,集体犯罪就像是“集体狂欢”。鲁迅说暴民比暴君更可怕,孙犁算是领教了。
以往他是红色作家的代表,对“红色权力集团”充满了信任。亲眼目睹许多同道遭受种种迫害,孙犁触目惊心,变得满腹狐疑。诗人鲁黎被逮捕,更叫他刻骨铭心。最初孙犁还以为是学术思想上的问题,会议上还为他说了不少好话,谁料公安人员不容分说就把他从会场带走了。孙犁说:“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可能脸色都吓白了”,“后来我知道,这一案件,近似封建社会的‘钦定’大案,如果主持会的不是熟人,我因在会上说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也会被牵连进去。我受了很大刺激,不久,就得了神经衰弱症”。[1]98鲁迅对某些历史变革运动有精辟的剖析。他说,形形色色的统治者不过是抢夺地狱的统治权。每个统治者都会做出“天堂”的承诺,最后兑现的却是“地狱”。花样可以不断翻新,货色照旧。孙犁一直来思想迟钝,认识浮浅,但血淋淋的事实还是让他有所醒悟。
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我们才必须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2]157-158
思想的尊严是人类最高的尊严,思想的自由是人类最基本的自由。对一个人尤其是文人学人最大的污辱最大的伤害就是剥夺他思想的权利。
文革用恐怖手段对文艺界、知识界进行洗脑。原始部落首领先用巫术中的咒语恐吓、震慑氏族成员,叫他们放弃思想。渐渐地,氏族成员们自觉地背诵咒语,用咒语替代思想。在现代社会,咒语乔装改扮,就成了口号,标语,“语录”,其中每个字眼经过“权力充血”,变得异常强大,坚挺,让人恐惧。原始部落首领还常用巫乐麻痹人的神经,对人进行集体催眠,叫人自动放弃思考。文革中巫乐的数量空前绝后,许多歌曲今天依然能听到。
孙犁吐露了自己对外部环境的看法: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3]66-67
“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书店无书,售货员袖手睡去。青年无书,大好年光虚度。出版的东西,没人愿看。家家架上无自购之书,唯有机关发放之本。转日破烂回收,重新返回纸厂。如此轮回,空劳人力。1975年 3月又记”[4]225“今日印刷进步,每日文字满街,当日无读者,况百世乎。”[4]227
他感叹被养在鸟笼里的黄鹂不久定会被折磨得死去,因为这种鸟儿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这何尝不是他渴望自由创作的心声和呼唤。同时,他也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戒备:
“呜呼,荆棘满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5]325
“余性犹豫,虽片纸秃毫,亦有留意。值大事,恐受不能决断之害。”[5]327
“晚年多病,当谨言慎行,以免懊悔。余感情用事,易冲动,不明后果,当切戒之。”[5]325
“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6]223
曾有哲人说,一群犯人待在监狱里,如果有机会换一间狱室,每个犯人都不会错过。每个犯人都在想象另一间狱室会比自己待的那间要好。直到有一天,真的换了,才知道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原来那一间。处于文革中的中国社会差不多就是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用生命换来的一间新的狱室。文革给文艺和思想带来的灾难怎么评价都不过分。整个社会思想缺席,文艺失声,学术枯萎。
二 创作的艰辛
早年的孙犁生命开放,投身生活,扎根冀中平原那一片土地,沐浴滹沱河和白洋淀,生命接通了地气和水气,洋溢着激情,活力,笔端充盈着诗情画意,写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形象,经营着诗意的氛围: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象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象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7]31
他的“白洋淀系列”小说,虽然也是红色经典文学,并不像同类作品那样简单、粗率、乖戾、程式化和概念化,即便在港台,也不乏欣赏者。他的作品既不见“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也不批判政治上的“落后分子”。他关注的是抗日战争中诗意的人生和闪耀着光辉的美好人性。独特的内在特质使他巧妙地与战争文学保持着距离,以一种清新浪漫的姿态给当时的文坛吹来一股清风。他着墨的重点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对正面的宏大叙事和英雄叙事,有意无意地保持着内在距离。这可以解释他的作品何以在当时独树旗帜,引人瞩目。
人们盼望孙犁还能创作出那样风格的作品。但是走过文革十年,孙犁坦言自己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
他对文革还心有余悸。他形容文革时作家所处境地“可谓惨不忍睹矣。在当时压力下,文人表现的状态,亦千奇百怪。今日观之,实地狱景象。”[6]345在那种特殊的氛围中,要保住性命,最好不要思想。要思想,可能就会丢掉性命。
“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戏剧只有样板,诗歌专会吹牛,绘图人体变形,歌曲胡叫乱喊。……今年入夏以来,国家多事,久已无心读书……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如此轮回,空劳人力。”[4]230
“山东邓基平寄赠。国家形势堪忧,心绪不宁。午饭后装整之。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4]229
以往他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有几分自鸣得意,文学创作一度成为他生命的支柱。文革爆发后,纵然他矢志不移,还想创作,面对严苛的文艺标准和来自威权世界的恐吓,他还能写些什么呢?希腊神话中有位恶神叫普罗克拉斯特斯,他将过路的行人拦截下来骗至自己的住所,强迫对方躺到铁床上。如果这个行人的身体比铁床长,就用锯将他锯短;如果这个人的身体比铁床短,就把他的身体拉长,让他筋断骨碎。文革权力集团对待作家、艺术家的态度,与那位希腊恶神没有两样。失去了言说的公共空间,他只能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在一些旧书的封面上写下一点无关痛痒的文字,聊以自慰,这些文字后来收在《书衣文录》中。对自己的写作意图,他曾有一个交代:
“余向无日记。书衣文录,实彼数年间之日记断片,今一辑而再辑之,往事不堪回首,而频频回首者,人之常情。恩怨顺逆,两相忘之。非常人易于达到之境界也。堂黄易做,心潮难平。时至今日,世有君子,以老朽未死于非常之时,为幸事。读文录者,或可窥见余当时对生之恋慕,不绝如缕,几近于冰点,然已渐露生机矣。”[8]121
在《书衣文录》里,孙犁多次流露出对人生境遇的无奈:
“昨晚为家人朗诵白居易书信三通,中有云:又或杜门隐几,块然自居,木形灰心,动逾旬日。当此之际,又不知居在何处,身是何人。”[6]228
“今日检书,见书皮题字,多为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盖此二年,心情烦乱,无日不以此为事也……其间一九七五年春,家庭多事,情感尤其波动,如无书籍为之消遣,不知将又如何度日也。”[6]427
孙犁对白居易的境遇感同身受,“块然自居”、“木形灰心”也是孙犁的自画招供。跟白居易相比,他的处境还要恶劣许多。白居易至少还能自由地发发牢骚,孙犁连这点权利也没有了。可以说的话,不想说;想说的话,不能说。
晚年的孙犁离群索居,与生活、他人和社会日渐疏远、隔膜,生命自行锁闭,过着清淡而孤独的生活。他不无伤感地说:“我已经停止了云游的生活,我已经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经返回人间世俗。总之,一把锁把我的心紧紧锁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断绝了关系。”[4]53这种近似自我封闭的心态不难理解。空虚、疲倦和衰老时时刻刻侵袭着本来就脆弱的孙犁,他自动地收缩自己的生命空间,现实的和内心的,能不接待的客人就不接待,能不开的会就不开。他自知已远离文坛中心,“晚年文字,已如远山之爱,既非眼前琼林,更乏步下芳草。非时下之所好尚也。”1993年,他接到新出版的《孙犁文集》的珍藏本时“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觉得这一套书就是自己的“骨灰盒”。较之周作人、巴金与汪曾祺等人的暮年创作,孙犁的文字太多的时候显得过于消沉,就如他在诗中的自况: “不自修饰不自哀,不信人间有蓬莱。冷暖阴晴随日过,此生只待化尘埃。”在故作旷达中,他流露出虚无的心态。他很难再有细致绵密的感受,沉沉暮气包围他的生命,也侵蚀着他的创作。活生生的世界和人物形象从身边跑开了,土地、河流、白洋淀从脚底下滑走了。福克纳写了一辈子小说,就写了美国邮票大小的一个小地方约克纳帕塔法镇。地方小没关系,只写一个地方也没关系,只要地气接得牢,接得好。沈从文接了湘西的地气,萧红接了东北的地气,都写了出色的作品。
晚年孙犁不接地气,不接水气,生命日益狭隘,急促,窘迫。不接水气还不要紧,不接地气,对一个作家尤其是号称“乡土作家”的作家来说,肯定就崩溃了。他的创作日益干枯,单调,萎缩。
三 精神的逃亡
在那个严酷的环境里,文艺界思想界等于被“威权”的强硫酸洗了一次澡,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生气、活力、色彩和丰姿。一场精神的逃亡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演。沈从文曾经在小说创作中成绩卓越,被文学界看好,受读者青睐,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所好,逃到服装研究的领域,留下了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艺术创造的路子断了,在学术研究的路上还是有不少收获。沈从文是明智的,也是比较幸运的。诗人兼翻译家梁宗岱曾经何等浪漫,穿西装,打领带,着七分裤,配丝袜皮鞋,牵着一头绵羊到教室给学生上课。可惜劫难来临,别说浪漫,连正常的生活都难于维持了。他来了一个人生的大转弯,自己开药剂所,研究制药。据友人说,他经常把自己制作的药送人,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用非所学,学非所用,梁宗岱后来的生命荒废了。历史学家陈寅恪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苦苦撑持,终究也是无可奈何,落得只能为一个名妓树碑立传的命运,留下一部《柳如是别传》,慨叹“著书唯剩颂红妆”。钱钟书有过人的智慧,在精神的夹缝中找到一块栖居的园地,在古书堆里爬梳剔抉,用文言文写下了许多札记和感悟,汇集成书,也就是《管锥篇》。他的精神逃亡倒是结出了硕果,足可骄人,也足以自慰。
孙犁生性胆小,但他毕竟是才情充溢,心思活跃的文人。他不甘心从此噤声不语,了结思想,终止创作,沦为行尸走肉。内心的追求与外部环境的剧烈冲突,让他的精神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甚至想到了死。鲁迅说:“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野草·死后》)”到了孙犁这里,任意死去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孙犁在《谈自裁》《女相士》等多篇文章中坦露自己曾数次自杀未果,触电、喝安眠药,对自己的难堪处境毫无讳言。“我之友人,自杀者甚伙,多烈性人,少优柔寡断如我者,惜无人于彼等临危之时,进此一言”。此一言即是“造反者并不怕被迫害者自杀”。文末云“我乡有谚语:好死不如赖活。虽近平庸,仍不失对轻生者之一劝也。”[9]98这个结论既是一种无力的自嘲,也无可奈何地显示了文革对孙犁“硬骨头”精神的摧毁。
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条道路,选择了精神的逃亡。他能逃向何处?他的才情、智慧、品格、个性和学养都不能与沈从文等人相比,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开辟别的园地,让精神得以栖居。在患难之中,如果有一份美好的爱情,有一位红颜知己相伴,有一座温柔之乡,那也不失为生命的好去处。但他的婚恋似乎并不如意,从他写的一些文字中隐约可知:
“人之相逢,如萍与水。水流萍滞,遂失其侣。水不念萍,萍徒生悲。一动一静,苦乐不同。”[4]231
“余修书以排遣烦恼,而根源不除,烦恼将长期纠缠于我身。”[6]226
“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6]427
不能自由地创作,家庭生活也不如意,他只能让自己的精神逃向书堆。晚年孙犁提出了著名的“野味读书论”,倡导什么书都读,不必精挑细选,能愉悦身心即可。他认为野味读书最有意思,与好书不期而遇是一大快事。书的命运也与自己的遭遇息息相关,往往阔气时买的书,读得不认真,寒酸时买的书反而读得认真,记得真切。因此他说:“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震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4]338
在各种书当中,他对古书情有独钟。“我的读书,从新文艺,转入旧文艺;从新理论转到旧理论;从文学转到历史”。他告诫青年人:必须多读书,特别是中国古书,不然文章就很难写好,鉴赏力也提不高。只读翻译作品,解决不了写作问题。他阅读的起点是《鲁迅日记》附录的书单,按照上面开列的古书一本一本地读,像小学生一样从最基本的古籍读起,读得孜孜矻矻,异常认真。他还在阅读的过程中写下了大量的耕堂读书笔记,从这些笔记中不难看出读古书在荒芜孤寂的晚年还是给他的生命带来了许多慰藉。
孙犁好古,对所读书目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他的读书记中记录了许多真知灼见:
“读书如同游览,宁可到有实无名之区,不遑去有名无实之地。《归有光文集》,四部丛刊本,有十二册,不算不厚。但人们经常诵读的不过三四篇。在这三四篇中,《寒花葬志》不过二三百字,却是最实在的作品。所谓实在,就是牵动了作者的真情。因此,所记无一字不实,亦无一字非艺术。”[6]340
孙犁不但读书多,买书也多,一度还想成为藏书家。“我对书有一种强烈的、长期积累的、职业性的爱好。一接触书,我把一切都会忘记,把它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觉得是至上的愉快。……初期,还买一些新的文艺书,后又转为购置旧书。购旧书,先是买新印的,后又转为买石印的、木版的。先是买笔记小说,后买正史、野史。以后又买碑帖、汉画像、砖、铜镜拓片。还买出土文物画册、汉简汇编一类书册。”[4]334这种买法和读法不是一个真正热爱书籍和阅读的人是不会去做的。孙犁对书的感情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说起书来常常如数家珍。他总结自己的买书经验,“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4]335
他不但爱读书,还爱包书。书皮的对他的吸引力似乎不亚于书里的内容。在文革中百无聊赖的他将生存的希望系于“包书皮”这样看似琐屑的事上,虔诚地修补书籍并在不少书皮上写下了“书衣文录”等特殊的文字。他常深感这种行为之“无聊”却沉迷其中无法自控。关于包书成癖,他自己也多有描述:“余近年用废纸装书,报社同人广为搜罗,过去投入纸篓者,今皆塞我抽屉。”[3]78“自淮舟送残纸一卷来,包线装书将及百本,纸不用尽,则心不能安。……再向马英索摄影封套六枚,用以裹书。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3]82青少年时书籍给孙犁以知识的给养,盛年时书籍给他创作的灵感,中老年时书籍又给他精神上的慰藉。孙犁对书籍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待每一本书就像对待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呵护备至。他自己则用了更亲昵的说法: “余与书籍相伴一生,即称为黄昏之恋,亦似无所不可也。”可见步入人生黄昏之时,书籍带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余自七十年代起,裁纸包书近二十年,此中滋味,不足为他人道。今日与帮忙人戏言,这些年,你亲眼所见,我包书时间,实多于看书之时间。然至今日,尚有未及包装者。此书即其中之一,盖书太大,当时无适合之纸耳。”[10]103
“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缺,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10]140
“此废纸原已捆线装书,余以旧报易下包此册,所谓拆东墙补西壁也。此事何益于人生,而经营不已,颇自怪也。”[10]147
“今又为之包装,则以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然,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10]168
就这样,孙犁晚年的生命很大一部分就在读书,买书,包书中耗去了。这未尝不是一种鸵鸟心态,一种犬儒精神。他不敢直面现实生活中的丑恶和黑暗,只好用无数的书为自己制造一条生命的逃路。
[1]孙 犁.芸斋小说[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2][法]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3]孙 犁.晚华集 [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4]孙 犁.孙犁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孙 犁.孙犁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6]孙 犁.孙犁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7]孙 犁.孙犁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8]孙 犁.孙犁文集续编 [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9]孙 犁.无为集 [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10]孙 犁.孙犁书话[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陈 雷】
On the Dilemma of Sun Li in His Later Years
LIU Shao-qin,LI Pei-p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qiao Univ.,Quanzhou,362021,China)
After“ten years of the Great Cultural Revolution”,Sun Li was greatly shocked and totally confused.He began to suspect his many past beliefs,because he has not found new spiritual prop.In his early years,Sun Li was romantic and passionate,he created pure and fresh works,such as Lotus Pond series,which were well received.In his later years,he could write such works no more.There are external environment reasons and his personal temperament causes.Sun Li was timid and overcautious in his later years,he was carefully looking for a spiritual escapement in stack of books.
Sun Li;literature writing;spiritual prop
I206.7
A
1006-1398(2013)02-0088-07
2012-03-05
刘少勤 (1966-),男,浙江龙泉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