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饭
2013-03-21孙庆丰
我说舅舅你吃你吃,可舅舅躺在炕上瞪着一双眼睛就是不理我。我说舅舅你吃你吃,母亲哭着说你舅舅死了,死人还吃哪门子饭啊。我说舅舅你吃你吃,舅妈说舅舅临死前就说了一句话,我外甥还欠我一顿好饭呢。我说舅舅你吃你吃,我一边哭夹着饭菜的手不停地哆嗦。
是的,舅舅死了,我给他从镇上最好的饭店买了那么多最好吃的饭菜,可他还是饿着肚子带着一腔的失望走了,以致死后连眼睛和嘴巴都没有闭上。我的舅舅,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典型的中国农民,临死前就想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吃一顿好饭,到死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
前来帮忙料理后事的邻居黑善狗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筷子,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去抢他手中的筷子,我说这是买给我舅舅的。他说你舅舅没这口福了,还不如我替他了却了这桩心愿。我说你想吃让你儿子买去,我舅舅活着时吃不上我给他倒进棺材里,带着到阴曹地府去吃,总不能让他做鬼也饿肚子。黑善狗说这么好的饭菜倒进棺材里是糟践粮食,是犯罪。我说我愿意,你又不是我舅舅,凭啥给你白吃。
母亲说让他吃吧,别看他儿女成群,日子比你舅舅好不到哪儿去,一年到头肚子里也沾不上点儿油水。其实我不是心疼那些饭菜,是觉得黑善狗当着我舅舅的面儿吃我给舅舅买的饭菜,简直就是对舅舅的大不敬,因为我总觉得舅舅没有死,他就躺在炕上眼巴巴地瞅着黑善狗的吃相默默地咽口水呢。
天哪!若不是亲眼所见,在场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我给舅舅买了那么多好吃的饭菜,黑善狗居然全部吃进了肚子。一瓶白酒像舅舅一样肚子空空地躺在炕上,不仅菜汤子都吸溜喝了,偌大的饭盆子里居然被他舔得看不到一粒米。黑善狗吃完了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抹了抹那张露着黄牙的嘴,紧接着又把那只手贪婪地舔了一遍,然后打着饱嗝儿满嘴酒气地对舅妈说,弟妹啊,哥今天……吃得……太多了,得……回去……睡觉了,明儿个一早……再……过来……帮你忙乎,你……可要……节哀啊……啊?……弟……弟妹。
黑善狗临走前又龇着一副大黄牙把嘴凑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外……外甥,今儿个可谢……谢你了,说……真的,吃……了这顿……好饭,死……了都……值啊,看……看来,我……比你……舅舅……命好。黑善狗说完就用双手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回家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抱着个定时炸弹。
我乜斜了他一眼,母亲说算了别计较了,好端端的饭菜给活人吃了总比倒进棺材强。我问母亲这黑善狗养了四个儿女,据说日子过得都不错,怎还能苦成这样。母亲看了一眼一旁的舅妈,没有回答我。是啊,舅舅已经走了快一天了,表哥一家子却还没有赶回来。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舅舅快不行了的时候,我正要去县里开会,母亲说你回村时开车把你表哥一家子顺便拉回来。我给表哥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表哥才懒洋洋地问我什么事,我说舅舅快不行了你知道吗?他说舅妈已经告诉他了,刚接到的电话。我说那还不快回家,等着我去接你啊。表哥说没事,都几回了不行了不行了,回去不是好好的吗,况且家里正装修房子。我问他回还是不回,表哥说一会儿安装完整体厨房自己打车回去。
我挂掉电话就赶紧去了镇上那家最好的饭店,因为我突然想起我还欠舅舅一顿好饭呢。记得去年春节我去给舅舅拜年,舅舅问我听说镇上那家最好的饭店做的饭菜特别好吃?我说是啊,您怎么知道的,八成是去吃过?舅舅说拉倒吧,开国际玩笑呢,听你表哥说他往那家饭店送货的时候经常能碰到你,你舅舅我要是能在那儿吃上一顿好饭,吃完就死也值了。我说不至于吧舅舅,我表哥这几年生意不错,他不光往那家饭店送货,还经常在那儿宴请客户,哪天让我表哥带你去吃一顿。
谁知舅舅一摆手,你表哥做的是小本生意,哪能比得上你这个在镇政府吃皇粮的大干部,他的钱我可舍不得花,就算真带我去我也不去。我说舅舅此言差矣,现在做生意的比我们这些吃皇粮的有钱,我们挣的是有数的钱,人家一单生意就能顶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我表哥要是没钱能买下那么大一套房子?前一阵儿我去看了,那房子大得把你和舅妈接过去外加表哥的岳父岳母住进去都显冷清,可把我羡慕死了。舅舅说你这小时候挺忠厚老实的一个孩子咋也学会说瞎话了呢,你表哥说了,他这一年辛苦赚的一点儿血汗钱都让你们当干部的给划拉进自己的腰包了,你可要多关照一下你表哥啊。
舅舅这么一说我从心里有些生气了,前年表哥因为偷税漏税被罚款,我没有给他说情他就从骨子里记恨我,在舅舅面前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俨然就是个腐败分子。其实舅舅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出于工作应酬,我才懒得下饭店呢,年纪轻轻的就把身体喝坏了,体检结果血糖、血压、血脂一项比一项高,但我敢对毛主席老人家保证,在镇政府大院儿里,我绝对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至于别人怎么样,我不管,确切地说是管不了,我无非就是个听吆喝的,可表哥愣是把我比喻成了一手遮天的李莲英。
我说舅舅别听别人瞎说,这干部们若是都坏了心,不惦着咱老百姓的疾苦,这现在的生活哪能一天比一天好啊。就拿我表哥来说吧,如果没有这么好的创业环境,短短几年他能发了大财?舅舅说你有文化我理论不过你,我还听说现在这当官的还找什么陪酒的,说白了就是请人替自己去陪别人喝酒,你要是缺陪酒的,别忘了哪天把舅舅带上,别看舅舅平常不喝酒,其实舅舅酒量大着呢,忘了你结婚的时候舅舅喝了一斤白酒还没醉?我说不行,要说这陪酒的事还真有,只是不能什么人都找,起码也都有点儿身份。
身份?哦,瞧你舅舅这不开窍的猪脑子,忘了自己是个农民,给我外甥去陪酒,不等于丢了我外甥的脸吗?我赶忙说舅舅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都明白我心里想的就是舅舅刚才嘴里说的。舅舅说没事我不生气,这酒陪不成你把吃剩的饭菜给我带一些回来总可以吧。嘿,我的亲舅舅啊,我从心里说,那样做不更让你外甥有失身份了吗?我说舅舅干脆这样吧,改天我带您到镇上那家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最好吃的饭菜,我哪能让舅舅吃别人的残羹冷炙呢。于是,我就欠了舅舅一顿好饭。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说完就把这事给淡忘了,可舅舅却一直心里惦记着,还在村里逢人便说,我外甥说了,改天要带我到镇上最好的那家饭店去吃饭,让那帮老头老太太们羡慕得直流口水。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回村的路上怎么就想起了曾经给舅舅许的那个愿,如果我不到饭店去买好饭,无形中耽误了最宝贵的时间,自己或许能和舅舅见上最后一面。可是如果我和舅舅见上了最后一面,眼瞅着舅舅吃不上一顿好饭,张着嘴饿着肚子离开,我的心里或许会更不好受。毕竟,舅舅临死前的最大心愿就是想到镇上那家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好饭。带舅舅到饭店吃饭已经不可能了,我只能把饭菜给他买回来端到眼跟前。当我把饭菜端到舅舅眼跟前时,舅舅却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不理我,那么好的饭菜就白白便宜了黑善狗了。
我问母亲村里人咋给黑善狗起了这么一个不雅的绰号,母亲说那家伙人长得黑,爱骂人,但是心眼子很善良,对人很热心,村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都会主动前去帮忙,于是有人就叫他黑善狗。慢慢地,这个绰号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像我这代人都知道黑善狗,但很少有人能叫出他的真名。其实名字就是一个符号,连黑善狗自己也这么说,你若是人,别人叫你狗你也是人,你若是狗,别人叫你人你也是狗。嗬,不曾想到,这庄户人居然也有这样一套朴素却让人觉得言之在理的哲学。
我又问母亲这黑善狗吃了那么多饭菜身体没事吧,活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一次吃那么多东西,那吃人白饭的样子看起来简直要豁出老命去了。母亲说应该没事,黑善狗能吃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说那就好。我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天已经快黑了,却还不见表哥一家子的身影。农村里有这样的习俗,父母过世,天黑前必须火化,火化回来还要举行一场庄重的祭奠仪式,孝子孝女是必须要参加的,否则去世的人灵魂就去不了天堂。
表哥终于回来了,自己回来的,从一进大门口就开始发牢骚,成天嚷嚷着要死,有本事就死给我看,我那房子装修得正在火候上呢,照这样子你死不了把我也得折腾死。爹,我回来了,你不是快不行了吗,眼睛咋还睁得那么大呢?您老不会是装死人吓唬人呢吧?啪!我平生第一次见身体瘦弱的舅妈打表哥,刚才表哥说的这番话实在是太混账了,连我这个当外甥的听得都心寒,难道那装修了一半的房子比父亲的性命还金贵吗?表哥的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就连为人子女最后的一点儿孝心,也彻底泯灭了。
为什么打我?表哥捂着滚烫的脸感觉有些委屈。你爹死了。舅妈说。咋还真死了呢?表哥有些不相信,摸了一下舅舅,赶紧把手抽了回来。表哥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我甚至都看不到一丝人性的忏悔。真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刚站起来就被母亲一把拽住了。呀呵,咋的,连你也想教训我啊?你算哪根葱啊?我说我是你爹的外甥。我爹没你这样的外甥,我爹就是一穷酸农民,哪能配有你这在镇政府工作的大干部外甥。
舅妈说你混蛋,你表弟给你爹从镇上最好的饭店买了那么多饭菜,你还有脸说人家。表哥问饭菜呢?舅妈说让黑善狗吃了。咋还让黑善狗吃了呢?你表哥来晚了,你爹没吃着。这说了半天我爹不还是没吃着吗,若是真有这个孝心,早干啥去了,他一顿饭吃剩下的就够我爹吃三天了。你……我没想到表哥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要教训我对我爹抠门儿啊,是,你大方,就知道拿着你那些受贿来的钱财和物品污染我爹,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们当干部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告诉你,就算我给我爹花一分钱,我的钱也是流血淌汗挣来的,比你的钱干净。
这回母亲听不顺耳了,侄子你咋能这么说你表弟呢?常言说好吃不过猪肉,亲不过姑舅,你们可是亲表兄弟。是,上次你表弟没有帮你说情,你咋不替他想想呢,你表弟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啊,这人是会变的,就说我表弟,小时候挨欺负哪一次不是我给他出气,为此我也没少挨别人打,可我有过一句怨言吗?上次我这当表哥的好容易向他张一次嘴,谁知他却当了干部六亲不认了。表哥向我母亲诉苦。你那不是让你表弟犯错吗,今天给你说情,明天给他说情,你表弟欠人一堆人情,到时候拿什么还,只能去犯法了。
姑我跟你说啊,她是你儿子,你儿子就是个十足的腐败分子,你也会向着他说,既然他不认我这个表哥,我也不认他这个表弟。爹啊,您花了人家那么多脏钱,到时候阎王爷是要跟您清算的,真要这样的话,您可要坦白啊,因为您也是受害者啊。表哥的话越说越混账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拉着母亲去了院子里。
妈,我想回镇上,这儿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看我表哥那混蛋的样子,因为那件事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母亲说别跟他计较,他没文化不认人只认钱,咱可不能跟他学,否则你跟他有什么区别?这大学算是白读了。等一会儿祭奠仪式结束了,你再走。正在这时,舅妈哭着跑出来了,他姑啊,这天下哪有这样不孝的儿女啊,如果有,怎么全都投胎到我家了。公公死了,儿媳妇不仅不回来,还不让孙子回来。闺女一进门哭都不哭一声,张口就说反正财产都是哥哥的,丧葬费她一分钱都不会出,况且哥哥还比她有钱。钱钱钱,这俩畜生怎么就只认得钱不认得爹妈呢?
舅妈这一番哭诉,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跟着直掉眼泪,如果说之前是对舅舅的怀念,那么现在却是对舅妈的同情。唉,以后你舅妈一个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你看着吧,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会收留她。母亲说的和我担心的不谋而合,毕竟,我们太了解舅舅的这两个不孝儿女了。
舅舅的祭奠仪式举行得很简单,按常理讲,那种场合孝子孝女一般都会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死去活来,但舅舅的祭奠仪式却出奇地静,一双儿女根本就不哭,其他人让他们气得早已哭不出声来。母亲扶着舅妈,我扶着母亲,我们三人看着表哥和表妹在一旁争吵。
表哥说等爹发丧了就把妈接到你家。表妹说财产归我我就接走,否则没门儿。表哥说妈跟着闺女过得好,省得受儿媳妇的白眼,你也知道你嫂子厉害。表妹说你都不孝顺咱妈,还让嫂子对妈好?表哥说我妹夫人老实,不会给妈脸色看。表妹说爹在世时把钱都贴给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凭啥让我养妈?你——我怎么了,没话说了吧?
表哥说……表妹说……唉,这兄妹俩真是让舅妈伤透了心,不成想舅舅死了这个家都不得安宁。我问母亲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母亲说是,你舅舅和舅妈心眼子偏,疼儿子不疼闺女,现在倒好,闺女心眼子硬,儿子成了白眼狼。我说幸亏你就生了我一个,否则咱家没准儿也会这么不和谐。母亲说儿女不在多少,黑善狗养了四个儿女,个个有钱却个个不孝顺,否则也不至于成天到别人家混饭吃。母亲这么一说,让我觉得自己对黑善狗的态度有些过分了,没想到他这么可怜。
说到可怜,我突然又想起了可怜的舅舅。就在两个月前,患脑血栓的舅舅居然一瘸一拐地徒步从村里去了镇上,想去看看表哥的新房。镇子虽然不大,但舅舅不认识表哥家,因为从舅舅患病到表哥结婚的十多年里,舅舅从未离开过村子。舅舅七打听八打听终于打听到了镇政府所在地,于是就到镇政府找我。那天门卫打电话说门口有人找我,出去一看竟是舅舅。我问舅舅您怎么跑到镇上来了,舅妈呢?舅舅说我就想看看你表哥的新房,你舅妈不知道,我是半夜趁你舅妈熟睡偷着跑出来的。
我赶紧给舅妈打电话,告诉她舅舅和我在一起,让她放心。我向领导请了假先带舅舅去了表哥家,表哥不在家,表嫂说他在新房那边看着工人干活呢。我说先让舅舅进家吧,下午让表哥带舅舅去看看新房。谁知表嫂说先带你舅舅去买身新衣服,再带他去澡堂子洗个澡,没看你舅舅身上有多脏?可是到了服装店,舅舅说什么也不买新衣服,澡堂子就更不去了。舅舅说庄户人不配穿啥新衣服,骨头缝缝里都是泥,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还得让你花冤枉钱。这样吧,你表哥家我就不去了,趁着新房还没装修好,给你表哥打电话,你带我去新房看一看,看完我就走,要不等新房装修好了我可能这辈子都看不成了。
表哥接电话时先是有些诧异,进而有些不太乐意,我听着他边和我说话边在和工人吵嘴,但他终归没有拒绝。真大,比咱村委会的院子还大。舅舅这屋看看,那屋瞅瞅,一会儿摸摸墙壁,一会儿摸摸大理石窗台,那细致的模样,就像表哥小时候,摸着表哥白皙的脸蛋儿。舅舅没见过抽水马桶,盯着看了半天,我问他有尿没有,要不要尿一泡体验一下,舅舅说没尿,尿一泡还得废水花钱。可是下楼的时候,舅舅的尿却顺着裤管一直往外流,像一个喷壶,喷了足足五层楼梯。
已经到了晌午,我说舅舅你不是一直想去镇上最好的饭店吃顿好饭吗,走,正好今天你来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哪知舅舅说什么也不去,说等下次在家让你舅妈给我洗一洗,再换身干净点儿的衣服,我再去。我知道尿了裤子的舅舅是怕在人前给我丢脸,于是我就把他送回家了。现在想起来,天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没成想舅舅走得这么急,让我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因为我欠他一顿好饭。
突然,一阵杂乱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以为是有村里的本家亲戚来给舅舅吊丧了,但是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接着,黑善狗的老婆娘就带领着儿女们气势汹汹地来到舅舅家问罪,说是黑善狗吃多了撑死了,让舅妈偿命。舅妈说是黑善狗自己抢着吃的,本来那些好饭是我外甥买给我家死鬼的,他抢饭时我外甥还拦着他呢,可是没有拦住。你外甥买的那就让你外甥偿命。黑善狗的家人立刻把矛头指向我。我不信,跑过去一看,黑善狗的肚子胀得像个充满气的皮球,但他的表情很安详,不像我舅舅死的时候连眼睛和嘴巴都没有合上。
一顿饭咋还吃出人命来了呢?母亲也感到纳闷,但是黑善狗确实死了,对于他是撑死的说法我并不质疑,因为从他抱着圆鼓鼓的肚子离开舅舅家时我的心里就一直不踏实,现在终于出事了。怎么办,一顿饭夺走了一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好在没人强迫他吃,我懂一点儿法律,即便在这件事上我有罪,也罪不至死。我说先报案吧,我们把现场保护好,怎么处理等警察来了再说。
我被带上警车的时候,隔着车窗我看到表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还朝我这个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舅舅的出殡仪式我没能参加,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被关着接受调查。半个月后警方以谋杀证据不足结案,黑善狗的家人一纸诉状把我告到了法院,法院判决我给予黑善狗的家人一部分民事赔偿,毕竟,在这件事上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譬如,不应该让黑善狗把那么多的好饭全部都吃进肚子。我服从法院的判决,没有上诉,一分不少地将赔付款支付给了黑善狗的家人。
第二天,因为争夺赔付款,黑善狗的四个儿女又闹到了法院,至于怎么解决的,我不清楚,也懒得打听。那段时间,我向单位请了长假,把全部的时间都给了母亲,母亲因为我的事一病不起,我怕哪天她也会像舅舅一样说走就走了。我问母亲想吃什么,母亲理解我的意思,她说这辈子有我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比吃什么都香。母亲说的是心里话,从舅舅和黑善狗的死,母亲对生活的理解更为深刻了。
母亲在病床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去给舅舅烧个纸。舅舅生前母亲没少接济他,母亲说从姥姥姥爷死后舅舅就是他最亲的人了。给舅舅烧纸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不是因为对他有多么思念,而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说实话,我对舅舅没有多深的感情,从小到大也没花过他的一分钱,其实我并不欠他什么,但是因为母亲总和我絮叨,小时候家里日子有多苦,一年到头都吃不饱,每顿饭舅舅都会把碗里的饭菜给母亲拨上几筷子,一直拨到舅妈进门,以致成年后母亲总觉得欠舅舅的,母亲欠他,让我也觉得欠他,我欠他的,感觉不仅仅是一顿没有吃到嘴里的好饭。
我的疼痛远不止这些,舅舅的坟头旁边还有一座新坟,里边埋的是黑善狗。我给黑善狗也烧了些纸钱,权当是向他赎罪吧,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不要记恨我,因为那些好饭原本不是买给他吃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死后的表情,作为一个苦了一辈子的不孝儿女成群的老农民,他死后的表情居然那么安详,比起舅舅的死,黑善狗是幸福的。真没想到,一顿好饭对于两个死去的老农民,死后的表情差别是那么大,但他们对幸福感的认同是一样的,那就是能吃一顿好饭死了也值。
对于黑善狗,我甚至都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做了一桩坏事还是好事,我最深的疼痛是因为大学毕业后我本应该在村里当村长,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可我最终还是自私地选择了逃离,丢下那些和舅舅、黑善狗一样的穷苦乡亲们,去了镇政府工作,从这一点讲,我真的有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能理解我,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是的,因为我欠舅舅的,我就必须要对他撇下的女人负责。舅妈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一起生活,她说自己有儿有女,让外甥养活脸没处搁啊。我说这天下不要脸的只有不孝顺的儿女,作父母的有什么错?
舅妈含泪锁上了院门。到了镇上,路过那家最好的饭店,舅妈突然对我说,外甥,能不能请舅妈吃一顿好饭?舅妈的请求让我感到很为难,不请她吃吧,我怕将来有一天也会像欠舅舅一样欠她的;请她吃吧,从此我必须得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作者档案
孙庆丰:男,1977年4月生,大学教师,秦皇岛市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文在《诗刊》、《青年文学》、《羊城晚报》等纸媒发表,获各类征文小奖若干,著有诗集《春天的过错》与微型小说集《一重炼狱一重天》,主编校园文学作品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