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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汉俳

2013-04-02陈琬柠

关键词:俳句诗人诗歌

刘 静 陈琬柠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俳句被称为世界上最短的律诗,也是对世界文学产生较大影响的诗歌形式之一。泰戈尔坦诚他被俳人营造的意境所折服,欧美文坛有英文俳句杂志《美国俳句》、《俳句》、《西方俳句》等。而与日本一衣带水的中国,早在清末民初便有诗人开始学习并用日文创作俳句,罗朝斌是其中佼佼者。在他短短的22年生命中,创作了上百首俳句,出版《苏山人俳句集》。沼波琼音在《明治俳坛的回顾》中感叹道,“作为明治之奇特俳人而引人注目者,乃中国人苏山人。句亦颖秀,绝非因其外国人而称好”[1](189)。此外,有着“中国俳翁”之称的葛祖兰更是与俳句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生创作俳句九百余首,多发表于日本《杜鹃》和《九年母》等杂志上。

五四时期,周作人先后发表了《杂译日本诗三十首》、《日本俗歌八首》、《日本俗歌四十首》、《日本的诗歌》、《日本的小诗》、《日本诗人一茶的诗》、《论小诗》等,大量译介日本诗歌,并介绍宗鉴、贞德、宗因、芭蕉、一茶、子规、碧梧桐等人的俳句,有力地推导了文学史所称的“小诗流行的时代”。正如成仿吾所言:“周作人介绍了他的所谓的日本的小诗,居然有数不清的人去摹仿。”[2]余冠英也提到:“‘五四’时期,摹仿‘俳句’的小诗极多”。郭沫若、康白情、俞平伯、徐玉诺、沈尹默、谢婉莹、宗白华、应修人、冯雪峰、潘漠华、汪静之、谢采江、谢旦如及钟敬文等是当时著名的“小诗”诗人。而稍后的30年代,钱稻孙以“诗经楚辞”的文言句式翻译俳句,为俳句翻译打开了另一扇窗。到70年代后期,国内再一次掀起译介俳句、和歌的热潮,许多学者就俳句翻译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林林的《试译俳句小感》、李芒的《日本古典诗歌汉译问题》、罗兴典的《翻译与翻译标准之我见》、姜晚成的《俳句琐谈》、陈林俊的《日语俳句汉译句式探析》、雷蕾的《论俳句的不可译性》等。归结起来大约提及了以下几种汉译形式:白话文式(或口语式)、绝句式、五言两句式、七言两句式和按照原诗的五七五格式。

早年周作人的翻译属于白话文式,他直接将俳句译为白话诗体,或按照原文的句数,或不限句数、字数。这样的翻译尽管丧失了原诗的诗形乃至诗意,但却充分调动了白话文的丰富的表现功能,传达了俳句中的神韵。如:

うき我をさびしがらせよ閑古鳥(松尾芭蕉)

多愁的我,尽让他寂寞吧,闲古鸟。(周译)

易水にねぶか流るる寒かな(与谢芜村)

易水上流着,叶的寒冷呀。(周译)

而檀可的翻译,则是将俳句译为古典诗歌中的绝句,译者认为这样既保持原诗的格律特点,也符合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如他对《古池》的翻译是“古池幽且静,/沉沉碧水深。/青蛙忽跳入,/激荡是清音。”檀可的翻译保持了诗的格律特征,但在原俳句基础上添加了新的内容,对原文的改动比较大。五言与七言的两句式译法译者试图保存俳句自身的凝炼,同时又尽力兼顾中国读者对于诗歌韵律的喜爱。如:“梅花提在手,/相遇贺新年。”(葛祖兰 译)而五七五的翻译句式,译者一般认为这样才符合原诗的音数句式,保持俳句特有的形式美。日语的五音与七音形成的独特的节奏感,也是日本民族语言的结晶,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样的翻译再现了日本人的语言意识,如:“古老水池滨,/小蛙儿跳进水里,/发出的清音!”(沈策 译)。

除翻译外,俳句的研究也是学者关注的一大焦点。林林发表了《最短的诗》、《寻钟声的余韵——俳句学习笔记》、《禅与俳句》等文章,探讨俳句的特点,从季语入手,谈到意境,涉及艺术手法——通感、虚实相生等,也谈及禅文化对俳句的影响。李芒的《和歌俳句与中国诗词》、《投石集》,郑民钦的《俳句的魅力:日本名句赏析》、《人文日本新书(樱之辑):和歌美学》及《和歌的魅力:日本名歌赏析》,关森胜夫、陆坚的《日本俳句与中国诗歌》,松浦友久、陆庆和的《日中诗歌比较丛稿——从<万叶集>的书名谈起》等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探讨了俳句的本质问题,并与中国古典诗歌进行比较研究。彭恩华的《日本和歌史》、《日本俳句史》,马国兴的《十七音的世界——日本俳句》,及郑民钦的《日本俳句史》等著作从中国人的视角对俳句的发展变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随着俳句翻译研究热潮的涌动,一种新的诗歌形式“汉俳”也闪亮登场。“绿荫今雨来,/山花枝接海花开,/和风起汉俳。”赵朴初的这首《赠日本俳人协会诸友》被认为是第一首汉俳。1981年《诗刊》六月号以《汉俳试作》为题发表了赵朴初、林林、袁鹰写的汉俳。1991年香港诗人晓帆出版了第一部汉俳集《迷蒙的港湾》,以后又出版了诗论集《汉俳论》,以及诗集《南窗梦》、《小帆汉俳选集——中日文对照》等。1992年上海俳句(汉俳)研究交流协会编辑出版第一部多人合作汉俳集《杜鹃声声》。1995年北京成立“中国中日歌俳研究中心”。2005年3月中国汉俳学会在北京成立。汉俳的创作群体由最初的几人发展到现在已蔚为大观,还出现了第一本专门的汉俳杂志——《汉俳诗人》。汉俳在形式上也发展成熟了雅俳、俗俳、谐俳、讽俳和散俳五大类。

尽管俳句在中国诗坛上吹拂起阵阵涟漪,但由于中日两国各自不同的审美倾向和文化传统积淀,中国的“小诗”、汉俳,乃至俳句创作却呈现出与日本诗歌“禅儒异趣”的不同风貌。

俳句作为日本诗歌的代表之一,它承续了日本人独特的审美取向——直观感受,情感瞬发。俳人在外在景物的触动下,将感受到的心灵悸动发抒为俳句。而中国诗人则习惯于对现实社会投以关注的目光。如果说,对内心情绪的关注是日本俳人热衷的话题,那么,对现实的凝望则是中国诗人无法割舍的情怀。

松尾芭蕉的《古池》透过青蛙入水刹那的喧嚣,及喧嚣后的宁静,表达了生命无常的感叹。他的《月夜》写道,“耳闻杜鹃声,/密密竹丛何处寻,/只见月光倾”。借杜鹃声打破竹丛的寂寞,用清冷的月光衬出了杜鹃的啼鸣。俳人在这寂寞与啼鸣中冥想生命的活力与自然的静默。谢芜村的《黄蝶》:“黄蝶停吊钟,/此际觉轻松,/不问何时响,/安然如梦中。”借“黄蝶”停在禅寺吊钟之上的惬意,无暇思及吊钟敲响时被惊扰的美“梦”,体悟到人生苦短,何必执着于未知的困苦。小林一茶的《柳线茶烟》:“树垂绿柳条,/树下将茶熬,/茶烟与柳线,/随风一起飘。”直接书写柳下熬茶的清寂恬淡心境。可见日本俳句是在自然的瞬息变化中,将心灵的感悟与沉思,化作一首首佳句。自然与俳人之心二者融为一体,于寥寥数言中道出对人生的体悟与禅思,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余情”与“余韵”缭绕。俳句正是他们心灵无限空间的小小缩影。

回望中国诗坛,却是另一番景象,诗人们虽也有歌赞自然之作,但他们关注得更多的是现实生活,激情的迸发来源于对生活投注的热情。汪静之在他的《小诗六首·贞节坊》中写道:“贞女坊。节妇坊,烈妇坊——/石牌坊上全是泪斑——/含恨地站着,诉苦诉怨:/她们受了礼教的欺骗。”这首小诗选取传统贞节观的实体“贞节牌坊”,诗人的笔墨不惜一遍遍的重复,以期人们能够注意到这数千年的“枷锁”,让这样的社会悲剧不再重演。另外,大量的对亲情和爱情的讴歌,在日本俳句中也是很少见到的。如罗朝斌的俳句“灯台暗幽处,/一行归雁从南来,/可有乡书否。”他借“暗幽”的“灯台”将游子在外的孤寂、冷清表现得淋漓尽致。冰心的“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他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冰心《繁星·春水一五九》)表现了诗人对母亲的依恋之情,也透露出对现实社会中挫折的回避态度,既是对母爱的赞扬,也是动荡社会的折射。汪静之的爱情诗《那有》:“那有兰花没香气?/那有蜂儿不采蜜?/我既然有了一颗心,/那有能够不爱你?”心灵的触动来自于对生活中美好爱情的向往,诗人对爱的歌赞,也是对现实社会中美好事物的神往。而汉俳更是注重于现实生活的情景。诗人的焦点寄予现实之中,并非日本俳句中大量的自然景致与内心感悟,而且有的汉俳就是对社会世相和新闻事件的再现。如香港汉俳专家晓帆的《海峡两岸》:“一江春水路,/两岸桃花相对哭,/鸥鸟落何处。”将政治惆怅投射在汉俳之中。赵朴初的《赠日本俳人协会诸友》不仅说明了汉俳受到日本俳句的影响,而且在诗中表达了中日文化交流,文化互进的喜悦之情。而林林也挥毫酬书:“五月俳人来,/北海楼头薄酒会,/谈诗真快哉。”来表现当时的盛况与诗人的心情。

日本俳句和中国小诗,汉俳等诗歌虽有联系,但却呈现出不尽相同的审美风格与情感内涵。日本俳句以关注俳人内心情感的变化与感悟为重点,而中国诗歌却对现实社会的不同侧面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样的差异性也许与中日两国诗人的不同经历、身份和两国传统文化相异有关。

日本俳人许多都是佛教禅宗人士或者醉心佛法之人。如山崎宗鉴与西行是出家修行的僧人,加贺千代虚心向禅僧请教,芭蕉也倾心禅宗哲学。俳人对佛经的参悟与学习,使他们对自然有了更多的感受与体悟,在悟的内在直觉中,不单对某个单一物的知觉,而是对“存在的根本事实的知觉”[3](98)。他们在禅宗的浸染之下,对世界有一个敏感而细腻的心,禅悟感知使原本就善于用直觉把握真理的日本人从平凡之中感知神秘,在“一花一世界”里寻找内心的真实。而中国,无论是小诗诗人,还是汉俳作者基本上没有僧徒,也没有禅学修习的经历。“湖畔”诗人正值20岁的青春年华,海音社众人也是高校学生,他们有着一颗年轻的心,美好的世界是他们歌赞的对象,直抒胸臆是他们的表达方式。他们与自然亲近,懂得欣赏它的美,他们在生活中发现哲理,娓娓道来,他们情感表达坦率而朴实,热情而真挚。

如果说,对禅学的体悟、冥想是日本俳句无法褪去的底色,那么对家国社会的关注与热情则是中国诗人对数千年“诗言志”文化积淀的承袭。佛教传入日本以前,日本原有的意识形态只是简单的祖先崇拜与泛神观下的言灵信仰——对自然万物持有一种万物有灵,尊重自然轮回的态度。“在他们的心中,大自然的万物都是神灵的化身,于是在他们的眼里,大自然的一切不仅仅是美丽的存在,更是宗教般的圣体”[4](7)。在当时的日本并无所谓的“经典”存在,正是这种思想理论的不足,使“佛教的悲世人生观却很快渗透进缺乏思想意识体系为后盾的日本的美意识”[5](11)。同时,佛教中无常观与万物流转和必灭的思想,及悲观情调冲淡了日本原有的较乐观的“诚”之美。“诚”(まこと)的审美意识来源于日本人对自然的态度——纯朴的亲近自然,真切地感受身边的事物。用久松潜一的话说就是:“‘诚’体现在《古事记》和《万叶集》的一些诗歌中,其本质为一种自然和自有的格调。”[5](9)佛教的轮回与来世说将日本人的“诚”之美转化为了与禅的“空”与“悟”相联系的“物哀”的情调。

这种受到禅悟思维影响的审美意识,使俳人把生活的情感融入到自然之中,透过对自然的感觉,体悟到“空漠的自然的情调美”。“多静寂,/禅声渗入岩石里”(松尾芭蕉)、“大原月朦胧,/孤蝶来飞舞”(内藤丈草)。大原本是京都北郊的地名,在月夜朦胧之际,蝴蝶飞舞,两相呼应。它是孤寂的,它也是自由的,俳人从月夜、“孤蝶”中感受到自然的静美,生命的惬意,人生无常,生命与自由的可贵,禅的底色沉淀在十七言的世界之中。读者能从这些俳句中感受到禅思的沉静,禅味的缭绕,对自然、人生无限的珍视。而且,俳句看似不表达思想,是一种直观的反映,但在直观景物之后却是俳人内心的、个人的、无法用言语传达的情感。俳句的十七音,内容虽少,留下的却是精华,这使俳句成为了最自然、最贴切、最能生动表达俳人情感的诗歌形式。而俳人瞬间思想的体悟也需要读者静心品读、细细体会,在顿悟之后方可在点滴之间见出万千世界的无限风采。

日本俳句离不开禅的沉思,而中国诗歌则避不开《毛诗·序》的“诗者,志之所之也”。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在佛教传入之前,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主导社会的哲理思想体系。有《周易》为代表的朴素唯物观,以孔子为代表的社会伦理观和老庄的形而上的宇宙本源观,还有诸子百家的各种思想观念。所以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它只可能对既有社会意识发生一些改变,并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导意识。在中国文化中,宗教氛围历来比较淡薄,既是僧人,又是诗人的就更少了。不仅对中国古典诗歌影响最深的是儒家思想和《毛诗·序》,纵观现代诗坛,它们仍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浸染其中。俞平伯的《忆》表现了父亲对自己的关爱,父子间难以割舍的脉脉温情。温家宝总理作汉俳:“和风化细雨,/樱花吐艳迎朋友,/冬去春来早。”借冬去春来,樱花盛放,表达自己出访日本的喜悦之情。“银幕传友情,/光影艺术话人生,/共谱颂和平。”导演谢晋也借汉俳阐释电影艺术无国界,诗歌是人们传情表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总之,小诗、汉俳是诗人联系社会,表达情感的手段,内容多围绕自身经历与社会现实,是心中所想的直接表达,少了含蓄蕴藉却是真情流露。他们一边寄情山水,一边关心人间疾苦,通过对社会现实的书写,表达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判断,通过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向往,体现诗人的人生理想。

综上所述,日本俳句对中国现代诗坛产生过较大影响,促成了“小诗流行的时代”,形成了“汉俳”、“俳句”等诗歌形式。但由于中日两国不同的文化传统和诗人不同的人生经历,最终使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汉俳在情感内涵和表达方式上出现了较大的差异,呈现出不一样的诗坛风景。

[1]马国兴.十七音的世界——日本俳句[M].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

[2]成仿吾.诗之防御战[J].创造周报,01,1925.

[3]铃木大拙.禅学入门[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4]郑民钦.和歌美学[M].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5]姜文清.东方古典美——中日传统审美意识比较[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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