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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大赋艺术特质及其成因新探

2013-04-02

关键词:司马相如巴蜀天子

黄 琪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一、论司马相如大赋的铺陈方式与先秦地理著作的关系

汉代以降,学者论及司马相如的大赋特点,常将其置于与枚乘的参照中。《汉书·艺文志》言“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1756),最早将司马相如与枚乘并提,论二家赋作“侈丽闳衍”的共同点。到《文心雕龙·诠赋》称“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2](60),推赏司马相如与枚乘在变秦世杂赋之“不文”为汉赋之“文”上的贡献。当前学界更进一步将二家置于汉赋体制形成过程的考察中,一致标举二家的突出地位,将枚乘《七发》视为汉大赋形成的标志,将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视为汉大赋的正式定型与成熟。[3]司马相如大赋对枚乘《七发》的继承,前人已有充分认识。但实际上司马相如在《七发》之上的创新多过于承袭。尽管在问答结构、夸饰手法等方面,《天子游猎赋》与《七发》有诸多相似,但《天子游猎赋》显然并不属于《七发》笼罩下的“七体”系统,而是以它更为重要的新特点,开辟了汉大赋的全新天地。

司马相如大赋的第一个创新之处在于摆脱《七发》按事件进行铺陈的结构,代之以按空间方位以及事物的类别进行铺陈的形式。这与“七体”作品几乎都按七件事例进行铺陈不同。

《七发》按音乐、饮食、车马、宫苑、田猎、观涛及要言妙道七方面进行铺陈,结构上纵向推进,这种手法既利于驰骋夸饰,也有效地向卒章谏言的主题推进,故《七发》的铺陈方式在汉代即受到相当的追慕和效仿,然而谢榛《四溟诗话》引空同子言曰“枚氏《七发》,非必於七也,文涣而成七。後之作者无七,而必於七”[4](34)道出了在傅毅、李尤等人的片面模仿下,这种结构逐步走向僵化的事实。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代之以空间方位和事物类别的铺陈形式,如对云梦泽的描摹:“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其上则有赤猿玃猱,鹓鶵孔鸾……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这种新的铺陈方式,学者多认为是继承纵横家说辞而来,也有学者认为是受阴阳家邹衍“大九州”说影响所致。《战国策》中纵横家说辞的影响似较明显,如《秦策·苏秦使将连横》:“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5](26)但这里的方位铺陈严格说来只是简单的叙述,是服从于论辩说理的一组排比,与《天子游猎赋》中着意事形描绘的铺陈有很大不同。至于邹衍“大九州”说,“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6](2344)这种思维方式及想象力似亦确乎影响着汉大赋在铺陈事象时对时空的把握。然而汉大赋的铺陈方式仍然不仅仅只是“大九州”说观念可解释得了的。笔者认为,地理著作的影响应是不可不考察的因素之一。

古人论赋已注意到赋之创作与地理志乘的关系。袁枚《历代赋话序》:“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山则某某,水则某某,草木鸟兽虫鱼则某某……今志书类书,美矣备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赋,不过采撷数日,立可成篇,而传抄者亦无有也。”[7](1~2)赋作铺叙风土物产,未必全因“古无志书,又无类书”,但枚乘看到了以类铺叙是志书、类书与大赋的共通之处,这是很富启发性的。

先秦较早的地理类著作《尚书·禹贡》对九州的描述,虽未采用东南西北的方位铺陈手法,但方位观念以及对事物的分类描述倾向已然很强。“荆河惟豫州。……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厥贡漆、枲,絺、纻,厥篚纤、纩,锡贡磬错。”这种分事类而叙述的方式,对司马相如大赋中的“其山则……其石则……”的格式的形成未尝不可能无先发性影响。而《天子游猎赋》中“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亦可见到《禹贡》中“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8](151~153)排比格式的影子。

至地理类专篇《周礼·职方》,职方氏既有着“辨其邦国都鄙四夷”、“辨九州之国,使同贯利”[8](2636)的明确职能,其文也相应地呈现为地域方位以及事物品类的叙述模式,如“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利金锡竹箭。其民二男五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河南曰豫州。其山镇曰华山。其泽薮曰圃田……”[9](2653~2654)较之《禹贡》,《周礼·职方》不但以明确的方位来铺叙,物类也由贡赋变为山川、水泽等,这显然可使我们看到《天子游猎赋》中对云梦泽的铺陈的渊源。

《山海经》作为先秦时期的地理类著作,其铺叙方式在总体上与《周礼·职方》相似,然而一个突出的不同点就是较之“厥贡漆、枲”、“其川三江”、“其利金锡竹箭”那种物事名词的简洁交待,《山海经》增加了对事物(尤其奇禽异兽)的形象描画,这与《禹贡》《职方》相对征实而《山海经》多少带有奇异色彩相关。如“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北海内有兽,其状如马,名曰騊駼。有兽焉,其名曰驳,状如白马,锯牙,食虎豹。有素兽焉,状如马,名曰蛩蛩……”[9](294)而如《天子游猎赋》中“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其兽则庸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园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这种铺陈,则不仅袭用了《山海经》中“騊駼”、“蛩蛩”等怪兽名,更为重要的是,体现了奇禽异兽集中铺陈罗列所造成的琳琅满目而又新鲜奇异的效果。这是《天子游猎赋》既继承地理类著作的铺陈方式而又在其基础上别具创造性的表现。

《穆天子传》亦被一些学者视为先秦地理著作。书中大量涉及对域外邦国的地理环境、物产风俗的介绍,而总线索则是穆王的巡游。穆王之巡游与天子之游猎,这之中存在微妙的相通,这也是《穆天子传》较之《禹贡》、《职方》、《山海经》等,更为值得注意之处。

我们不仅可在“天子里圃田之路,东至于房,西至于□丘,南至于桑野,北盖经林、煮□之薮……东虞曰兔台,西虞曰栎丘,南虞曰□富丘,北虞曰相其……”[10](258~259)看到方位铺陈的精炼化,还在“爰有□兽食虎豹,如麋而载骨,盘□始如麕,小头大鼻。爰有赤豹、白虎、熊罴、豺狼、野马、野牛、山羊、野豕,爰有白鸟、青鵰,执太羊,食豕鹿”中看到以类相从的琳琅满目的铺排效果。司马相如笔下的天子,“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经峻赴险,越壑厉水”,穆天子则“命驾八骏之乘,赤骥之驷,造父为御,南征翔行,迳绝翟道,升于太行,南济于河。驰驱千里,遂入于宗周”,不仅排比铺叙的手法相似、而且场景相近,宛然如见两位天子纵横四宇的相似英姿。

而穆王“饮于溽水之上。乃发宪令,诏六师之人□其羽。…… 硕鸟物羽,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乃奏广乐。……六师之人大畋九日,乃驻于羽之□。收皮效物,债车受载”这威武而奢华的场面,更使我们联想到《天子游猎赋》天子“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猎者之所得获”、“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的相似情景。穆王在领略到品物的极盛极奢后,喟然感叹道:“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乐,后世亦追数吾过乎!”《天子游猎赋》中“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联以览听余闲……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情节与《穆天子传》如出一辙。天子对奢侈的反省与穆王对德薄而不堪游乐之盛的忧虑,非常相似。

由此,《穆天子传》一方面作为地理类著作,在铺陈方式上显示出对《天子游猎赋》的肇端意义,另一方面则作为一部“天子之游”之书,在场景、情节乃至某些思想上都表现出与《天子游猎赋》极为近似之处。就这个角度而言,《天子游猎赋》与《穆天子传》的相通性是远多于与《禹贡》、《职方》、《山海经》的。《天子游猎赋》的以方位和事类相铺陈的手法,不仅是对总揽时空的地理类著作的继承,也是对一种纵横四宇、睥睨天下,既遍览品物之盛又躬然自省的“天子之游”精神的传承。从根本上来说,《天子游猎赋》的铺陈方式已不仅仅是体现一种地理眼光,而是天下视野的气势与眼光。其囊括宇宙的气势格局与天下一统的大汉气象深相契合,并经扬雄、班固、张衡等人的继承发扬,成为了汉大赋的主流。

从《汉书·艺文志》对“形法类”著作的注录以及汉大赋普遍表现出的对地理环境、矿产品物等事项的熟悉,实可想见先秦地理类著作在汉代应颇为流行。司马迁因《山海经》、《禹本纪》之怪异而不敢言,似亦可反映这类著作在先秦至汉初不为少数。谢榛《四溟诗话》言及汉人作赋以《山海经》、《舆地志》诸书为辅,[4](35)也看到了地理类著作对汉人创作大赋的重要性。司马相如的创作受到其影响则似是情理之中。尤其《山海经》一书,蒙文通先生考证为春秋战国时期巴蜀人之作,在巴蜀地区广泛流传[11],此说得到了谭继和、李凯、冯广宏、袁庭栋等学者支持。[12](146~184)若此说成立,则司马相如大赋创作与《山海经》一类地理类著作的影响就更密不可分了。实际上司马相如的赋作中使用《山海经》中的地名如“桂林”、“大荒之野”、“丹水”、“紫渊”,怪兽如“騊駼”、“蛩蛩”,神话传说如西王母、三足乌等,亦不鲜见。则司马相如的大赋创作受到《山海经》这类地理著作的影响应是很有可能的。我们在探讨《天子游猎赋》铺陈特点的成因时,不能不考虑以上所论地理著作所可能产生的重要影响。

二、论司马相如大赋的辞藻语汇特点与巴蜀小学传统的关系

司马相如大赋的第二个新特点是辞藻语汇的繁复瑰怪。《天子游猎赋》中上林苑里川流千汇万状态势之时,典型体现了这一特色,这一点已为学术界广泛注意到。从楚辞的“惊采绝艳”[2](35)到《七发》“腴词云构”再到司马相如的“诡滥愈甚”,骋词使才是赋家的共同倾向。在《七发》中,连绵词、叠音词的运用,如状水势之“磅渤”、“怫郁”、“瀄汩”,如状水流之“险险”、“戏戏”、“沋沋”、“湲湲”等,已为刘勰评为“腴词云构,夸丽风骇”。至司马相如的“诡势瓌声”、“字必鱼贯”,则更远非《七发》所能及。司马相如状水之汹涌奔流,如双声词“澎湃”、“滭弗”、“滂濞”、“沆溉”等,叠韵词“汹涌”、“偪侧”、“湁潗”等,叠词“潏潏”“淈淈”等,状水声之巨大,叠韵词如“泌瀄”、“潎洌”等,双声词“瀺灂”、“砰磅”等,使用连绵词的集中程度,大大超过了楚辞和《七发》。这些或双声或叠韵的词语连用,在音韵上势必造成一种和谐流利之美。司马相如还自创了大量词汇,如“泱漭”、“滭弗”、“宓汩”、“偪侧”、“潎洌”、“宛潬”、“胶戾”、“涖涖”、“湁潗”、“灏溔”、“潢漾”等。另如状山势的“巃嵸”、“崔巍”、“崭岩”、“嶻嶭”、“摧崣”、“崛崎”、“嵔廆”等。他使用了大量形声字、假借字,状山则从山,状水则从水,字形为读者带来强烈而集中的视觉效果,给人应接不暇的美感。

司马相如大赋中这种辞藻语汇特点的成因,首先与汉代对小学的重视关系密切。《文心雕龙·练字》说:“汉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至孝武之世,则相如譔《篇》。……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刘勰所言“汉初草律”,即《汉书·艺文志》所录萧何所草之律:“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则举劾。”汉代对小学教育的重视可以想见。

班固解释“六体”为“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汉赋中大量出现奇字,当与此政策不无关系。而古文为时人所重视,也影响到汉赋大量运用玮字的倾向。至于虫书,扬雄曾批评汉赋创作乃“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13](45),实则透露出汉赋创作与汉代人所受小学训练的密切关系。王国维考证汉代的字书是按照一定的类别次序编排起来的四言、七言等诗体文章,都是韵文。[14](265~276)而汉志小学类著录的《八体六技》一书,八体乃秦书八体,六技很可能就是使用文字的技能,则汉代的字书等小学类著作对于汉赋创作能力的促进,当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后来黄侃说:“扬马之流,精通小学,故能撮字书之单词,缀为俪语,或本形声假借之法,自铸新词。”[15](229)刘师培也说“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所能窥”[16](117),都指出西汉赋家大多精通小学的现象。汉代小学教育的发达,当是汉代赋家之所以能在赋作中驰骋辞藻的一个重要原因。

汉代小学教育发达,而巴蜀地区亦有着小学传统。扬雄《答刘歆书》载“尝闻先代輶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輶轩之使所奉言。”[17](264)应劭《风俗通义序》亦言:“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求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秘室。及嬴氏之亡,遗脱漏弃,无见之者。蜀人严君平有千余言,林闾翁孺才有梗概之法。”[18](3)则巴蜀地区当早有小学类著作流传。关于这些小学类著作的来源,王瑶认为是秦亡后秦秘室的部分文献流入[19](389),李恕豪则认为在秦末刘邦军队占领关中时,萧何接收的秦国的档案中就有小学类著作,后刘邦被封蜀汉,这些资料也就流入巴蜀。[20](16)无论推论是否准确,则巴蜀之地有着小学基础和小学资源,当属应然。这一点,我们也可从巴蜀汉代的画像砖得到旁证,“巴蜀地区的纪年砖和铭文砖书法艺术在许多方面开后世书法先例……这些书法大都不是出自著名书法家之手,它们是民间书法家在三四百年间形成的,集中国民间书法之大成”。[21](15)巴蜀民间有着如此高的书写艺术,如果不是巴蜀地区存在着比较广泛的小学教育的话,这是难以想见的。此外,应当注意的是,《汉书·艺文志》所载太史试学童之律,在1983年湖北张家山汉墓出土的竹简《二月律令·史律》中有更为全面详实的记载,从律文来看,《史律》所针对的选拔对象几乎全为史、卜、祝,[22](80~82)如果我们联系到巴蜀在地域文化特色上特重“辞赋、黄老和卜筮、历数”[23],则巴蜀地区似亦更有充分重视小学教育的可能。

鉴于汉代普遍重视小学教育以及巴蜀地区存在较好的小学传统,则司马相如精通小学实为其来有自。司马相如著有小学之作《凡将篇》,《汉书·艺文志》称其“无复字”。与汉元帝时史游《急就篇》、成帝时李长《元尚篇》等“皆《苍颉》中正字也”的情况不同,“《凡将》则颇有出矣”。这说明《凡将篇》不仅继承了中原现有小学成果,更加吸收了巴蜀地区的方言资源。《天子游猎赋》中一些段落,词语运用与《凡将篇》如出一辙,如《天子游猎赋》“于是乎卢桔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之于《凡将篇》“乌喙桔梗□芫华,款冬贝母木蘗委。苓草芍药桂漏卢……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凡将篇》的绝大部分已佚,但仍可推测司马相如大赋中大量运用的蜀地方言应在《凡将篇》中当可找到踪迹。故司马相如的小学功力对其自身的大赋创作当有十分关键的影响,其中又以赋作的辞藻、语汇等方面的特点与小学的关系最为紧密。

当前学界中学者大多认为司马相如大赋的这种辞藻和语汇特点,造成了作品艰深晦涩的特点。[24]但台湾学者简宗梧在《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中指出:“早期那些使用玮字的双声叠韵复音词汇,既不是搜辑群书翻摘故纸所得的古话,也不是卖弄艰深故作晦涩的隐语,却是当时活生生的语汇,是平易浅俗的口语。”[25](58)一些学者从方言运用的角度为“平易浅俗的口语”说提供了证据支持,如王启涛《司马相如赋与四川方言》讨论了司马相如大赋对巴蜀地区方言的部分运用。[26](133~136)诵赋之风在汉代十分流行,朱买臣即因向武帝讲解《楚辞》而得到提拔。王褒甚至被召诵读辞赋以此治疗太子之病。宫廷有着这种嗜好,则汉赋诵读起来当具有相当谐美的音韵感。故而大赋创作不太可能较多使用佶屈聱牙之辞,相反,较多使用平易的方言口语则是有可能的。据扬雄《方言》记录,汉世之时,巴蜀地区的方言已与秦晋方言十分相近,并不成其为一个独立的方言区。[21](74)则司马相如在大赋创作中使用巴蜀地区的方言,并不影响其在长安地区的诵读和流行。但是,司马相如赋作中的双声叠韵复音词汇又并非全然是运用“平易浅俗的口语”,很多时候,司马相如刻意求新求奇,比如《天子游猎赋》中改《七发》之“訇磕”为“訇隐訇磕”、改“滂渤”为“滂濞”,改“怫郁”为“岪郁”等。其主观上的争奇求新倾向,也是造成他的大赋辞藻瑰怪、语汇富赡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论司马相如大赋诡奇之美与巴蜀地域特色的关系

司马相如大赋的第三个新特点是整体艺术风格的诡奇之美。刘勰称楚辞“惊采绝艳”,《七发》“夸丽风骇”而司马相如“沿波而得奇”、“诡滥愈甚”。这一方面揭示出尚奇乃辞赋的一贯倾向,一方面也道出司马相如在尚奇上较前人尤为突出,既有别于楚辞神奇而别具哀艳的风格,也不同于《七发》在综合继承先秦辞赋及诸子散文基础上达到的雄奇面貌。《七发》的风格,雄壮有甚于《招魂》《高唐》,尤其曲江之涛一发的描绘,令人心摇神荡。而司马相如在《天子游猎赋》中,除了对自然山水极尽夸饰描摹之外,更大量涉及了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如麈、麋、赤首、圜题、穷奇、騊駼、蛩蛩、要褭、蜚遽等,描摹范围已越出《七发》中诸如天下之哀之音乐、至美之饮食等在先秦辞赋中常见的刻画对象。这些奇异物象,加以笔力风骇的夸饰,雄壮之外便别具一种诡奇之美。

汉大赋的奇美,有学者从“《老子》《庄子》的奇谲、宏肆的艺术风格及相关的观念、思维”的影响去解释,也有学者指出阴阳五行学说和邹衍“大九州”说以及汉代人普遍喜奇谈虚语的风气等因素的影响。[27](157~160)这些观点都有其合理性。具体到司马相如大赋诡奇之美的成因,则不能忽视巴蜀地域文化的影响。事实上,巴蜀文人对汉赋创作的贡献是巨大的。据袁庭栋统计,现存汉赋(包括残篇)七十多篇中,巴蜀人的作品就有二十五篇,占三分之一以上。[28](194)卢云《汉晋文化地理》也统计过,西汉时蜀中所出的著作中以文赋为数最多。[29](48)汉赋三大家司马相如、王褒、扬雄都是巴蜀人。这使得我们在考察汉赋的诸种特点时不能忽视巴蜀地域文化的影响。而司马相如作为巴蜀产生的第一个赋家,[30]其杰出的艺术成就不仅直接影响王褒、扬雄等后世巴蜀赋家及有汉一代的众多赋家,更以其“卓绝汉代”[31](578)的实绩,代表了汉大赋创作的最高峰。故而联系巴蜀文化的特点来考察司马相如大赋的诡奇之美,当是十分必要的。

首先,在地理环境上,巴蜀山水的雄险奇秀的鲜明特色,对巴蜀人的性格形成当不无影响。巴蜀北临峡谷通幽的米仓山与峰丛密布的大巴山,东接奇秀幽峻的巫山,瑰丽奇险的长江三峡自此出。南边的大娄山和西边的邛崃山也都奇美峻峭。加之有自古闻名天下的峨眉之秀、青城之幽、剑阁之险和夔门之雄,巴蜀山川,自古就以雄险幽秀为其独树一帜的地域特色。司马相如在这样的山水中被滋养长大,不仅对其争奇好异的性格形成有重要影响,巴蜀山水的奇美绝观也构成他日后在大赋中驰骋想象模山范水的原型。程世和便指出过《天子游猎赋》中对“楚”、“齐”的描写包含了司马相如居蜀的山川感受。[32](239)

司马相如的出蜀路线也值得注意。嘉陵江切穿秦岭、大巴山,为封闭的四川盆地在北边打开缺口。至汉初时期,巴蜀地区由北通向中原秦陕地区的主要通道已有好几条。从四川盆地向北,穿越米仓山、大巴山而到汉中盆地有三道,即剑阁道(又称金牛道或石牛道)、米仓道、洋巴道。其中米仓道主要是联系巴中与南郑,洋巴道是洋县、西乡通往万县以至重庆等地的道路,唯有剑阁道是联系成都与长安的最主要通道。[33](217~223)由汉中盆地穿越秦岭到关中平原的通道则有嘉陵道、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其中,嘉陵道有嘉陵江水运之便,主要是粮运之道。子午道则在刘邦被封王于巴蜀时被烧绝,[34]至东汉方修复。至于傥骆道则不仅在历史上见于记载较晚,其使用也较少。由此似可推测,司马相如出蜀当是由四川盆地北部,通过南段的剑阁道和北段的褒斜道进入中原。这一路线所经过的有梓潼,梓潼前面即传说中的五丁冢所在的大山,更要经过有“天下第一关”之称的奇险无比的剑门关。[35]之后司马相如再由窄险的栈道进入褒斜道。取道褒斜道需要翻越陡急的秦岭山地,有一定艰难。褒斜又“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史记·河渠书》),此道的自然品物之丰美也是可以想见的。

年青的司马相如,翻越这一路的雄伟群峰和险峻山岭,饱览雄奇幽秀的山河景色,亲历艰险又充实的旅途,这一切对于初次出蜀的他,不可能不充满着新鲜的魅力,也势必激发他内心天才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天子游猎赋》中“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仿佛是在写出蜀路途所见的奇岭高山;“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经峻赴险,越壑厉水”仿佛是在写自己由蜀中一路跋山涉水前往长安的艰险。巴蜀故土雄险的山水绝观以及司马相如出蜀的丰富见闻和惊险经历,对他大赋所富有的诡奇风格之美,当是有相当重要的影响的。

除自然环境特点而外,巴蜀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袁庭栋指出:“古代巴蜀的学术空气中最为浓烈的是道家与神仙传说。”[29](151)道家在巴蜀的流行,当属其来有自。《汉书·艺文志》“道家类”录有《臣君子》两篇,作者为“蜀人”。《鹖冠子》一篇,作者为“楚人”。学界已有不少学者考证《鹖冠子》实亦巴人之作。[36]此二书是《汉书·艺文志》中能见到的仅存的巴蜀地区的学术著作,均属道家,则道家之学在巴蜀自有其根基与传统。

神仙方术思想的流行,则更加可找到多方面的证据。流传至今的两部蜀史,扬雄《蜀王本纪》和常璩的《华阳国志》,对古蜀历史文化的记载充满了浓重的神仙家气息。鱼凫得仙道、杜宇升西山、王乔升北山、武都丈夫化为女子等等传说都显示出神仙化色彩,反映巴蜀人对神仙的仰慕心态。其次,从考古发掘来看,三星堆古蜀文明不仅有着“在当时全中国范围内绝无仅有”的“盛大的通神、降神场面”[37](147),显示出巫风之盛。所出土的诡异金、石人面像、战国蜀地青铜器上的仙人羽化形象等,也都显示着浓烈的神仙化色彩。有学者甚至认为仙学是最古老的蜀学。[38](288)其次,汉代画像砖的大量出土,也利于我们认识巴蜀地区的思想风气。汉代巴蜀画像砖有丰富的神话题材,巴蜀地区出土的一千余种汉代画像砖的拓片中,以西王母为代表的各种神祇内容的拓片就占二百多种,约占总数的五分之一。[21](19)在巴蜀汉代画像石、画像石棺、崖墓画像石刻里还常常见到阙的形象,“说明在阳世用以别尊卑的阙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升天之门’”,这也反映了汉代巴蜀人强烈的升天成仙思想。[39](10)故而学者段渝指出:“从商代三星堆蜀都发达的巫术,到整个古蜀历史体系中无处不在的方术神仙家言,再到饮誉于世的方士神仙家苌弘、王乔、彭祖,可以清楚地看到蜀地巫术、方术、神仙之术从先秦到汉晋连续发展的历史陈迹,它们构成了古蜀文化最突出的特色要素,即是巴蜀文化的底蕴。”[37](153)

巴蜀地区固有的道家、神仙方术思想乃其基本文化特色。秦始皇焚书坑儒对中原文化造成重创,而巴蜀盛行的神仙方术之学不在禁毁范围之内,得以绵延流传至汉代不绝。在文翁化蜀之前,儒家思想和中原文化在巴蜀地区并不占主流,甚至终西汉之世,巴蜀地区也经学并不发达、儒士不多,这从《汉书·儒林传》和《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情况可知。

司马相如正是生长在这种道家、神仙、方术思想风气浓厚的地域文化中。此种地域文化特色对他大赋创作的诡奇风格的形成,当有不可抹杀的重要影响。《天子游猎赋》中“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这种幻化无端的风神,以及“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等极具神话想象力的色彩,都可辨出巴蜀地域文化特色的影子。当然,巴蜀文化的特色并非由纯粹单一的巴蜀因子构成,巴蜀文化所呈现的最终特点乃是与中原文化、荆楚文化交融的结果,这已是学界共识。而道家、神仙、方术思想作为巴蜀文化的底蕴特色,对生长于巴蜀大地的司马相如,则更有着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

巴蜀文化的这种地域特色,也深刻地影响到巴蜀人的人格性情和审美追求。巴蜀人尤其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的夸张精神。学界通过对巴蜀造型艺术的研究,越来越清晰地揭示出巴蜀人的这一性格特点和审美倾向。如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人像,其夸张神秘的造型为世瞩目。“夸大突出局部特征,扭曲人们的正常视觉,从而使人们产生出一种怪诞和敬畏的审美效果。”[21](374)那种神秘色彩的浪漫主义情调,“表现出一种超越个人的精神力量”[40](377~378)。又如汉代的陶俑艺术,学者研究指出:“勇于夸张的手法,是四川汉代陶俑比之其他地区更为突出的特点。”[39]由此观之,司马相如的大赋所具有的夸张离奇、飞扬骄狂的艺术特点和诡奇风格,正是巴蜀地域的审美倾向的高度集中体现。

司马相如承传着巴蜀文化不拘礼法、个性张扬的传统,以任情自适的性格和浪漫不羁的想象力,去描绘九州四宇之中或现实或神异的万千物象。同时,他又继承着巴蜀地域偏爱夸张离奇的审美倾向,搜罗物象,在作品中将神话、想象与现实交融,达到“诡滥愈甚”。而在疆域空前辽阔、品物空前繁盛、国力空前强大的西汉帝国,司马相如大赋的诡奇与闳肆之美,又未尝不是对时代精神的秉承和回应,司马相如大赋的诡奇之美不是巴蜀地域特色的单一产物,而是巴蜀精神与大汉气象交融的结晶。

总之,司马相如为汉大赋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赋作的创作新风和艺术特质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意义重大。通过上述研究,我们越发认识到其艺术成就和文化特质是如此内蕴丰厚,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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