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说俳句
2022-11-19黄宗慈
黄宗慈
最近读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集。说实话,不是跟风,听说他获得2011 年诺贝尔文学奖就急忙读,而是因为这个诗集是马悦然翻译的。托马斯写俳句,可以叫瑞俳吧,马悦然是如何翻译的呢?这是我兴趣之所在。马悦然将其译成了汉俳的形式。所谓汉俳,就是用汉语写俳句的一种形式。
马悦然本人也创作汉俳。几年前在北京地摊上看见了一本《俳句一百首》,因为对俳句感兴趣,就弯腰捡起来,这才看见几个蝇头小字“马悦然著”。封面的功能首先是提供关于书的最基本的信息。那时候在中国读者眼里,马悦然三字远远比俳句有名,所以这本书应该把作者名设计得很突出,那样才能吸引眼球。莫非设计者牢记“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古训,是在帮作者打掩护?总之,这本《俳句一百首》使我爱上了马悦然的汉俳,也就有了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俳句的前缘。
日本介绍托马斯就说他对俳句有很深的造诣。读托马斯的《巨大的谜语》,我也是先翻到“俳句”那里。例如:“阳台上的我/站在日光的笼里/像雨后的虹。”
日本物理学家、随笔家、俳人寺田寅彦说:阐说俳句的本质就是阐说整个日本诗的本质,也终将是阐说日本的宗教与哲学。
俳句是日本的短诗型,短得只有十七音。
日本有一个法国文学研究家、评论家渡边一夫,翻译过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传》,日本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个获奖者大江健三郎就是他的学生。这位老师说,我为什么不研究诗人呢?那是因为看不懂。我本来看不懂诗,更不看新诗,以为外国的诗都属于新诗;但俳句除外,因为它太短了,不大有诗的感觉。而且在日本,俳句遍布于生活中,浸透在生活中,好像并不是源于生活而高于(即游离于)生活的艺术。从这一点来说,日本是诗国。譬如,关于交通安全的宣传标语就常用俳句:“小小的日本/把车开得那么快/打算去哪里?”这条标语获得过总理大臣奖。又如宣传治安的:“多加小心呀/甜言蜜语的嘴巴/黑灯瞎火路。”
俳句最大的特色是短。我们觉得是三句,比绝句少一句,倘若再少一句,那就成对联了。
像任何民族一样,日本古时候就有了诗歌。大概8 世纪时拿来了中国的诗歌形式,借以收集、整理民间的诗歌,编成诗集,例如《万叶集》。不过,农民之类民间诗人的名字不见了,作者变成天皇、皇后、皇子、公主什么的。
从中国拿来的诗歌形式基本是五字句、七字句的音节节奏。起初有长歌,有短歌等。短歌渐渐得势,节奏是“五七五七七”。用我们的感受来说,就是五句。总共三十一个音,也就是三十一个假名,日语有长音、促音,也可以当作一个假名。越作越油,学起了中国诗歌的联句,你作“五七五”,我作“七七”,你来我往,来来往往作下去,叫作连歌。
短歌以及连歌本来是皇家贵族玩的,属于雅文化。渐渐传到了民间,普及开来。什么事物被平民百姓们过手,就会有一个特色,那就是“荤”,于是民间产生了“俳谐的连歌”。俳谐即滑稽,滑稽首先出自荤,有点像我们的黄段子。有钱有势的人做了不说,就显得雅、高尚;而庶民百姓做不到,只好美美嘴。
荤对抗并瓦解雅。任何俗文学如果不是被取缔,而是要提升,首先就是去其荤。天降大任于松尾芭蕉(生于1644 年,在隔海的中国,那一年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卒于1694年,时当康熙三十三年),致力于提升俳句的品位,他及他的门徒形成的风格叫蕉风,讲究幽玄、闲寂。在江户时代,诗就是指汉诗(汉文格律诗),歌就是指和歌(短歌),雅文化是和歌与汉诗,而蕉风是俗中之雅。明治维新以后,汉诗几乎被扫地出门,诗就变成指新诗了,这是从西方拿来的。
在芭蕉、芜村的时代,俳句并不叫俳句,而是叫“发句”。发句是连歌的起头,天然具有独立性。明治年间的正冈子规把发句改称俳句,确立为一种文学体裁。芭蕉写的是连歌的发句,并不是独立成诗的俳句。他若搞一个时空穿越,就会知晓自己创作的那些“发句”被叫作“俳句”了。俳句这种文艺形式定型才不过百余年。后来又有个叫高滨虚子的,把俳谐连歌改称连句。
众人围坐在一起连歌,既发表自己的作品,又共同鉴赏、互相批评,乃至游戏一般比试高低。作者与读者一体,创作与欣赏并行,不像一般写作是孤独的。这种集体创作培养、训练了日本人的团队精神。连歌已经不常见,但俳句创作还经常是一种集体活动。诗人大冈信多年来提倡复兴连歌。
发句独立,变作了俳句,成为最短的诗。可见,俳句的短,如同我们的绝句,不是缩小,不是凝缩,而是截取的结果。
韩国学者李御宁写过一本《“缩”取向的日本人》,他是亲日派,主张日本人喜爱把东西弄小,以小为美。举例之一就是俳句。但是用事实说话,日本国民性的取向未必是缩,他们写出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他们建造了奈良大佛,他们并不龟缩在海岛上,而是向外扩张,使亚洲深受其害。中国人也喜欢缩小,极致就是把女人的脚缩成三寸金莲,而且不具功能性,完全是一种审美。日本人的缩小很多不过是为了便利,而中国人常常不需要那种便利。
茨城县有一所谐趣园,是日本三大名园之一,尤以梅花出名。给俳句搞了一场革命的正冈子规去那里赏梅,留下了俳句。倘若把这首俳句的汉字后面吊儿郎当的假名都去掉,就是一句五言:“崖急梅悉斜。”大致来说,一首俳句相当于我们的一句五言,这个“崖急梅悉斜”正好对“鸟鸣山更幽”。从五言里拿出一句,常常很像是俳句,例如“长河落日圆”。
有的俳句去掉假名,是一句七言,例如芭蕉的名俳:枯枝乌止秋之暮。
日本从室町到江户前期盛行和汉联句,有人吟汉诗,有人吟短歌,联成一气。短歌只用“五七五”,没有后面的“七七”,跟俳句一样,而汉诗只是作五言一句。可见,过去日本人对于俳句的感觉也是一句五言而已。
芭蕉提倡“不易流行”,意思是有的东西永远不变易,有的东西随时代而变化。好像“五七五”属于永不变的,要保持这个最基本的形式。破坏了“五七五”,也就没有了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