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自由与审美革命
——论马尔库塞的人性观
2013-03-31陈俊
陈 俊
(湖北大学当代主流文化研究中心;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人的自由与审美革命
——论马尔库塞的人性观
陈 俊
(湖北大学当代主流文化研究中心;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技术与自由之间的冲突及其解决是马尔库塞哲学思想的主题。在现代技术文明社会,人的自由丧失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支撑文明社会起源和进步的理性对感性的压抑和控制。理性要求将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社会元素都整合起来去实现由技术所决定的效率目标,从而,本应是目的的人却成为实现外在于人的目标的手段。而物质化的感性则把控制和获取外在物质世界的“量”的多少作为衡量人的生存意义的标准,这又必然导致人成为外在物质世界的奴隶。因此,人的解放的关键在于恢复人作为真正“感性”的人的本质。也就是说,人可以通过感性革命——借助于审美,在未来实现一个真正的自由社会。
自由;理性;感性;审美
马尔库塞哲学思想的核心在于思考人的本质以及如何在一个异化的世界中去实现真正的自由世界。但与马克思把人的异化归咎于私有制下的劳动异化不同,马尔库塞把人的异化归咎于技术理性在发达工业社会的全面统治。因为技术理性的思维方式要求将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社会元素都整合起来去实现由技术所决定的“效率目标”。本应是目的的人却成为实现外在于人的目标(经济的、政治的以及技术的)的手段。技术的合理性已然成为统治与奴役的合理性的基础。因此,马尔库塞批判哲学致力于寻找如何融合由理性与感性、技术与自由的二元分离所造成的人性分裂的道路,进一步讲,就是要去发现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以及在这个自由的人的基础上去构建一个“非压抑性的文明社会”,从而解决因技术与自由的冲突所造成的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一、理性的人及其批判
“人是理性的存在物”,这是自苏格拉底以来西方传统理性哲学对人的本性的基本规定。理性主义把世界二重化为现象世界和超验的本体世界。这种二重化的直接后果就是将人的情感、意志等这些感性因素当作人的认识活动的“障碍”,并将之从人的认识的整体环节中驱逐出去。由此,活生生的、感性的人就被分裂为精神与肉体、感性与理性等一系列二元分化的存在物,人被变成了“概念的木乃伊”。抽象的理性概念上升为唯一的实体,人失去了体现其真实存在的生命意志、本能欲望,并最终导致其生存意义的失落。因此,理性主义极度张扬(异化)的最可怕的结果是主体的异化和丢失。现如今,人是戴着两幅面具生活于这个异化的世界之中的。人繁忙于现实的物质世界,却又必须到内心的精神世界中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作为一位致力于现代社会人的自由解放的思想家,马尔库塞强烈意识到理性对人的自由的剥夺。在他看来,自启蒙时代以来,理性逐渐异化为技术理性、经济理性。而技术理性、经济理性又走向抽象性、经验性和操纵性,最终成为支配现代工业社会的“统治的理性”、“压抑性的理性”。启蒙理性之所以异化为“统治的理性”、“压抑性的理性”关键是现代社会将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对立起来的结果。古希腊理性精神的实质是其内含的超越性和否定性精神。这意味着,人将不断超越自身感性的局限,而去追求自身的终极目的。但这种追求,在马尔库塞看来,不应是脱离现实的纯抽象的、纯内在于心的精神追求,它应该将自身的目的付诸现实之中,让客观现实服从自己。也就是说,要不断否定和超越自身的片面性和特殊性,实现自己在现实中的自由,即感性的自由,通过合目的性的实践活动,达到理性与现实的统一。因此,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人的自由绝不是抽象的自由,而是具体的感性自由。对人的感性本能的压抑是人之自由丧失的根本原因。然而,自现代技术文明以来,理性逐渐变成了工具理性,而对于人最为重要的作为目的的自由本身却在对外在于人本身的目标的追求中被遮蔽起来,或者干脆说,目的被作为工具而发挥作用。理性的异化意味着理性只有作为操作原则时才具有合理性。工具意谓的凸显则意味着对人性的强行占有、压抑和剥夺。而体现人之自由的感性本能则被看作是始终对立于理性,有害于理性的。感性由此而受到鞭苔和压制。正如他自己所说:“西方文明的科学理性在开始结出了累累硕果时,也越来越意识到了它所具有的精神意义。对人类和自然环境进行理性改造的自我表明,它自身本质上是一个攻击性的、好战的主体,它的思想和行动都是为了控制客体,它是与客体相对的主体。”[1](P83)
与整个西方现代哲学思潮一致,对理性暴政的批判,对感性的人的回归的渴望是马尔库塞在追求人的自由解放过程中所着力强调的一点。马尔库塞的人的本性就在于人的感性规定上,而传统理性主义强调理性之高于感性,必定表现出对感性的贬损和抵制。感性的人把追求自己现世的幸福作为实现自己自由的途径,也就是说,对于感性的人而言,现世幸福的实现也就意味着人的自由的实现。但理性主义人性观将自由等同于理性,把幸福与理性对立起来,这必将引起马尔库塞的强烈不满。他指出:“就个人仅仅作为一个理性的存在者,而不是具有需要、要求和能力的经验综合体去分享普遍性而言,这个理性的观念无疑包含有个人的牺牲。理性王国不允许人的全面发展。(在理性看来)人的需要、能力和幸福,看来是专横的和主观的,是与人类行为的普遍合法性这一最高原则相冲突的。”[2](P314)理性并不允许个人的自由发展。普遍性的真理、人所追求的终极价值只存在于超验的彼岸世界。个人只有不断地抑制此岸世界的各种感性欲望,只有毫不妥协地将自己的本能冲动压制在内心最底层,才能获得那“一尘不染”的永恒的理性价值,即“纯粹”的幸福。而面对现实社会中之不幸,个人则要凭借理性的力量而屈从于不合理的现实。“为了普遍性,个人必须牺牲,因为在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或理性与幸福之间不存在前定的和谐。理性的发展通过对抗个人的幸福实现自身”。[2](P315)在马尔库塞看来,就人能够和应该在确定的社会秩序指定给他的地位内获得幸福而言,理性包含着屈从与压制。在屈从和压制的条件下,个人根本上就失去了自己的自由。当然,理性并不全然反对个人对幸福的追求,而只是说,理性所主张的真正幸福不能存在于人们通常所说的感性幸福之中,幸福必须在个人的内心心灵世界中去追求。因此,理性所主张的幸福是一种内在化的精神幸福。而马尔库塞认为“内在化”必然使个人屈从于外在的现实。“内在化”蕴含着“统治的逻辑”。
现在的问题在于,理性主义的人性观何以必然蕴含着压制人性的统治逻辑呢?在马尔库塞看来,理性主义要么把幸福客体化,要么把幸福内在化。柏拉图的理性主义幸福观就是将幸福客体化的一个具体表现。可以预见的是,柏拉图的二重世界观必然导致他将人的幸福定位于纯粹的理念世界之中,幸福是与真理相联系并受制于真理的。这样,他就将快乐问题转变为一个道德问题。柏拉图不仅认为幸福应该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而且,由于国家就是理性的最高形成,因此个体的幸福就必须服从于国家。在普遍性的原则下,把个人从自己的特殊快乐中分离出来而成为一个有益于国家的公民,才是最高的善,才体现了真正的正义。正义就在于个人服从并履行好社会分配给他的角色,这样的个人才是最幸福的。由此,柏拉图直接将幸福问题与个人在社会中实现他自身的社会秩序问题联系起来了。正是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决定了人的潜能并由此决定需要与快乐的真理与谬误。与孤立的个人相对,社会才是代表历史上正确的方向,社会的共同利益成为哪怕是牺牲个人也必须得以维护的最高价值,它需要压抑一切违反明确的社会禁忌的个人快乐,它禁止那些将损毁确定秩序基础的需要的满足。社会的整体的崇高目标成为束缚个人追求自由的沉重的枷锁。由此,柏拉图的理性主义幸福观暴露出其压抑、控制的面目。
与柏拉图将幸福“客体化”相反,理性主义幸福论另一种倾向就把幸福看作是人内心的主观精神感受。伊壁鸠鲁学派的幸福观就是典型的代表。在马尔库塞看来,伊壁鸠鲁的幸福观主张不是如何去追求幸福,而是如何去避免痛苦。幸福快乐存在于内心之中的某种“不动心”的宁静状态,存在于个人与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的单纯的、无负担的、和谐的联结之中。在这种快乐中,理性不是作为人类的最大的潜能而出现的,它仅只能是算计危险和从每一件事物中获取最有价值的东西的心理技巧。这样的理性已放弃了它对幸福的追求,它仅仅作为主观的灵巧和个人的专长而出现,冷静地默认普遍的不合理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实的感性幸福日益呈现出非理性的肉体满足、纯粹的享乐和卑劣的特征。正如康德所说的:“当一个人只是为享受而活着(并且为了这个意图他又是如此勤奋),甚至他同时作为在这方面的手段对于其他所有那些同样也只有以享受为目的的人也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应为他可能会出于同感而与他们有乐同享,于是就说这个人的生存本身也会有某种价值:这是永远也不会说服理性来接受的。只有通过他不考虑到享受而在完全的自由中,甚至不依赖于自然有可能带来让他领受的东西所做的事,他才能赋予他的存有作为一个人格生存以某种绝对的价值。”[3](P43)在康德那里,幸福只能是“道德上受限制的幸福”。只有假定的人的行为是由纯粹的理性原则所决定时,道德信念与幸福之间的“必然联系”才是可能的。因此,德性与幸福的和谐属于那些完美的关系,它的实现必然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因此,康德强烈驳斥了将现世人的幸福作为判断道德善恶的标准。正是在这种将人的幸福等同于“内心的宁静”,或是推到彼岸的道德世界的过程中,人的现世的自由从此便不复存在了。
二、感性的人及其异化
理性主义人性观在现代技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就是对人的生存意义的遗忘,而专注于对外在世界的控制,这便是技术理性异化的表现。技术理性及其文明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人独特的超越性(自由)精神被统治一切的标准化、机械化乃至物化所勾销。人的生存过程越来越不可捉摸,生活的外观在技术的统治下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无懈可击,但人的生存的本质则越发晦暗不明。因此,在马尔库塞看来,技术理性使得理性的人把手段当作目的,把认识外在世界,控制外在世界当作追求人的自由的唯一途经,以至于把技术理性本身当作人生的终极目的,并用控制和获取外在物质世界的“量”的多少作为衡量人的生存意义的标准,这必然导致人成为外在物质世界的奴隶。技术理性并不是不关注感性的人的感性需求,毋宁说,是它太“感性化”了!它把满足人的肉体的欲望作为它唯一的目标。
同样,把理性绝对化和内在化,则从另一个极端忽视了感性个体的存在。这一点尤其表现在黑格尔身上。在黑格尔看来,人的本质就是绝对的自我意识(即绝对精神)。外在的物体,包括人的感性幸福都是与绝对精神对立的,是其外化(异化)的产物,是实现人的绝对精神的手段。为了达到绝对精神,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感性的人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因为在绝对精神和感性幸福之间并不存在前定的和谐。理性的发展通过反抗个人的幸福实现自身。“使自己的存在适合于他的特殊的性格、意图和选择,并由此在他的存在中享有自己的人是幸福的。历史不是幸福的发展阶段。在历史中,幸福的时代是一纸空文”。[2](P315)绝对精神遵循它的自己的道路,它不考虑感性的人。因此,当历史被领悟时,绝对精神就像恐怖的“精神骷髅”一样显露出来,人的感性的“血肉之躯”被无情地埋葬于内在的绝对精神之中。感性的人只可能是一个相对于理性的异化的人。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强调感性个体的现实幸福无异于让人类存在的终极目标被丑恶的经验现实所控制和败坏。
黑格尔之后,尼采第一个在这个传统的理性王国掀起了一股浪漫主义旋风。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就是反对各种形态的“超验本体”对人的精神和肉体的束缚,是对理性压抑和控制人的感性的一次反动。它把关注的目光从彼岸的精神世界拉回到人的此岸的感性世界。与理性主义把理性作为人之根本不同,浪漫派哲学将人的意志、情感、欲望,本能、直观、想象等感性因素提到人的根本存在方式的地位。作为浪漫派哲学在现代工业社会的最新表达,马尔库塞的哲学思考同样着眼于感性个体的自由生存。
马尔库塞对感性的人的理解是建立在马克思“人的异化”的理论基础之上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对“劳动异化”的精辟分析,揭示了真实的人的存在。马尔库塞认为,在马克思那里,政治经济学之所以遭到批判,是因为它掩盖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整个“异化”和“被蹂躏”的现实,是因为它把人仅仅当作由“劳动资本和土地的分离”,由分工、竞争和私有财产等等所决定的“畸形存在物”。这种政治经济学在科学上确认了把人的历史-社会世界歪曲成金钱和商品的外在世界,这是一个把人作为一种敌对的力量来对待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性几乎丧失殆尽,人沉沦为丧失了人的存在的现实性的抽象的劳动者,他们和自由劳动的对象相分离,被迫把自己当作商品出售。劳动者和劳动的这种异化的结果,就是所有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成了他们的现实性的丧失。对象世界不再作为整个人性的自由操作和自我肯定的领域在“自由的活动”中被占有的“真正的人的财产了”。它成了这样一个私人占有的对象世界:它能被占有、使用和交换,而同时,人必须服从它的似乎不可改变的经济规律。简言之,就是“死的物对人完全的统治”。[4](P39)这便是人的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必需把感性的劳动本身当作人的本质的真正表现来把握。也就是说,只有在真正的劳动中,人才能确认自己的类本质。马克思把感性的劳动理解为是这样的一种活动:在它之内并通过它,人第一次真正成为符合人的本性的人,因为人在劳动中这种“成为什么”和“是什么”是由自己决定的。所以,他就能够按照他所具有的本性来认识和对待自己,即人的“自为生成”。劳动是人的一种有意识的和自觉的活动。与动物性的直接的生命活动不同,人的劳动正在于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4](P50)在这种劳动中,一方面,人“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从而使自己对劳动对象(自然界)及人本身的认识日益深入;另一方面,也“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从而获得美感。因而,这种劳动同时又是人的自由意志的实观,是人对自身全面本质占有。
与此同时,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强调的真正的非异化的劳动是建立在人的感性存在的基础之上的。作为“感性存在物”的人首先须把对象性事物变成他的生命活动的对象,并作用和占有它。他必须把对象世界转变成他的生命的内容和工具,他的生命在这些内容中并通过这些内容才变得有效。“实际上,人的万能正是在他把整个自然界——首先就它是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而言,其次就它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而言——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4](P49)把“自然界”作为人的工具,并不仅仅是指人只是把自然界作为他的直接生命活动的环境,也不仅仅只是把对象作为他的直接需求的对象,而且还指人能够按照“美的规律”,而不仅仅按照他自己需求的标准来生产。在这种自由活动中,人重新生产了“整个自然界”,并且通过改造和占有自然界,使自然与他自己的生命一起得以进一步发展。因此,人并不是在自然界之中,而毋宁说,人就是自然界。自然界是人的表现,是人的创造物和他的现实性。而自然界就是人的自然。“人本主义”就是“自然主义”。[4](P120)
由此,在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对感性的人的揭示彻底翻转了西方传统理论对人的理性规定的观念。“理性的人”不是在内心精神世界中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就是彻底屈从于技术理性的统治。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而感性的人及其在现实社会中的异化虽然同样失去了自由,但在人的感性潜能中却蕴含了革命的因素,它给不自由的人以获得自由的希望。马尔库塞虽然继承了马克思对人的感性的规定的观点,但他认为马克思将人的解放建立在经济制度及其政治制度的变革上,却忽视了个人的解放。这就使得马克思的革命理论不能很好地解决在当代发达工业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革命意识的危机。当代发达工业社会通过技术理性将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显然,在这种高度一体化的社会中,经济基础层面的社会革命已经失去了其拯救人的自由的可能性。因为无论是生产环节,还是消费环节,都出现了自由资本主义时期不曾预料到的变化。随着技术的进步,劳动的强度减弱了,劳动的时间缩短了,而在消费领域,工人和他的老板一样可以享受私人汽车、私人住房,海滨度假等等,这就导致了工人在意识上对既定社会的认同,不再具有一种革命意识,甚至成了一种维护既定统治秩序的保守力量。不仅如此,现存技术社会还通过各种虚假需求把自己的统治延伸到人的心理结构的底层。因此,技术理性不仅意味着一种外在的政治统治,而且更是一种内在的心理统治,发达工业社会的这种无处不在的极权主义特征已经把人从外到内都整合进现存机构的统治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发动一场不同于以往的革命。“以前的革命导致了生产力的更大规模、更为合理的发展,但今天在过度发达的社会里,革命将逆转这股潮流,它将消除过度的发展,消除其压抑的合理性……换言之,推动人们去塑造环境,改造自然的(力量)将是解放了的而不是压抑着的生命本能”。[1](P6)
三、诗化人性与非压抑的自由社会
马尔库塞反复强调,在现代文明社会,人的自由的丧失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支撑文明社会起源和进步的理性对感性的压抑和控制。因此,人的解放的关键在于恢复人作为“感性”的人的本质。也就是说,人类可以通过感性革命——借助于审美,在未来实现一个非压抑的自由社会。设想这样一种未来的非压抑性文明是可能的,既使它是一个“乌托邦”。在马尔库塞看来,这种“乌托邦”的实现,不能仅靠科学技术的进步,也不能仅靠经济、政治的革命,而必须通过审美活动而造就具有新感性的人。只有人自己才能解放自己,变革不合理社会的前提在于人自身的变革,也就是说,改变人的纯理性(主要是技术理性)的存在,而回归到人的感性的诗意存在。一个审美的世界正是马尔库塞所设想的非压抑的社会。
马尔库塞所设想的非压抑性文明社会是一个诗化的世界,他所设想的理想的人性则是一种诗化的人性。他的诗化世界是一个与现实的压抑性世界相对立的理想世界。在诗的国度里,一切冲突、束缚、压抑、控制等都得以消除,而达到一种绝对的自由状态。诗意化的世界实质上就是一个审美的世界。设想一种非压抑的自由社会,必然首先使受到压抑的人变成审美的人。因为“人们在经验中要解决的政治问题必须假道美学问题,正是通过美,人们才可以走向自由。”[5](P21)因此,审美应该成为设定非压抑性文明的依据,或者说,审美的世界应该成为现实世界的样板。在这样的世界中,审美应被摆到最高的地位,具有一种统摄的作用。但以一种审美模式来设定一个非压抑性的社会,并不是把生活环境、工作场所按均衡、协调的法则加以美化,也不是仅仅是将统治人的技术加以人化就可以做到的。毋宁说,世界的诗意化、审美化实质上应该是诗意化的人,人的审美化,也就是要以一种审美的思维方式来看世界,世界才能最终审美化。人的解放也就是要从技术化的人走向审美化的人。
因此,美学的最高问题涉及是人的自由和意义问题,而这样的问题是技术理性所不能回答的问题。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实证科学正是在原则上排斥了一个在我们的不幸的时代中,人面对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必须立即作出回答的问题:探问整个人生有无意义”,“这些问题归根到底涉及人在与人和非人的周围世界的相处中能否自由地自我决定的问题,涉及人能否自由地在他的众多的可能性中理性地塑造自己和他的周围世界的问题。”而“单纯的物体的科学对此显然是无话可说”。[5](P6)自由不是一个可以科学(理性的最高表现)地把握住的实现了的具体的存在、对象,而是理想化的、诗意化的存在方式。它只能是人的一种生活态度。也就是说,严格意义的自由理想不可能是一种经验性的概念,因而永远不可能转化为一个经验的对象。自由首先是一种“否定”的力量,就是摆脱那眼前的、现成的、有利益关切的东西,就是对那眼前的现成的东西说“不”。而这种自由最终只能在审美中才能获得。因为审美的经验乃是“想象的自由消遣的产物,它解放了对象,使之成为自由的存在”。[1](P137)因此,在马尔库塞看来,审美绝不仅仅只是人的一种认识机能,绝不能只从认识的意义上来界定美学。“审美知觉既是感性的,又不只是感性的,因为它提供快乐,因而本质上是主观的;但就这种快乐是由对象本身的纯形式构成而言,它也伴随着对任何知觉主体来说普遍必然的审美知觉。审美想象虽然是感性的,因而是接受的,但它也是创造性的,它在自身的自由综合中,构造了美。在审美想象中,感性为某个客观秩序产生了普遍有效的原则”。[1](P136)
作为一种生存方式的审美对现行的理性原则提出了挑战:在表象感性秩序时,它使用了一种受到禁忌的逻辑,即与压抑的逻辑相对立的满足的逻辑。在升华了的审美形式的背后,出现了未升华的内容,即艺术对快乐原则的服从。马尔库塞引入了席勒的“消遣冲动”的概念来构想他的非压抑文明社会。席勒早在他那个时代就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工业技术社会中操作原则对人性的压抑。他说:现今社会“已被一架精巧的钟表所代替,在那里无限众多但没有生命的部分拼凑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机械生活的整体”,“国家与教会、法律与道德习俗都分裂开来了;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劳力与报酬都彼此脱节了。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碎片。他耳朵里听到的永远只是他推动的那具齿轮发出的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他永远不能在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在他的天性上,而是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他的专门知识的标志”。[5](P47-48)正是技术文明本身给现代人造成了这种创伤,因而只有创造一种新的文明才能治愈这种创作。在席勒看来,技术文明之所以给人造成这种创作,根本上是由于人性的普遍分裂,即人性被分裂为感性与理性,质料与形式(精神)、自然与自由、特殊与普遍等等一系列的对立的存在,而造成这种分裂的主要是受人内在的两种基本“冲动”,即“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的支配而产生的。前者本质上是被动的、接受性的,而后者则是主动的、支配性的和压倒性的。文明则是在这两种冲动相互冲突和对抗中形成的。而在现存的压抑性社会中,不是使感性理性化、或使理性感性化,从而调和这两种冲动的,而是使感性屈从于理性,从而使感性如果想重新表明自己的权利,就只能以破坏性的形式表现出来。而理性的暴政则已经使得感性变得枯竭和芜杂。因此,人要获得自由,就必须克服这种冲突,解放感性。
总之,在马尔库塞看来,只有审美活动才是人自身解放的工具。人只是在摆脱了内外、身心的一切压制时,只是在不受任何规律和需要压制时,才是自由的。而审美的无功利本质正是这种自由的表现。因此,在一种真正的非压抑性的文明中,人类生存将是消遣,而不是苦役;人将在表演中,而不是在“需要中”生活。而这种非压抑性的审美世界之所以能存在的前提是人的知觉方式和感觉方式的全盘革命,即新人的产生。而且,这样的革命之所以可能,也只有当文明在物质和思想达到了最大限度的成熟的时候。也就是说,仅当对需要的压制被过剩的压制取代时,人类生存才会进入其本身既是目的又是手段的自由运动中。摆脱了欲望所需要的痛苦的目的和操作的压力之后,人就将能重新自由地恢复他本来的面貌。而这种本来面貌就是消遣的自由。履行这种自由的心理机能原是想象机能,它探求并投射所有存在的潜能。在摆脱了技术理性的奴役时,它们的现存表现是“纯形式”。因此,它们构成了它们自己的秩序,即“按照美的规律生存”。这便是马尔库塞所构想的非压抑性文明。
[1](德)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2](德)马尔库塞.现代文明与人的困境(李小兵等译)[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9.
[3](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德)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刘范弟]
Human Freedom and Aesthetic Revolution
CHEN Jun
(Research Center of Contemporary Mainstream Culture,Hunbei University; School of Philosophy,Hubei University,Wuhuan,Hubei 430062,China)
The conflict between technology and freedom and its solution is the theme of Marcuse’s philosophy.In the society of modern technological civilization,the root cause of the loss of human freedom lies in the repression and control of sensibility by reason, which supports the origin and progress of civilized society.Reason requires the integration of all the social elements including humans themselves so as to achieve the objective of efficiency determined by technology.Then,humans,who should have been the objective, in turn,become a means to realize the objectives outside human existence.Since materialized sensibility mistakes the"quantity"to control and obtain the external material world as the measurement criterion of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This results in the fact of humans as the slave to external material world.Therefore,the key to human liberation lies in the renewal of human essence as the sensible existence.That is to say,it is possible to invite a revolution of sensibility:through aesthetics,we can hope to create a truly free society.
freedom;reason;sensibility;aesthetics
B516.69
A
1672-934X(2013)05-0050-06
2013-06-03
全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现象学视野下的马尔库塞技术哲学思想研究”(20090460472)。
陈 俊(1976-)男,湖北孝感人,湖北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后,湖北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副院长,主要从事应用伦理学、技术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