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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滁州“双亭”记探略

2013-04-02陈学军

滁州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庆历琅琊山醉翁

陈学军

北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秋,在“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被贬到滁州。他在滁州期间写的“记”有:《丰乐亭记》、《醉翁亭记》、《菱溪石记》和《偃虹堤记》[1],《偃虹堤记》是应腾子京相邀写洞庭大堤的,其他三篇均是记述滁州景物。就“双亭”而言,因为《醉翁亭记》影响深广,醉翁亭成为中国四大名亭之首,千百年来游人络绎不绝,而丰乐亭虽也秀丽可观,知名度却远不及醉翁亭,《丰乐亭记》的流传也多限于文人之间,这一枚千年的古玉并没有闪耀出其应有的光辉,令人感叹婉惜。

一、“双亭”记创作的先后

探究《丰乐亭记》和《醉翁亭记》的创作先后,对揭示欧阳修来滁州前后思想以及散文创作风格上发生的变化,有一定的价值。

“双亭”记都是写成于庆历六年(1046年),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滁州历史文化遗存》一书,王文忠先生在《醉翁·醉翁亭》一文中是按照“醉翁-丰乐-醒心”前后为顺序的,而曹家富先生认为《丰乐亭记》,“从欧阳修自编的《居士集》中的编排体例看,具体时间可能略早于《醉翁亭记》。据推测,实际相差也只限于几个月。”[2]在同一本书中,王先生与曹先生对“双亭”记的创作先后却有不同的看法。

欧阳修是在庆历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到达滁州的,已是隆冬时分,上任之后,除了急急忙忙给皇帝写了一封《滁州谢上表》之外,就直奔琅琊山,去寻访唐代李阳冰撰、书的《庶子泉铭》。当他亲眼见到那个铭刻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写下了《石篆诗》并序,寄给他的两位好友梅圣俞和苏子美:“常欲求其本而不得,于今十年矣。及此来,已获焉。而石之侧,又阳冰别篆十余字,尤奇于铭文,世罕传焉。山僧惠觉指以示予,予徘徊其下,久之不能去。”[3] 755

之后,滁州就下了一场大雪,给登山带来了诸多不便。然而第二年的初春,大雪犹未融化,欧阳修就冒雪再登琅琊山,这以后,他又数次上琅琊山:留连于庶子泉旁,拜谒王禹偁在琅琊山上的画像,与山间的老叟闲话家常,向寺里的和尚问询往事。期间,他写下了许多诗文,如《游琅琊山》、《啼鸟》、《琅琊山六题》等,在这些作品里已约略可见《醉翁亭记》中的“醉”与“乐”“禽鸟”与“游人”……因此可以说,在庆历五年春节前后,欧阳修的头脑里已有《醉翁亭记》的雏形,或者大胆设想,在庆历六年春天初稿已经完成,而《醉翁亭记》问世是几经修改之后。欧阳修对文章的修改、对文字的锤炼是众所周知的,但欧阳修对《醉翁亭记》的修改,可能不仅限于文法上的,恐怕在情感抒写上,前后也有一个变化。

紧连琅琊山之北是丰山,它体态雄伟耸立,从西面环抱着滁州古城,是离滁州古城最近的山,然而,欧阳修与丰山之缘却在他来滁州后的第二年夏天。

“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东百步许,遂往访之。…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3]2453这是欧阳修在庆历七年(1047年)写给好友的信,“城东”实为古城西南,“去年夏中”指的是庆历六年,欧阳修因为饮水,才偶然发现丰乐泉(也叫幽谷泉)的。来到滁州之后,欧阳修心情有一个变化,他在庆历六年给梅圣俞信中道:“某居此久,日渐有趣。郡斋静如僧舍,读书倦即饮射,酒味甲于淮南,而州僚亦雅。”[3]2453此时的欧阳修进入丰山,已被山峦沟壑、茂竹佳木所感染,对于丰乐泉更是喜爱,“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3]44他冒着炎热,亲自规划,开辟土地,指挥着滁人修建亭子,将它命名为“丰乐亭”,与同僚们在此谈古论今,分析世事成败的原因。“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的欧阳修,遇到修建丰乐亭这样的雅事,不作一篇《丰乐亭记》,就非常奇怪了。

从欧阳修到滁州之初的活动来看,创作《醉翁亭记》的起意要早于《丰乐亭记》,《醉翁亭记》是几经修改,稍后问世,《丰乐亭记》则是亭成记也成。因此,欧阳修晚年在修订《居士集》时,把《醉翁亭记》编排在《丰乐亭记》之后。

二、“双亭”记的风格及成就

欧阳修一生的作品浩如繁星,众体兼备。在谈起他散文成就时,就不能不说及“六一风神”,“六一风神”是中国文学界对欧阳修散文的高度评价,清代以来,有人认为《醉翁亭记》是“六一风神”的代表作,而又有一些人认为是《丰乐亭记》,不管争论的结果如何,“双亭”记毫无疑问都是欧阳修散文中的精品,是盛开在中国古代散文百花园中的两枝奇葩,编成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的《古文观止》,“双亭”记均被收录其中,实属少有。

欧阳修散文文字简约,载量却大,在平易之中摩荡盘旋,尽显摇曳之美。《丰乐亭记》开头渺渺数十字,便把探寻幽泉、辟地建亭交待清楚,接着却写“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笔峰一转,指向历史的纵深处,清人曾评论:“此乃凌空倒影之笔”,“数行文字横空而来,兴象超远,气势淋漓,极瞻高眺远之概。”[4]再写滁州当下“以乐生送死”的升平景象,提出“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的主旨。文章追昔忆今,一悲一幸,多重对比,纵横捭阖,笔法虚实相间、时空交错,有学者认为:在读《丰乐亭记》时引起的一种由紧张到放松的感觉,然后在心中产生一种喜悦感[5]。可见《丰乐亭记》不愧为“六一风神”的代表。

《醉翁亭记》一经问世,就以见解独到、文体的创造性而风靡传颂,受到历代文人的好评。《醉翁亭记》是随着作者由遥看、到进入、朝而往、暮而归,让我们充分领略到琅琊山独特的美景,同时体会到“乐亦无穷也”。宋代楼昉评说:“此文所谓笔端有画,又如累叠阶级,一层高一层。”清代吴楚材认为:“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创调也。”《醉翁亭记》字字珠玑,朗朗上口,有人认为:《醉翁亭记》整合骈文句法,以赋为文,代表一种是平易流畅、骈散相间、极富表现力的新古文风格。[6]

三、欧阳修写“双亭”记过程中儒家思想的回归

欧阳修是一个集学者、官僚、文人于一身的士大夫,他蓄道德而能文章,坚守儒家的操守观念,奖掖后进,成为北宋当时的文坛领袖。

北宋中叶的政治斗争非常激烈。欧阳修来滁州之前,以龙图阁直学士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一书,为改革派辩护,这封上书和之前的《朋党论》引起皇帝以及反对派的不快,恰逢外甥女张氏犯法,谏官钱明逸揪住此事,罗织罪名,皇帝将欧阳修下开封府鞫治,并派人监勘,虽然没有查获欧阳修有罪的证据,但最终“犹落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降知制诰、知滁州。”[3]2603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贬,景祐三年(1036年)欧阳修就曾支持改革,受到反对派的攻击与排挤,被贬夷陵,坚持不作“戚戚文字”;如果没有不明不白的“子虚乌有”事,单是贬谪,或许对欧阳修内心的伤害并不大。然后,被人无端指责为“帷薄不修”和侵吞他人财物,对一向“倡导忠义廉耻、砥砺名节”的欧阳修是致命的打击[7],庆历五年《滁州谢上表》中,可以看到他因受辱而产生不平的心态,在这种蒙冤受屈的情况下,作品中出现一些“愁苦”文字,让人能够理解。庆历五年夏,欧阳修居镇阳(今河北正定)作《初伏日招王几道小饮》:“人生有酒复何求,官事无了须偷暇。”又作《白发丧女师作》:“泪多血已竭,毛肤冷无光。自然发与鬓,未老先苍苍。”后来在赴滁州的途中写下的《自河北贬滁州初入汴河闻雁》:“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表达了欧阳修忧愁、愤懑的心情。到达滁州之后,满心委屈与无奈的他,随即甘愿冒着严寒,多次登临琅琊山,去寻访古代圣贤的足迹,与鸟、叟为伴,徜徉于山林之间,目的是为了填补他眼下内心世界的荒芜。他四十岁不到,就自号为“醉翁”。最初的“醉翁”,是活在欧阳修内心世界憔悴、颓废的那一个,也许“他”存在于《醉翁亭记》的初稿当中,在广为传唱的《醉翁亭记》当中,无法见到罢了。欧阳修在同年所作的《题滁州醉翁亭》中对“醉翁”已有解释,嘉祐元年(1056)《赠沈遵》:“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醉翁亭记》的“醉翁”已被他赋予新的含义,不再是初来滁州的那个了。

我们读《醉翁亭记》,眼前站立的是一个与民同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老翁”,基本上没有闻雁则惊、夜愁难眠的样子。这种虽处不堪、仍能自乐的情怀,源泉于欧阳修深厚的儒家修养,欧阳修是一位具有坚定儒家思想的人,儒家的积极和淡泊的理念同时铭刻在他思想深处,因此他能够从容处置和化解外界给予的荣耀和委屈,内心的不平,不仅不会把他变成一个潦倒的老翁,反而会使他更加淡定和坚强,那个“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欧公”永远不会消失,因此即使在他最郁闷的庆历五年,还写诗鼓励腾子京:“在志皆尝胆,何人可凿埃?…支离莫攘臂,天子正求才。”[3]807

庆历六年是欧阳修儒家思想的回归之年,随着思想上的康复,欧阳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逐步走出了被攀牵构陷的阴影,转向理政务实之中。在发现丰乐泉后,他十分喜悦,在泉旁修建一个亭子,有他对滁州更多更远的考虑,他在给韩忠献公信中说:

“偶得一泉于州城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又理其傍为教场,时集州兵、弓手,阅其习射,以警饥年之盗,间亦与郡官宴集于其中。”[3]2333

“滁山不通车,滁水不载舟。”[3]56地偏事简的滁州,不仅慰藉了欧阳修受伤的心灵,也给他施展才华提供了好地方。据载,欧阳修来到滁州的第二年,小麦喜获丰收。在对滁州治理初见成效之后,欧阳修也很欣慰,“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因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3]2454按理说,《丰乐亭记》里应该是丰收而欢乐的场景,但此时的欧阳修,已经归位到忧国忧民的政治家角色,《丰乐亭记》通过对往昔战乱岁月的追忆,提出要珍惜今天和平的要旨,是顺理成章的,“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这就是“宣上恩德”的知州应该要讲的话,表明欧阳修儒家思想已经回归。这之后,他对《醉翁亭记》进行再修改,“醉翁”必然是一个“还醒然”、“乐其乐”的“庐陵欧阳修”了。欧阳修离开滁州之后,仕途上比较顺利,宋史评他:“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8]。他如果没有在滁州的思想回归,恐怕很难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了。

同出一年的“双亭”记,都是儒家思想文化旗帜之下的产物。《丰乐亭记》从纵向上探古究今,提出和平、和谐的重要性,表达了“治国、平天下”地政治理念。《醉翁亭记》则从横向上一层一层的,为我们揭示出琅琊山的空间美,“醉翁”是儒家淡泊情怀的另一种境界。

[参 考 文 献]

[1] 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017-1026,1689.

[2] 《滁州历史文化遗存》编辑委员会.滁州历史文化遗存[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499.

[3] 李逸安.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4] 洪本健.欧阳修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5(2004重印):1328.

[5] 黄一权.欧阳修散文研究[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3:140.

[6] 刘德清.略评管笛先生《醉翁亭记研究》 [C]// 何席章.醉翁亭文化旅游初探.滁州:滁州市政协,2001:60.

[7] 顾永新.欧阳修学术研究[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7.

[8] 脱 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9:8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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