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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第三条出路
——论《使女的故事》的悖论策略

2013-03-23蔡云琴

关键词:使女特伍德悖论

蔡云琴

(福州大学 外语学院,福州 350002)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是当今世界文坛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题材广泛,有小说、诗歌、散文、论著等,涉及当代社会生活的许多敏感话题,如对人权问题的关注、对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探讨以及对生态的关注等。作为加拿大的“文学女王”,阿特伍德的作品一直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热评。发行于1985年的《使女的故事》获得了加拿大总督奖、《洛杉矶时报》小说奖等重要奖项,是其所有作品中最流行的一部。自问世以来已得到研究者从多种不同的角度进行的解读,主要聚焦于小说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反乌托邦文学传统、权力政治等方面。阿特伍德在小说中运用时空的交叉错置、历史的叙述话语以及拯救人类的理性构建了一组悖论,再现了历史中存在的灾难,表达了她对现实世界的忧虑,发出对人类未来的预警,传达她对人类终极走向的关注:寻找“一条理想的第三条道路,那就是既不成为受害者,也不成为施暴者,而是与世界达成某种和谐,一种建设性而非破坏性的关系”[1]。本文旨在就小说中悖论策略的运用探讨阿特伍德作品的多元主题以及作家对人类未来的深切关注。

一、时空交叉错置中历史的悖论

“过去或将来,或近或远,总是与我们对现在的了解混在一起。”[2]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了我们眼中的历史,而历史是对发生在特定时间、特定场所(空间)的过去事件的描述,时间与空间的相辅相成,构成了我们阅读文本的历史视角。《使女的故事》描写的最远时间距小说写作时间有二百多年之遥,背景是20世纪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一群宗教狂热分子驱逐了总统,解散了国会,成立了神权统治的基列共和国,举国上下一片白色恐怖。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位在基列国不幸沦为“使女”、后来侥幸逃出的女性,她通过录在磁带里的声音,向读者讲述了自己在21世纪初的亲身经历,其间夹杂着大量对20世纪80年代生活的回忆与反思。时间上,历史中过去发生的各种暴行、人类面临的危机是主人公的现实生活,也是读者的未来。空间上,故事的发生地基列国是由一群宗教极权分子统治的神权国家,《圣经》被视为社会生活方式的准则,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便可以改变人类所面临的危机。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基列国建立在高举民主自由、以反对宗教神权为己任的美国土地上。整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空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交叉、错置,已成往事的未来在小说中以现实呈现,这种现实与回忆、当今与过去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叉、错置所形成的张力使得故事显得真实可及,在读者内心引起对现实社会的反省和警惕。

《使女的故事》讲述的是已成历史的未来,但对读者来说却好像是现在的故事。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反映,包含了极为深刻的现实内涵。阿特伍德曾经说过:“切记,在这本书中我所用的所有细节都是曾经在历史上发生过的。换句话说,它不是科幻小说。”[3]故事主人公目睹的恐怖场景与当今世界许多地方的暴行极其相似。从阿特伍德笔下的基列国里可以看到现实世界中已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问题。自然环境上,对高度发达的科技的滥用破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过去一段时期里,空气中曾经布满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体,河水里充斥着有毒成分,所有这些都不是一两年就能清除干净的”;被当做基列国“稀有资源”的使女们,其身体也受到有毒物质的伤害:“这些有毒物质悄悄侵入女人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脂肪细胞层里安营扎寨。天知道,恐怕从里到外都被污染了,肮脏得就像进了油的河滩——说不定连兀鹰吃了她们的尸骨都会因此毙命。”[4]116由于生存环境恶劣,畸形胎儿、死胎、不育充斥着整个国家,人类的生殖繁衍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政治上,高压专制取代民主自由,等级制度森严;为女性平等振臂高呼的女权主义者沦为生殖的机器,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曾经的自由经济为票据供应所取代。历史在小说中重现,正如狄尔泰所说的:“人是什么,只有他的历史才会讲清楚。若人们把过去置于脑后,以便重新开始生活,就会完全徒劳无益。人们无法摆脱过去之神,因为这些神已变成了一群游荡的幽灵。我们生活的音调取决于伴随着过去的声音。”[5]人类社会历史是一个不可逆转却一再重复的过程,过去和未来会在当下处境中接通。因此如何走出并超越历史的重复之环,值得世人深省。

阿特伍德正是利用时空的交叉、错置构成的历史悖论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故事。透过历史的经验教训,阿特伍德试图唤起生存在当下的社会群体的历史意识和忧患意识,希望人们能清醒审视现实中的各种行为,深切关注人类社会未来的发展。正如克罗齐所说的,一切的历史都是一部当代史。我们在历史的书写当中表达了当代的困境,从而在回顾历史的过程里把握未来的方向。

二、失语与讲述的话语悖论

一部人类文化思想史,是一部“男性中心”话语史。在女权主义者看来,历史既聋又哑,它赋予男性以神话制造者的地位。在这个由男性书写主宰的社会中,男性通过话语的运作把女性置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边缘,女性的声音被严重地压抑甚至湮没、歪曲,失落了叙说自己历史和未来的话语权,沦为“沉默的他者”。

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讲述了一群没有“声音”的女性的故事,尖锐地指出历史上女性的地位问题。在基列国里女性被剥夺了财产和工作,成为男性的附属物,按照从事社会职能的不同,女性被划分为各种等级的夫人、嬷嬷、使女、马大、经济太太以及荡妇坏女人等,分别专事不同的职能。她们的生活天地只是那个禁锢她们生命的房子。而小说中的“使女”则是一群身份暧昧的女人,她们被剥夺了自己真实的姓名,由英文中表示所属关系的介词of加上她们为之服务的大主教的姓做称呼,如故事的叙述者奥芙弗雷德(Offred)。并且名字会随着所服务的大主教的更换而变换,其主要职责是为大主教们传宗接代,成为他们的附属物。基列国的女性们被剥夺了交流的权利。无处不在的“耳目”让她们不能也不敢交谈,即便是位于最高等级的主教夫人也不能任意发表言论,沉默、阴郁、恐惧笼罩着整个社会。在这里女性完全失去了叙说自己历史和未来的话语权,沦为“沉默的他者”,成为一群不会留下任何历史印记的专事生育的婴儿制造机:“我们的用途就是生育……只是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圣洁的容器,能行走的圣餐杯。”[4]141“(在家庭相册里)全是孩子的照片,但不会有使女。从未来史观的角度出发,扮演这种角色的我们是见不着的。”[4]238作为“边缘人”的女性丧失了“主体性”,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赖以独立的财产,没有了自我,只是男性用来证明自己强大的对象和工具,一种社会性别奴役的空洞能指。而男性运用其掌握的意识形态话语权,控制着在文化领域的文化教育权、话语解释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基列国里当权的男性们试图实行愚民政策,没收图书报纸杂志,控制国家宣传工具,剥夺女性的文化教育权,禁止她们读书写字。他们关闭学校,有的学校被当做感化中心,将《圣经》视为指导一切社会生活的圣典,向女性灌输愚昧思想;有的学校成为惩戒违背清规戒律者恐怖的刑场,学校的围墙也成为死人示众的地方。

然而有压制就会有反抗。莫伊拉和奥芙格伦等进行着不畏牺牲的英雄式的抵抗,大部分的使女们则进行一种更微妙、更小心、更有耐性的抵抗:手势语、耳语、符号及其他非语言手段等新代码都是她们用来互相交流、传递信息、与专制政权斗争的方式。而主人公奥芙弗雷德也从未放弃过斗争的希望,她不断地回忆过去自己的名字、家以及发生在她与母亲间的种种,以保存记忆进行自我肯定,还通过磁带以说故事的方式将自己以及其他使女们的经历告诉后人。讲故事在此成为代表事实见证的一种方式,一种反抗死亡和历史沉默的手段。[6]

男性虽然占据了权力的控制,似乎是权威,可是森严的等级制度对男性依然有效。在无处不在的“眼目”下,大多数男人噤若寒蝉,即使身为手握大权的大主教们在自己制定的权力规则下也没有大声言说的胆量。为女性制定的枷锁一样地套在男性自己的身上。在2195年的历史学家眼里,大主教们的身份难以把握,会议记录在“大清洗”运动中销毁,话语的掌握者没有留下权力的声音。“要是现在能搞到从沃特弗德私人电脑打印出来的材料,哪怕只有二十来张,我们定将不惜代价。”[4]318因此这段历史的叙说是通过使女奥芙弗雷德的磁带、她的声音而被留存下来,其他的却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一段历史成为女性眼中的历史。阿特伍德通过奥芙弗雷德表达了女性主义者的抗争——用“她的故事”取代“他的故事”,让历史中被边缘化的妇女突破男性话语的封锁,发出自己的声音,将自己从被逐出的历史当中恢复地位,取得话语权。

然而在小说最后一章的“史料”部分描述的两百年后,在加拿大的努纳维特的“第十二届基列研究专题报告会”上,档案馆馆长詹姆斯·达西·皮艾索托教授的报告内容显示着对女性的戏谑与轻视,言语之间是对故事真实性的质疑,努力寻求男性视角的叙述加以确认。“所有正如历史学家都知道的,过去是一片黑暗,充满回声,我们可以从中听到声音,但具体说话内容却因为声音发源地本身就含混不清而不甚清楚。”[4]319教授试图消解奥芙弗雷德的第一手资料,否认奥芙弗雷德的存在,质疑磁带的客观真实性。历史的叙述在这里构成了一个失语与讲述的话语悖论,到底是“他的故事”还是“她的故事”能够真实地传达历史的真相。话语权力游戏依然在男权与女权之间继续,对男性话语与女性话语的强调所形成的简单二元对立依然摆在两百年之后学者的桌面上。在此阿特伍德为女权主义争取话语权的努力设置了一个悖论悬念。曾经的真实在两百年后却遭到男性话语的质疑、否定,阿特伍德的这一主动预设既道出了她对后来“他”所作的历史阐释的嘲讽与不屑,也道出了心中的困惑与反思。历史的真相如何才能被后人正确解释并被有益镜鉴,只有超越狭隘的两性概念,跳出男权或女权的窠臼,通过对人类整体的观照才能得以实现。

三、毁灭与挽救人类的理性的悖论

现代理性主义精神是建立在自然科学的胜利上的。自然科学将人类从神学以及以神学为基础的经院哲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上帝的万能被代之以理性的万能。现代“理性”可分为三个层面:工具理性、历史理性和人文理性。“工具理性”在20世纪高奏凯歌,带来了很多好的方面:科技发展、生产力进步,物质生活日益发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富庶与方便。然而对理性的倡导由于走向极端而变成了对理性的迷信并导致理性的独断。滥用科学技术、提倡性自由而造成的生态破坏、精神困顿使人类肉体和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生物化学制剂的随意滥用极大地破坏了人类的生存环境,性泛滥使性疾病蔓延,死胎、流产、遗传畸形十分普遍,人类面临着生殖力下降、人口锐减的局面。这是现时代面临的问题,也是基列国专制政权所要改变的状况。大主教们希望借助宗教的力量,用更为精确的社会分工以及更为理性科学的管理把握未来的可能。

正如福柯指出的:“各国政府发现,它们的事情并不简单的是有关他的臣民,也不是有关他的‘人民’,而是有关人口以及人口的特殊现象和各种变量:出生率、发病率、受孕、生殖率、健康状况、发病的频率以及饮食形式和居住形式。”[7]出生率低下、畸形婴儿、不育不孕、人口锐减直接威胁着人类的生存。面对人类因为过度张扬人文理性精神、迷信工具理性而造成的灾难,基列国企图借助另一种理性力量来阻止人类危机的继续。首先,简化男人、女人的社会职能分工。除了大权在握的大主教和被称为“耳目”的秘密警察,年轻健康拥护国家理想的男人被编入天使军团,其余的便是从事生产、服务、警卫的卫士。而女人亦分别为夫人、嬷嬷、使女、马大、经济太太以及荡妇坏女人。为了生殖繁衍出健康的孩子,取消了一切可能引起感官诱惑的消费娱乐,实行包办婚姻,并挑出健康具备生殖能力的女人充当那些社会精英阶层的使女,给她们安排合适的住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盏灯,一扇窗,一张床。花还是允许有的。”[4]7-8提供符合科学配方的饮食:“你们得补充维他命和矿物质,丽迪亚嬷嬷忸怩作态地说。你们得成为有用的容器。不喝咖啡和茶。滴酒不沾。”[4]69然而这些由最科学最理性配方配制的食物到了使女奥芙弗雷德的胃里却成了非自然地东西:“在我的胃里,食物聚成一粒球,一团湿乎乎聚在一块儿的硬纸片。”[4]74第二,科学地安排人类的生殖繁衍活动。为了人类共同的目标——孩子,女人是“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圣洁的容器,能行走的圣餐杯”,“男人是性机器,除此之外,别无他求”[4]150。每月例行的受精仪式毫无人性可言,不容许有情感、欲望和自主意志。性交只为了一个目的:生殖,人是生物性的人。原本属于自然造化的怀孕生育在基列国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温情和浪漫。基列国所崇尚的科学理性表现出对人类尊严和爱欲的否定和践踏。这种以毁灭女性的手段试图拯救人类于危机当中的行为构建了一个理性的悖论,其归根结底是人类自酿的苦果:先是由于科学技术的滥用造成自然环境恶化并导致人类失去生殖能力,然后又想通过科学理性的干预恢复人类的生殖能力。

理性悖论的另一层面表现在历史理性方面。“历史理性”作为20世纪“理性”的另一个维度,同样也值得反省,它造成的巨大灾难绝不亚于工具理性。它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专制主义。基列国的大主教们打着拯救人类的旗号,成立神权统治的集权专制政府,采取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空间管理模式。基列国实行压迫的手段主要是强制性的全景(panoptical)监督。福柯在其经典著作《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全景敞视“是一种在空间中安置肉体、根据相互关系分布人员、按等级体系组织人员、安排权利的中心点和渠道、确立权利干预的手段与方式的样板”[8]。在《使女的故事》里,这种全景监督主要是针对弱势群体。电子设备、网络状的检查系统以及无处不在的“眼目”、秘密警察置全社会的人于时刻被监视的境遇。基列国希望建立一个未来乌托邦的理想蓝图似乎无可非议,“我们以为可以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4]220。然而这种以未来社会乌托邦为思想内核,以专制独裁为表征的历史理性所表现出来的专制主义使人背离了理性而走向了更大的非理性。它把人类推向了噩梦般的深渊。这是理性悖论在基列国的悲剧,是值得思索反省并且警惕的。

四、结 语

阿特伍德运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错置讲述的这个又像虚幻又像真实的故事,被评论界贴上未来小说或科幻小说的标签,然而正如阿特伍德所声明的那样,这不是个未来的故事。历史叙述中失语与讲述的话语悖论以及试图用理性的力量拯救人类于因现代理性精神的过度张扬造就的困境所构建的理性悖论撕下了历史那温情脉脉的面纱,把真实的现实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让世人直面人类的危机,为现代文明的发展敲响警钟。用一种极端的制度来拯救面临生态危机的人类只能把人类推向另一个危机的边缘,用一种破坏来解决生态问题只会造就另一种破坏。人类只有建立了与世界和谐的、建设性的关系,才会有出路。

[1]GIBSON G.Eleven Canadian novelists interviewed by Graeme Gibson[M].Toronto:House of Anansi Press Limited,1973:27.

[2]埃辛顿.安置过去:历史空间理论的基础[J].杨 莉,译.江西社会科学,2008(9):246.

[3]DVORAK M.Lire Margaret Atwood:the handmaid’s tale[M].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1999:23.

[4]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M].陈小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5]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77.

[6]王 苹,张建颖.《使女的故事》中的权力和抵抗[J].外国语,2005(1):74.

[7]福柯.性经验史[M].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6.

[8]福柯.规训与惩戒[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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