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欧”文价值认识比较论
2013-04-02刘美玉
刘美玉
唐代韩愈、宋代欧阳修是中国古代散文代表唐宋八大家中的领袖人物,“韩欧”是唐宋散文、正统散文、文以明道、古代成熟散文的标志。历史上对“韩欧”文价值的比较认识存在差异,值得注意,本文就此问题进行归纳探讨。
一、韩高欧低
(一)韩文更为醇正
韩愈自认为是儒家道统传人,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他以文章传六经古道的意识很坚决。正如清人韩菼《有怀堂诗文稿卷三·明八家文选序》所言:“道之传,备于六经,文章莫大乎是……董子……韩子……曾子……他若柳、欧、苏、王诸家,文辞非不烂焉,可观而衷之于道未可以为然也。夫三子者之于道勤矣,而文亦至矣。”[1]173董仲舒、韩愈、曾巩三子被认为是弘扬六经最勤最正,文达极至的典范。韩愈的醇正在唐宋八家文比较中更见鲜明,如宋人李塗所说:“退之虽时有讥讽,然大体醇正,子厚发之以愤激,永叔发之以感慨,子瞻兼愤激感慨而发之以谐谑。读柳、欧、苏文,方知韩文不可及。”“……惟退之不然,一切以正大行之,未尝造妖捏怪,此其所以不可及。”[2]子厚愤激、永叔感慨、子瞻谐谑中包裹着的仍是愤激感慨,退之最是醇正,他是当时社会正能量的代言人,以文传道最为中正不二,这一点欧阳修公也有所不及,清人孙星衍《洪筠轩文钞序》分析道:“八家中韩退之学识最高,无背圣哲之论……欧阳永叔不惑二氏之学,持论甚正,然濮议不合于经……”[3],欧文兼容杂家,醇正自然不及韩文。
(二)韩文个性更为鲜明
文学艺术根源于独创,以个性突出为佳。宋人谢枋得《上范司谏书》说得精彩:“欧阳公文章,为一代宗师,然藏锋敛锷,韬光沈声,不如韩文公之怪怪奇奇,可喜可愕,学韩不成,亦不庸腐,学欧不成,必无精彩。”[4]韩愈个性单纯,喜忧分明,学者以之为榜样,可发掘自身个性,容易学成;欧阳修兼容并包,韬光养晦,他集各家之长,圆融不显,学者如果不具有相应胸怀、学识,只能学些零碎皮毛,最终只是四不像,没有个性,自然毫无精彩。
(三)韩文思想更为犀利深刻
清人李光地这样说:“欧、苏之文,何尝不好。然见解不甚透,自是本领差,说事说理皆不透。韩、柳便透,……韩就理论之,更明而尽。”[5]个性鲜明的韩愈,更长于没有太多顾忌地表达思想,这种思想的犀利深刻特点,也是唐朝的时代特征,因为这个时代富于昂扬自信,文人表达思想没有太多顾忌,韩、柳说理透彻,便是自然;相比之下,宋朝则柔弱,文人较圆融,不敢也不好说得太露太深,自然说事说理不甚透,所以这并非完全是文人自身本领决定的事。
(四)韩文更富气势和变化
韩文的影响力,历史上有很高的评价,如宋人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记:“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6]苏轼将杜甫诗、韩愈文、颜真卿书法相提并论,称赞为各领域集大成、领军者,皆以力度著称。韩文的力度气势,清人刘熙载《艺概》赞叹道:“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掩蔽,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7]61在柔弱虚肿的六朝文风下,韩愈以内在的雄壮气势和外在变化多端的文风,与时代合力,领起一代文章,这种精彩是宋朝欧文远不及的地方,它根源于唐朝的大时代、也根源于韩愈醇正的个性,根源深厚,大气不拘,无心之变,神理气味,自然流露,根深而叶茂,所以难超越。对此各时代贤达有不同角度的分析,如宋朱熹说“韩千变万化无心变,欧有心变。”[8]明人顾大韶《复友人书》言:“窃谓文至于秦汉止矣,韩、柳之于秦汉,精粗兼举者也,欧、苏、曾、王。得其精而遗其粗者也。然其粗既遗,则其精者亦不全矣。何者?辞太清而气渐薄也……”[9]清人郑燮《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言:“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10]无心有心、精者粗者、沉着浅易,优劣可见。综上所述,韩文更加以内容取胜,更醇正、有个性、有思想、有气势、富于变化,其语言形式表现则更朴素简要。
(五)韩文更为辞达简要
明人杨慎《辞尚体要》言:“《书》曰:辞尚体要。子曰:辞达而已矣。……吾观在昔文弊于宋,奏疏至万余言,同列书生,尚厌观之。……予语古今文章,宋之欧、苏、曾、王,皆有此病,视韩、柳远不及矣;韩、柳视班、马,又不及;班、马比三《传》,又不及;三《传》比《春秋》,又不及。”[11]清人姚范亦言:“汉体自是高似唐体,唐体自是高似宋体,昌黎无论,……欧公情韵或过之,而文体高古莫及。”[12]文体的高古,文辞的简要,自汉之后逐渐递减,唐高于宋,韩文高于欧文。
二、欧高韩低
欧文有一种特别的情韵,即“六一风神”,是韩文所没有的。明人茅坤《欧阳文忠公文钞引》言:“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累数百年而得韩昌黎,然彼固别开门户也。又三百年而得欧阳子,……序记书论,虽多得之昌黎,而其姿态横生,别为韵折,令人读之一唱三叹,余音不绝。予所以独爱其文,妄谓世之文人学士得太史公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其《八大家文钞论例》这样描绘欧文的风采:“遒丽逸宕,若携美人宴游东山,而风流文物照耀江左者,欧阳子之文也。”[13]韩文美在雄壮有力,欧文则柔美飘逸,其中蕴含丰富情感,以情感人,含蓄有味。欧阳修作为宋代文人的代表和领袖,其文章风格和当时的时代风格是合拍的。
(一)欧文备众体,开创四六文
在韩柳第一次古文运动基础上,欧阳修发起了第二次古文运动,一方面在内容上继承文以明道的精神,另一方面在文体、文辞等艺术形式上更为成熟,超过前代。宋人吴充《欧阳文忠公文集附录卷一·欧阳公行状》云:“盖公之文备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其得意处,虽退之未能过。”[1]14确是如此,在欧阳文忠公笔下,各种文体皆已具备,且运用自如,臻于完善。文章写作技艺达于纯熟之极,出现了一种以四六句式为主,极讲究形式美的特殊骈体文,欧阳修开始以这种形式进行创作,之后发展壮大,所以宋人陈善《以文体为诗四六》云:“以文体为四六,自欧阳公始。”[14]当时代人即承认并推崇欧阳修开创四六文的独特地位。
(二)欧文平易,更注重文句锤炼
宋人罗大经曰:“韩、柳犹用奇字重字,欧、苏唯用平常轻虚字,而妙丽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韩、柳所无也。”[15]清人王应奎《与次山书》亦曰:“弇州谓欧、苏之文其流也畏难而好易,此语诚然。盖二公以清圆转折为工,而古人炼字炼句之法至此尽矣。”[16]在继承韩柳文朴素文风的基础上,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代文人更是把文章写得平易自然,艺术技巧上精益求精,注重文句锤炼,文风更加趋于成熟,超过前代。
三、“韩欧”各具特色
(一)韩文雄,欧文逸
对此文坛多有共识。如宋人李如篪《欧文》曰:“欧阳永叔之文,纯雅婉熟,使人读之舋舋不倦。然比之韩柳所作,深雄遒劲不及也。虽各自有体,然亦伤助语太多。”[17]清人刘大櫆《论文偶记》曰:“文贵品藻,无品藻便不成文字。……品藻之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18]韩文雄壮富阳刚美,欧文秀逸富优雅美,各有千秋,不可替代。清人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目录叙说》分析其中原因:“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度。”[19]这是从思想根源角度的挖掘,韩愈思想醇正入世,多儒、法、名家思想,养得一股浩然正气,文章写来雄壮有力;欧阳修同样入世,但已圆融得多,兼容儒、杂、词赋家思想,少了几分冲撞,多的是一份优雅,文章写来优雅飘逸。清人刘熙载《文概》进一步指出其渊源及效果:“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7]39古人长于继承,韩文的雄、欧文的逸,追寻文章源头,则在太史公,由于自身性情和时代机缘,各有所得。两种文章风格美表现各异,清人魏禧《八大家文钞选序》指出两人文章开头即表现出来的不同:“韩文入手多特起,故雄奇有力,欧文入手多配说,故委迤不穷。”[20]明人王文禄说来更形象和全面:“欧阳肉多而骨少。”[21]欧文肉多丰满,韩文骨感有力,各具特色。
(二)韩欧擅长文体各不相同
清人刘大櫆总结道:“欧之所长者三:曰序、曰记、曰志铭。韩则皆在所长,而鹿门必欲其似史迁,何其执耶?此韩之所以作毛颖传也。”[22]清人范泰恒《书苏东坡文选本》曰:“八家之文,叙事议论兼长者,昌黎也,欧公则叙事长议论短,韩昌黎约六经之旨而成文,高处尤在诸碑志,出入典诰,庄古无伦,欧公学其议论,不学其序事,实不能学也。”[23]韩愈长于议论,欧阳修擅长叙事,各有文体佳作。
四、“韩欧”否定论
历史上对唐宋八家、对“韩欧”,在共识外,也存在不同的声音。有表示疑问的,如清人魏禧《八大家文钞选序》云:“韩、欧阳诸名文,亦往往有所疵议……吾闻《史记》太史公未成之书,使太史公而在,当必更有改定,安见韩、苏诸公于其文,遂谓一成不可易也。”[24]有肯定韩欧文章技法,但指出其繁杂弊端的,如清人王夫之言:“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钞》而后无文。立此法者,自谓善诱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荆棘,正在于此。”[25]有肯定韩欧文章技法成熟,而否定其内容的,如明人焦竑《与友人论文》云:“唐、宋以来,如韩、欧、曾之于法至矣,而中靡独见,是非议论,或依傍前人。”[26]有完全否定者,典型如明代屠隆、祝允明。屠隆《由拳集卷二十三》言:“文至于昌黎氏大坏”,对韩文从形式到内容进行了全面否定,“今读其文,仅能催骈俪为散文耳”,“其气弱,其格卑,其情缓,其法疏”,“卑者单弱而不振,高者诘屈而聱牙,多者装缀而繁芜,寡者率略而简易”,“尚焉取风骨格力于其间哉”,“厥后欧、苏、曾、王之文,大都出于韩子,读之可一气尽也,而玩之则使人意消”,屠隆全盘否定八家古文,说他们是“徒傍人藩篱,拾人咳唾”,告戒“诸君子其无为韩、欧寝处哉”[1]137。祝允明《罪知录》则视韩欧八家“步步皆就绳检,心病其拘,而莫之屑”。[27]
世事变迁发展,文章必然也无停止的道理,从这种事理上说,“韩欧”文必非完美无缺。由于“韩欧”文长期作为文人士子参加科举考试的模范读本,其不足必然逐渐显露出来,清人邓绎《乐记篇》深刻认识到这一点:“韩欧之学可以为勤,识可以为倬,文章可以为伟丽,而不能当命世之目。盖犹累于科举习俗,而好为无用之文章,不惟去子思、孟子其远而已,以视荀、扬雄之博观湛思,而力取其大者远者,皆若有所不及。”[28]“韩欧”源于六经,源正而流长,过程中只有不断接纳各种水流,才能成其广大,若一旦艺术技巧脱离现实内容,纯粹成为学习对象时,就会有形式主义的趋向,这是应当避免的。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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