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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静泉后期小说印象

2013-03-21程琪

阳光 2013年2期
关键词:骡子小说

程琪

《刮走世界的风》,是黄静泉第一部小说集的书题,也是其中一篇小说的题目。大概只有世代生存繁衍在黄土高原且得其深邃的人,才能真切地从心底感受到这“刮走世界的风”有多么铿锵多么雄劲多么浩瀚多么慑人魂魄吧。该是什么样的风,才能把世界都刮走呢?这风一定够大,够硬,绝对强劲有力,且不是一般的强劲有力,是凛冽呼啸的,铺天盖地的,势不可挡的,摧枯拉朽的,惊心动魄的,挟着怒吼,荡着激愤,前仆后继,义无反顾,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路狂奔呼啸而来……

这就是黄静泉后期小说给我的印象。

黄静泉的小说创作大体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自1980年始。那一年,正在医护班进修的他写下第一篇小说,从那以后就一篇接一篇地写开了,一写就是十年。1989年,因种种原因他放弃写作,重归江湖,一去十五载。直到2005年,这位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三哥”又华丽转身,重新拾起小说,一气呵成写出中篇《傻子和狗和驴》投给《黄河》。彼时的黄河主编张发先生一俟审读,当即采用,自此黄静泉风生水起地进入了他后期的小说创作。

可以说,黄静泉几乎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状态下率性而突兀地闯入文学这片天地的,他是一个天生的写作者。纵观黄静泉的小说创作,特别是前期作品,几乎就是凭着本能如脱缰之马自由驰骋,不在乎任何规矩与规律,也没有任何束缚与羁绊,完全的兴之所起,信马由缰。也难怪,在黄静泉的生存环境与个人经历这个空间与时间的纵横坐标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影响、制约并作用于他。就空间来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矿山无论地域还是文化都相对偏远落后且封闭。就时间而言,他的少年时代恰是在那场与人类一切文明相悖的“文革”动乱中度过的。无庸置疑,对于他,这是一种先天的缺失。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盈未必完满,亏未必就是损。比如对黄静泉,上述的不足与缺憾在局限与制约了他的视野、知识与见识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方自然天成、淳厚质朴、不受任何束缚、任精神与想象力上天入地自在遨游的天地。所以真的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正应了那句耳熟能详的话,上帝要关掉一扇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就这样,一俟时机成熟,一经触发,就像矿藏的开采,黄静泉天赋中那种感悟生活感悟文学的能力便不由自主地喷发了,他选择文学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1980年,读到他的第一篇小说稿,虽不免青涩,但字里行间喷薄着按捺不住的激情,那激情,那气息,恣意汪洋,营造出一个强劲的气场,吸引着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于是约他前来。他如约而至,顶着夏日正午干燥灼人的日头,赶了几十里山路,却依然精神矍铄。那个下午,他不多说话,但眼神左右锋芒透着几分率真,几分野性。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专以打架“扳旗杆”过瘾、江湖上人称“三哥”的黄三。他太像他笔下那些北方的山了——瘦硬有力,冷峻削峭,却又波峰浪谷,激情血性,几分侠骨,几许柔情……当然这都是我们渐渐熟识以后的印象了。

黄静泉前后两个时期的创作,不仅可以用时间的维度划分,就艺术特色而言,也有着明显的差异。经历了十余载的打拼与沉浮、困境与感伤、迷茫与诘问,看惯了更多的丑恶与不公、残酷与乱相、忧伤与无奈、善良与纯美,他对生活、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思考,加之读书与知识的积累,不知不觉于本能中多了几许自觉的意识。这种自觉,使他后期的作品渐渐厚重,并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取向,在意境、情怀、叙事方式、细节及语言表现力等方面均可圈可点。

关注底层,书写激愤悲悯的情怀,是黄静泉后期小说创作的灵魂。

这种激愤悲悯的情怀,显然与他的生存环境与独特的经历有关。

就生存环境而言,他出生并成长于矿区,交往与谙熟的也多是被当今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底层人群。这一片天地中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这一片天地中的爱恨情仇就是他的爱恨情仇,这一片天地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等人间烟火就是他日复一日的日子。可以说,他先天地便与这一片天地有着肌肤之痛,血脉之亲。这也又一次佐证了这样一条规律,作家的生存环境与个体人生之间的关系不仅具有地域与地理学的意义,而且有着社会学的意义。因为其生存环境中所有的事、物与人,都记录和见证了他生命中曾经的幸福与苦难、悲伤与快乐、刚烈与柔软、残酷与温情等等,所以这一切必然会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不过或迟或早的事。

就经历而言,黄静泉是一个极其“富有”的人。他从小性格倔犟叛逆,野性十足,十几岁就走上江湖,专以打架“扳旗杆”过瘾。一次因为打了权势子弟被专政小分队抓进去,亲眼目睹了另一对父子被屈打成招。他说“从那晚开始,我对人生和社会有了不解,有了仇恨心理,感到了世有强权而无公理的悲惨现实,这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十分仇恨当时的社会。”当然,少年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懵懂而感性的,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他能感受到的也只能是苦难与动乱,是残酷与惨烈,是无理与无序,是恐惧紧张不安中夹杂着愤懑与悸动,是一片纷乱嘈杂中迸发着的不受任何羁绊的为所欲为。但无论如何,少年时所经历的一切,对他后来思想及精神世界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他自言:“我从小就是一个反父亲意志和反社会不平的人,我打打杀杀,直到今天我的那股匪气仍然在胸中折腾。……做人我喜欢简单鲁莽,崇尚古时杀富济贫的壮士。与人相交,愿意把心掏给对方,若受到伤害,就觉得好过一场不可以互斗,默默承受慢慢淡忘,不与人为敌。”常常,望着他,我会想起徐克电影中那些江湖武侠,强悍不羁,冷峻刚烈,特立独行,却又柔情似水,幽忧脆弱,为朋友、为正义、为争一口气,敢于两肋插刀,敢于拼上性命,却又一生一世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有人说,只要他把自己的经历叙述出来,就是一篇篇感人的小说。如此说来,他要是不写小说真是太可惜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神奇,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召唤,黄静泉果然没有辜负造物主的青睐。

正是这种独特的生存环境与个人经历,造就了他独特的性格,给了他独特的视角,形成了他独特的情感方式。

如果说黄静泉前期的小说尚显散乱,其中不免杂驳着些许先锋的青涩,到后期,这种散乱已不见踪影。在他后期的小说中,字里行间尽是直面现实、充斥着人间烟火气的虽乱相丛生却又蓬蓬勃勃正在行进着的当下生活。于他,这很自然。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他极为谙熟的,是与他的生命水乳交融血脉相通的。黄静泉自己曾这样说:“我写小说,是自己在那里生气,在那里高兴,在那里自言自语,却又总是把自我情绪和现实现世紧密联系起来。”记得他曾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就叫《路见不平,写个小说》。可以说,从一开始闯入这片天地,黄静泉的小说就与底层即这个社会的根脉相系相通,就在关注着芸芸众生的生生死死,关注着身边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且这种关注饱含着悲悯的情怀,并于悲悯之中让人时时触摸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愤懑。是的,同某些作家的隐忍、内敛不同,黄静泉的悲悯情怀是激愤不平的,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愤懑在跃然出鞘,就像那“刮走世界的风”,勇武而势不可挡。

这种激愤悲悯的情怀充斥在他后期的所有作品中。无论是写矿山生活的《修脸》《骡子》《半道印子》《一夜长于百年》,还是写乡村生活的《青石堡》《英雄》《傻子和狗和驴》,小说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芸芸众生,都是小人物,《修脸》里的修尸匠小侉子、《半道印子》里的狗眼老婆、《青石堡》里的仝喊、《傻子和狗和驴》里的傻子、《耍家》里的王军女人等等,都是一旦汇进人流就再也无法辨认的普通老百姓,但黄静泉把他们一个一个细细地写了出来,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生老病死,写他们悲喜纠结苦涩迭加的生活常态,写他们无可奈何的生存状态,写他们的悲剧命运,让他们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让我们难受,让我们愤怒,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震撼,让我们忘不了他们。读他的作品你常会感到有一种特别紧迫的现实感跌宕在情绪里,让你感受到他内心那种难以释怀的激情与悲悯,其作品所具有的人文关怀也便在这里凸现了出来。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黄静泉的小说总是能锋利地切入当下的社会生活中,把我们周边那些纷乱无奈甚至丑恶展示出来,而且不仅止于展示,更在于关注底层人群的情感世界,关注他们精神世界的满足与缺憾、快乐与痛苦、绝望与愤怒等等,一句话,关注他们心灵的颤栗。其实任何人,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粗野的人还是细腻的人,无论他文化高低或财富多少,无论他是幸福还是不幸,他的心灵总会生出一些微妙的灵动,成熟的小说家就在于能够捕捉瞬间发生的心灵灵动,就在于懂得让人物的心灵在故事的波澜中跌宕起伏。小说《飞翔的鱼》在捕捉心灵的颤栗上就很出色,小说情节很简单,写了一个名叫隶书的中学教师,因为老实本分,被县委书记老婆调到县委做了秘书,正当隶书为突然降临的好运欣喜若狂时,随之而来的却是噩梦连连,原来县委书记的老婆要让他像奸细一样监视县委书记私生活的不轨,而且这个胖女人不分昼夜像对待一件工具一样把隶书呼来喝去,隶书的正常生活被彻底打乱了,知识分子的尊严被践踏了,纷乱与纠结、痛苦与挣扎、压抑与绝望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他,把他的精神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小说用浓稠繁复的笔触不厌其烦地叙述了隶书心灵的悸动,其间那种忍无可忍的纠结,那种无奈孤寂的弥漫,那种无法排解的压抑和对自由的诉求,已经不仅仅是隶书个人的困境,更是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困境。

黄静泉后期的小说大多如此,即对人的体恤与关怀不仅体现在对生存环境和生存状况的观照上,更在于直面精神遭遇和情感折磨的创伤,直面人在卑下中承受的精神重负。读黄静泉的小说,你总能感到他简直就是用自己的小说在呐喊在呼唤。作家王祥夫曾评价说,黄静泉的“情怀是悲悯的,悲悯之中又让人感到一种作者赤子般的愤闷……他的每一次写作,都是拼死的投入,犹如飞蛾扑火,以生命义无反顾地投向光明”。此言极是。

峥嵘生冷是黄静泉后期小说最为独特的气质,这让他的小说格外地与众不同,且极具震撼力。

小说可以用“气质”来品评吗,当然可以。我们知道,小说是可以带给人各种各样情绪的,有沉静、舒缓、柔美、伤感,也有澎湃、凛冽、凄厉、惨烈,这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作品中会聚集并形成一个“场”,就是气息或气质。一篇小说的成功与否,气息或者气质是至关重要的。黄静泉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峥嵘生冷却又震撼人心、纷乱纠结却又顺理成章,似乎就只有用“气质”来界定更为精准些。由于这峥嵘与生冷,让他的小说一眼看去便与别个截然不同。这种气质,约略可以从以下几方面去感受:

一、以整体质感上那层青黑色的狠凸现小说峥嵘生冷的气质

黄静泉后期的小说总是罩着一层青黑色的狠,给人以坚硬而刚烈、冷峻而沉郁、困顿而不堪重负,甚至杀气腾腾的感觉。这在他后期创作的《修脸》《耍家》《骡子》等作品中尤为突出。

最能体现这种气质的是《骡子》,可以说这篇小说在整体质感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峥嵘生冷的气质。小说讲述了一匹骡子和一个叫老兵的矿工的故事。为了挣钱娶媳妇,老兵买了一匹骡子,驱赶着骡子和他一起下了小煤窑。为了挣钱,老兵像畜牲一样残暴地折磨骡子。结果呢,在一次瓦斯爆炸中反倒是骡子拼了生命救了老兵的命。小说通篇都是粗犷而生冷的语言,矿井下岩石是峥嵘生冷的,黑洞洞的巷道是峥嵘生冷的,矿工老兵的形象也是峥嵘而生冷的,一切都像梵高笔下的画作,色彩凝重纠结得近乎疯狂。小说中这样描述骡子和老兵的生存环境:“……骡子整天在井下运煤,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东西,其实井下没有好看的风景,只能看到张牙舞爪的煤和岩石和光身子的受苦人,一排排支顶的柱子像树林,但不长树枝也不长树叶,骡子认为这种工作环境太枯燥太糟糕太苦难了。骡子用力时的大腿肌肉凸起一道道肉棱子,停止用力时便不断的颤抖着,疼痛的痉挛着,看上去肌肉在扑楞扑楞的跳。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也没有风,近乎凝固的空气里弥漫着煤粉。”不仅背景,小说中的人物老兵以及矿工的群体形象也是峥嵘生冷的。他们粗俗,粗野,生猛,甚至让人厌恶。为了挣钱,老兵恶狠狠地折磨骡子,一旦挣了钱,就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找小姐嫖娼。其人之粗,其言之俗,其行为之蛮,只能让人想起骡子。这里,骡子就是人,人就是骡子,甚至连骡子都不如。当然这都是黄静泉有意为之。他就是要用这种极其不近人情的峥嵘生冷来表现商品社会物质对人的异化,这里的骡子其实就是矿工的化身。小说通过骡子的视角与感觉来控诉这个物化的经济社会对人的身体以及精神的污染与伤害。但老兵们毕竟是人,他们粗俗的外表下终有一颗质朴的心,心上也终有柔软的东西在,因此小说最后还是为我们呈现出些许人性的暖色:一想起骡子从瓦斯爆炸中救他出来,“老兵就想哭,但他不哭。”这个“想哭”但“不哭”,写得好。生活中的千千万万个老兵们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懂得,商品社会是不相信眼泪的,所以他们不哭。但不哭不等于他们不难受,不痛苦。于是不哭的老兵常会梦见骡子,“骡子躺在地上,鼻孔淌着稠糊糊的黑水,身上的皮毛湿糊糊沾满了煤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毛色了。原来的毛色是什么呢,亮晶晶的棕黄色,闪动着青春的活力。像不像自己呢,不像现在的自己,像下井前的自己,自己以前的皮肤也是棕黄色,闪着亮晶晶的青春活力,尽管现在天天洗澡,可皮肤却苍白粗糙甚至稀松,都是在井下被汗焖的。老兵悻悻地出了门,仰起脸看着太阳往远走,边走边看见梦里的骡子张大嘴冲他喊。”看到这里,我们已经不由得鼻酸眼热了。

二、以叙事方式的无序与磕绊呈现峥嵘生冷的气质

《半道印子》就是一篇这样的小说。这篇小说几乎写尽了狗眼老婆的一生,总体节奏上是先快后慢。作品前半部,行云流水般密集地叙述了狗眼老婆苦难的大半生。后半部却突然地舒缓开来,放慢了笔触,慢得近乎停滞。初看上去,小说前后两部分的叙事风格很不统一。前半部紧锣密鼓地写了狗眼,写了狗眼老婆,还写了狗眼女儿和女婿,写了几十年的光景——狗眼因为工伤崩瞎了一只眼,就不上班了,每日里游手好闲,除了打老婆,就是到菜铺跟卖菜的老娘儿们扯闲篇儿,把下肢截瘫的女儿往菜铺门口一扔就只顾自己快活去了;狗眼老婆是从农村嫁过来的,人过来了,心还惦记着村里的儿子,总想从贫困窘迫的日子里省出几个钱偷偷摸摸塞给儿子,甚至为了接济儿子,怀孕以后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腹中的胎儿,以致女儿一生下来就成了高位截瘫;狗眼女儿和女婿虽然勤劳善良,却一个是瘫子,一个是瘸子,小两口日子困顿却安贫若素,还生了个儿子。但结果还是令人唏嘘,狗眼女儿终因褥疮伤口溃烂引起脓毒血症,死了。小说前半部写尽了几十年的光景,几十年的光景就像一条大河哗哗地就流过去了。写到这里,日子似乎是走到了尽头,但是且慢,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小说后半部在写狗眼老婆对儿子的爱时,叙事突然舒缓下来,笔调也突然温情了许多,温情得让人特别感动特别伤心。狗眼老婆那么大岁数了,还无赖一样到马路上拦车,再把拦车弄到的几个可怜钱辛辛苦苦攒着给她儿子。直到她出了车祸不能再拦车,还是想方设法乞讨几个钱给儿子买他最爱吃的过油肉。儿子每吃一个过油肉,她心里就有一次满足,她就要在墙上划一道印子。直到生命最后,她宁肯自己饿死冻死,也不肯吃一口给儿子买的那盘过油肉。而且因为没能看到儿子亲口把它吃下去,她死不瞑目地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在墙上划下了半道印子。这篇小说的名字便由此得来。小说一笔一笔细细地摹写了外表丑陋的狗眼老婆对儿子近乎偏执疯狂的母爱,即使儿子冷酷到不理她,不管她的死活,她依然心甘情愿地为儿子付出她的全部母爱直至生命。小说中这样极尽细致入微甚至不无絮叨地写那半道印子:“……老太太躺在冰冷的地上,幻想着儿子,幻想到儿子的时候就笑一下。……老太太的神智很清醒,如果在墙上划下一道印子呢,儿子又没吃那盒过油肉,这不公平,不划下那一道印子呢,又死不甘心,怎么办?要不就划半个道子吧,对,就划半道印子吧。老太太认为划半道印子才是公平的。老太太面对着墙,侧躺在地上,手指颤抖抖地掐着一粒尖尖的小石头,手指举着小石头,挨到了墙上,老太太嘱咐自己,要划好了,划的尺寸正好,正好是半道印子,既不长也不短,和过去所有的道子相比,是标标准准的半道印子。划完半道印子的手很不情愿地往下落。弯曲的胳膊把一只手支撑在墙边上不动了,说明狗眼老婆就死在这个时候。”与前半部的粗线条不同,后半部的叙事极尽细腻、温情、柔软。小说故意将一个有序的规律打乱,将乱糟糟的生活揉碎,然后再一一拾起,重新拼贴。初读起来,这种突然变换的节奏让人感觉有点儿怪怪的,有点儿不合规矩,太随性,太信马由缰,太欠缺约束与规范,不免有点儿生硬,仿佛是肌理上出了问题。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这种叙事方式的不顺与不足,这种苦难与兴奋、残酷与柔情杂糅在一起的磕磕绊绊无法梳理的生活,给这篇小说增添了峥嵘生冷的美感。

三、以情节的架构与细节的点睛强化峥嵘生冷的气质

小说《耍家》就是一篇这样的小说。赌徒王军媳妇原是个性子极绵软柔弱的女人,面对赌红了眼的丈夫,只会逆来顺受地挨打,挨了打之后就“母女俩搂抱着,偎缩在树下,两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可当她一旦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为还赌债自愿把她押给疤瘌眼,让疤瘌眼来睡她时,她“眼里的泪停住了,不往外淌了。腮帮一鼓一鼓地咬动着,猛然站起来,刷一下就把裤子脱下去了。”但是,“睡”可以,就是不让疤瘌眼亲嘴,“王军媳妇把脸扭向左边又扭向右边,就是不让亲”,即使疤瘌眼用“飞机扔炸弹”的方式残酷折磨她,但“无论怎么砸,王军媳妇就是不让疤瘌眼亲她的嘴”。而且从那以后,也不让自己丈夫王军亲嘴了,“咋样都行,就是不让亲。”柔弱的女人突然绝决地刚烈起来。直到最后,当她从丈夫口中知道,自己的丈夫不过是把她当做了一个“顶钱的东西”,压根儿就没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时,她心中那道伤口被一直划下去了,她彻底绝望了。事物总是在极端中走向反面,绝望的女人不再柔弱,不再痛苦,而是心中装满了仇恨。于是,装满了仇恨的女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结果是她巧妙地设了一个连环圈套,不露痕迹地假丈夫之手杀死了疤瘌眼,又借法律之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复仇。从柔弱到刚烈,再到复仇,这步步惊心的残酷甚至惨烈,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峥嵘与生冷,而这种峥嵘与生冷,则是通过情节的步步深入与细节的点睛之笔来体现与生成的。

残酷嘈杂之美,是黄静泉后期小说独特的表现方式。

往往,庸常的生活最容易让人忽略过程的存在,但它又实实在在是一种存在,黄静泉的后期小说就特别注重呈现庸常生活的过程。在他的小说中,生活常常是嘈杂、纷乱、纠结甚至残酷的,让人心烦意乱,让人又爱又恨,但你又不得不承认,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这些残酷与惨烈、纷乱与嘈杂正是这片土地上最草根的人们最草根的生活方式。比如《耍家》中的柔弱与惨烈,《修脸》《白棺材》中的善良与冷酷,《傻子和狗和驴》《青石堡》中的厚朴与逐利等等,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在这片土地上真实自然地流淌着,不分彼此地交织着,浓稠着,纠结着,共处于这一方天地中。由于这种真实,这种自然,这种体温甚至触摸感,让小说中的所有残酷、纷乱、纠结、嘈杂、争执,撕心裂肺的痛苦、牵肠挂肚的依恋、痛彻心肺的悔恨、深入骨髓的仇恨等等所有的一切生出一种独特的美感。无论如何,这是黄静泉后期小说审美取向的一个新境界。

以《修脸》为例,小说《修脸》写了一个游走于矿山的民间修尸匠小侉子。矿区里的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在人们心里,总是醉醺醺的修尸匠小侉子是比乞丐都下等的人。小侉子独身一人住在远离人群的一间石头房子里,石头房子在一条干涸肮脏的河道旁,屋里挂满了络络尘,墙壁早已腐朽。因为喜欢和孩子们一块玩儿,会被孩子的家长们骂,挨了骂的小侉子就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甚至会心里难受,不敢见人,但只要一听说有死尸等着他去修理,他的难受心情一下子就没有了。因为每当有人来请小侉子去把死人打扮得好看一些时,那些人会很无奈地称他一声“您”,这时小侉子就会觉得自己很尊贵很重要,但丧事一过,用过他的人就又很瞧不起他了。小侉子就是这样一个活得很没地位、却活得很出名的人。小侉子出名,不仅因为技术好,更因为他“要价公道”。平常百姓叫他,只要两瓶白酒他就干,一瓶自己喝,一瓶修尸用。而且他很坚持原则,给死人擦洗的酒他一口也不喝。只有碰上有钱人或是当官的找他,小侉子才会漫天要价,在讨价还价中提高自己的身份。

小说中,环境是乱糟糟的,“现在山下都挖空了,水脉也挖断了,山都裂了缝子,河湾里的河水久已干涸,干涸的河床上散乱着破衣裳、破鞋子,还有煤矸石和一些给煤矿工人治疗骨折时用过的石膏模型,那些惨白的肢体模型令人毛骨悚然。小侉子的房子就坐落在这条山川河的河边上。”人也是乱糟糟的,无论是醉醺醺的小侉子,还是那些势利的人,都让人那么心烦意乱,那么让人纠结甚至厌恶。但小说正是在这种乱糟糟的杂驳中让人感受到了真实鲜活的生活。无疑小说中的修尸匠小侉子心灵是美的:他总是像艺术家一样用心去雕刻并复原所有的人体,不带任何利禄心;因为见多了人的死亡,他对死亡的理解也与众不同,他从不说人死了或去了阴间,而是说“去了别处”;他喜欢和孩子们一块玩儿,因为单纯的孩子们能给他快乐,他也给孩子们带来很多快乐; 当“奥巴驴”的父亲在矿井下被烧死,“奥巴驴”的母亲又因为骂过小侉子而不敢请小侉子来修尸时,已经很衰老的小侉子背着油腻腻的背兜自己来了,并且出钱给“奥巴驴”的父亲买了棺材,理由仅仅是因为自己曾经吃了他们家那么多咸菜……除了小侉子,小说中还写了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他们在肮脏的屋里抢着吃小侉子的烧山药,一个个“吃成了黑嘴头,边吃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情景虽然肮脏纷乱,却像一缕阳光那样鲜亮而明丽。小说最后写到小侉子在自己的破石头屋子里无声无息地死了,“奥巴驴”仰起脸问他妈妈:“小侉子过去管过那么多死人,他死了,咋没人管他呢?”他妈妈突然被孩子问出眼泪来,于是他妈妈流着泪说:“咋没人管?咱们管,咱们再咋也得给你小侉子爷爷擦洗擦洗身子,擦洗干净,送他去别处。”至此,小说中所有的纷乱、嘈杂、纠结,甚至残酷,都让我们感到一种真实感人的美。

《一夜长于百年》也是一篇这样的小说。小说写了一个叫豆青的矿山女人的一生。故事很简单,都是些平平常常柴米油盐的日子。小说一开始就写挖煤把大山挖空了,山坡上的房子都裂了陷了,山下的河水也干涸了,在山上自建小房住了一辈子的矿工们都陆续搬到山下新建的楼房去了,多年前失去丈夫的矿山女人豆青终于也要搬了。她一辈子就盼着能有间敞亮的房子,可真要搬了,心里却像大树被连根拔起一样的忽悠起来。搬家前的最后一夜,守着空寂无人的大山,守着丈夫的遗像,望着滴泪的蜡烛,听着哭嚎撕扯的风,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像过电影一样,都跑回到豆青眼前,有含辛茹苦,有欢乐幸福,有悲恸愤闷,有心酸困惑,还有长长的生离死别和日复一日揪心的思念。小说结尾写豆青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死去的丈夫,她对丈夫说,要搬到山外去了,咱们一块走,你走吗?丈夫看着她,没吱声,忽然就消失了。于是豆青明白了,丈夫不想离开煤矿,不想离开这个山上的家,虽然它很旧很破了,但里边装进了他俩所有的苦乐年华。丈夫不想离开,妻子怎么能抛下丈夫一个人离开呢?于是豆青就不想从梦中醒来了……

小说写了矿山女人一部长长的人生。她们面对的物质世界恶劣、困顿、嘈杂、纷乱甚至不无残酷,但她们固守的精神世界却是纯美、善良与厚朴。而恰恰正是这纯真与善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与纷乱,将作品中人物性格的纯美、感情的浓烈表达得淋漓尽致,从而使嘈杂、纷乱、残酷的生活有了独特的美感。比如矿工们为豆青盖房的场面就很让人动容。豆青的丈夫二旦在井下死了,本该盖起的房子没能盖起来,矿工弟兄们就不约而同地聚到豆青家,这些汉子们要给豆青一个完整的“家”。小说这一段极尽铺排地写了盖房的全过程,既沉闷、痛苦、撕心裂肺,又极其刚烈、悲壮、摄人魂魄。矿工弟兄们默无声息发狠地干着活,直到上顶完工,这些汉子们才端起酒碗,“人们咧开大嘴,唱着吼着,周官家里和院子里,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唱声,已经远去的秦二旦,即使这会儿走得再远,也会听到工友们那撕破喉咙的吼唱声,也会被吼唱回来,和大家一起饮酒尽兴。……工友们举着酒杯,端着酒碗,流着眼泪。……男人的泪,是大泪珠子,像大豆,那些大泪珠子,滚动在生死不惧的男人们粗犷刚毅的脸上。”

执著地探寻死亡,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这是黄静泉后期小说一个绕不开的命题。

收入小说集《一夜长于百年》中的多为后期之作。翻开这些小说,尽管故事人物横岭侧峰远近高低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无一例外地都写到了死亡。是偶然吗?是,也不是,任何偶然中都蕴含着必然。黄静泉在《一夜长于百年》自序中这样说:“当我把这些各处发表过的小说编辑成集时,才突然发现,原来在那么多岁月里,我居然一直痴迷在体会各种死亡的过程中,这大概是一种想要知道死亡结果的想法让我这么做。……我见证过自己的死亡,所以我常想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有些生命去死?”是啊,人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了。到底是什么,让有些生命或决绝、或黯淡、或柔肠寸断、或心有不甘地弃生而向死呢?

生与死,向来是文学艺术述之不尽的一个命题。关于生与死,东西方哲学自有不同见解。就中国而言,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孔子与庄周了。《论语·先进第十一》中曾这样记:“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可以看出,生与死是孔子学说中没有明言的问题。其实孔子是试图通过遮诠的表述,通过不可言说的言说,达到对“知生”与“知死”本是同一过程的领悟。与孔老夫子不同的是庄周,庄子从不避讳谈论死亡,甚至很喜欢谈论死亡。与孔子用一句“未知生,焉知死”的回避不同,庄子清楚明白地表述,懂得死,生就不是问题。庄子《大宗师》中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他把困扰一切生命的痛苦即生死,定义如昼夜的更替,不必好昼恶夜,生则重生,死则安死,不悦生不恶死,中观生死,这就是庄子对生死的超然态度。由于千百年来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华民族历来是一个拒绝思考死亡的民族,死亡在我们的文化里似乎成了一种禁忌,殊不知一切具有真正哲学意义的关于人生的思考,起点其实都源于对死亡的思考。

黄静泉在作品中执著地探寻死亡,归根结底是想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他探寻死亡,关注死亡,其实就是在关注生命、关注人生、关注人性、关注人性的分裂、关注生命的无限可能。他在自序中说:“编完这个集子,已经是后半夜三点钟了,回望窗外,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实我并不要看到什么,我只是有一种想要看一眼黑夜的想法。我抬起颤抖的手,拭去眼圈的湿润,心里还在为那些各种各样的死亡而深深思索,希望有一种感悟能够开启我轮回的天窗。……我写了许多的死,人的死和动物的死,我是把那许多的死都作为了再生的。”哦,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妨把这看做是黄静泉对于自己为什么执著于死亡叙述的回答吧。是这样,他激情、愤懑、凝重,甚至不无沉重地抒发着他对人生、对生命、对死亡的关注与思考、寄托与信念,正是为了从中寻找他渴求的真挚,寻找每一个生命从生到死艰辛却又纯真的梦幻,寻找人间的大爱和“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的精神支点。

据说科学发现人在死亡的刹那间会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愉悦。对此,我们似乎可以从黄静泉那里得到求证,他在自序中还说:“ 我自杀过,昏迷了三天三夜,但我清楚地记得昏迷前的那一刻。那一刻,我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又大又圆的月亮,那个月亮照亮了黑暗的夜空,照亮了我的心。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哦,这就结束了。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死亡时,心情是安静的,是一种全都结束了、全都无所谓了的感觉。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美丽。”尽管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美丽,但生与死,依然是每一个生命极其艰难、痛苦甚至不无残酷的抉择,也因此而演绎出众多或异彩纷呈、或残酷凛冽、或良善纯美、或痛苦凄婉的无限风景,甚至经典,就像哈姆雷特王子的复仇,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殉情化蝶等等,或许这也是黄静泉如此痴迷于死亡叙述的原因吧。无论如何,生与死,这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并且极具诱惑力的谜题。

就题材而言,地缘与文化的模糊与边缘化,也是黄静泉后期小说创作的明显特色。

通常我们读小说,一眼便知这是写城市的,那是写乡村的。这是因为其中的题材、人物很容易让人辨别,一眼望去,泾渭分明。但在黄静泉写煤矿题材的小说中,我们却很难给出界定。它们既不是城市的,又不是乡村的。也可以说,它们既是城市的,又是乡村的。在它们那里,既有城市的影子,又有乡村的烙印;既有现代化的驳杂、喧嚣、激情与振奋,又有农耕文化的淳朴、安然、封闭与僵化;既有城市的漠然与冷酷,又有极富乡土气息的人情味。这不奇怪,因为煤矿原本就是一个独特的地缘存在,煤矿有煤矿的历史、生存环境、生存方式,也有它不同于别处的人情世态和精神特质。长久以来,煤矿一直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一个过渡,一个接壤,一个中间地带,一片独特的天地,在自然、地缘与人文方面都有自己的深厚积淀。要写好煤矿题材的作品,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就地缘来审视,矿山大多地处城市的边缘,它的身份常常显得很尴尬,既不属城市,又不属乡村。它是一种边缘化的存在,既被城市边缘,又被乡村边缘,于是久而久之成了这样一片难以命名、无法归类的不伦不类。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与劳动的芸芸众生,其成分也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样的尴尬,既不是城市人,又不是乡村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辈曾经来自乡村,带着乡村和农民的气息懵懂地闯入了这片天地,尽管矿山与其跻身的工业系统不那么匹配,不免粗犷、笨重、落后甚至愚昧,但毕竟是大工业,毕竟与农耕文化的劳作与思维方式不同,所以尽管这里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城市,却毕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乡村了。于是,久而久之这一片独特的地缘便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具有了既不同于城市、又不同于乡村,既像城市、又像乡村的独特的地缘特色与文化特质。这种特质决定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生存方式与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令人尴尬的是,他们身上那些早已深入骨髓的气息、心理、文化等等,却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但又不得不变。于是在这种不自觉的缓慢的蜕变中,不免会有生活、情感与思想的冲击与碰撞,因为灵魂总是赶不上身体前行的脚步,于是尴尬人不免生出尴尬事,于是许多故事便不期而生了。黄静泉在所有叙述矿山和与矿山有关的小说中,都书写了这种独特的碰撞与尴尬,书写了这群尴尬人的尴尬事。比如《骡子》中的老兵,《修脸》中的小侉子,《一夜长于百年》中的豆青,《半道印子》中的狗眼老婆等等。这种独特的碰撞与尴尬,是深入骨髓的,是发生在灵魂深处的,若不能真正深入其中,决不可能有牵心扯肺的切肤感受。或许,这也正是这一类题材优秀文学作品相对稀缺的原因所在吧。这一点,对于黄静泉以及在矿山这一方天地出生与成长的煤矿作家们,可谓得天独厚了。在他们那里,几乎是本能而天然地就将这一方天地中的人与事、理与情融入小说中了。也或许正因为如此,在黄静泉笔下,许多写乡村题材的小说才同样那么精彩,比如《傻子和狗和驴》《青石堡》《杀牛》等。

除了小说,黄静泉还写散文,他是一位能写一手漂亮散文的作家。读他的散文,感觉就像正在被那“刮走世界的风”猛烈地吹拂着,让人震撼,让人心动,很大程度上这得之于他的语言魅力。比如在《跟着黄河走峡谷》这篇散文中,他这样描述壶口:“……那是急不可耐的样子。汹涌咆哮的黄河水在这里毫不犹豫地跳下十几米宽的河槽里,把河水砸出十几米深的水坑,水坑里的水被砸向空中时就像一个一个巨大的蘑菇冲向青天,那些巨大的黄色蘑菇冲天而起,在距离地面一百米的高空上哗哗散开,水雾飘荡出几十米,而壶口瀑布那隆隆的撞击声却可以让人在距离一里地之外清晰听到,那时你会错觉是晴天霹雳,抑或以为是前面正在打仗,那里炮声隆隆。黄河在这儿既显示了蕴藏量也显示了无比威力,那跳动不安的黄河浪,一如千万匹黄鬃烈马,你冲我撞,一同狂奔,抖鬃长啸。”当黄河过了龙门之后,则又是另一番天地了:“灿烂的阳光洒在河面上,宽宽荡荡的黄河与天相接,泛出熠熠金光,真像打出来的麦子——无边无际地晾晒在大地上。”

黄静泉的这种语言魅力不仅泼洒在他的散文中,小说中亦如是。细细读来,他的语言魅力就在于字里行间喷薄着的那种气息上,这气息,峥嵘生冷又激情热辣地奔腾着,在奔腾中形成了“事”,托出了“人”,生出了“情”,强烈地冲撞着你的心,让你感觉到一种蓬勃鲜活的生活气息,让你震撼,让你心动。我们知道,小说中故事固然重要,但语言却常常是第一位的。很多时候,写作者的语言往往能决定他的文学命运。故事可以繁复,也可以淡化,但语言却必须出彩,必须是自己的,有气质的,有意蕴的,有魅力的,意象独特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在黄静泉那里,最让人看重的除了他对生活与艺术的敏感和悟性,就是这种对语言的感觉能力了。

毋庸置疑,黄静泉的后期小说创作在审美取向上有了新的境界,新的突破,他和他的小说正在日臻成熟地走下去,走下去。

作者档案

程 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至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一百五十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转载并获若干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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