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一个门
2013-03-21胡学文
说到山城张家口,大境门必定绕不过去,而谈到大境门,绝对绕不过张家口。大境门是张家口的标志和符号,但如果仅仅将大境门看作一个标志,又太简单了。大境门是生长在张家口身体上的,当然,“生长”是由张家口的特殊地域决定的。大境门对于张家口的重要,标志和象征是表象,更深更高的层次,它是张家口文化血液中不可或缺的营养分子,参与、影响甚至预示着山城的命运,犹如一个人的基因密码。
我曾在张家口生活了四年,不长,一千多个日夜。我住在西太平山脚下,每年夏季,打开后窗,凉爽的轻风挟着花草的清香穿厅而过。花草是太平山上的,风是坝上草原过来的。如果不出门,每天清早或傍晚,我必爬越太平山,常在山顶的朝阳亭歇脚。朝阳亭建在绝壁之上,从那里可一览山城全貌。张家口三面环山,清水河穿城而过,像一个狭长的沟壑。春天,三山翠绿,格外养眼;金秋,枫叶如火,令人神往。大自然的笔墨,总是那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朝阳亭往北数百米,就是绵延千里的长城,大境门嵌于其间。我在山上绕一圈,再从大境门下山,永远不变的路线。每次走过门顶,都要朝北望望。望不出多远,彼时,总有一丝沧桑划过心间。
张家口距北京二百公里,是塞北大漠进入中原必经的通道,独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的重要。元明清三个朝代均定都北京,张家口是京西北的门户。作为军事重镇,战争,自然是如影随形。
一个遍布刀伤和枪伤的城市。
无可遁逃。
张家口别称武城。在这块地界上究竟发生过多少场战争?史料没有确切的数字。因为战争战乱,所以修建长城。战国、秦、汉、南北朝、唐、金、明等朝代都曾在张家口境内修筑过长城,总长一千五百多公里。当然,许多长城只剩下遗址,或只是隐在文字背后的影子。烽火熄灭,狼烟消逝,但刀痕犹在。
华夏史上最早、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战争发生在张家口,史称阪泉之战与涿鹿之战。阪泉之战发生于炎帝部落与黄帝部落之间,黄帝战胜炎帝,形成黄炎部落联盟;涿鹿之战发生于黄炎部落联盟与蚩尤之间,蚩尤大败。虽然有传说成分,但战争的性质不容置疑。学者们看重战争的意义,但并不能改写战争的含义。人的童年记忆或许模糊,但影响深远。阪泉之战与涿鹿之战,应该是张家口的童年记忆吧。
中国历史上最屈辱的战争当属土木堡之变,也发生在张家口,是明朝与漠北瓦刺部落之间的一场大战。明朝的主角是明英宗和宦官王振。王振是蔚县人,据说兵败返京时,本来打算走蔚县,但王振怕士兵踏坏老家的庄稼,改走怀来,其实,就算走蔚县,也难逃败运。从大军离京那一刻,失败已经注定。明英宗被俘,王振被杀,五十万大军覆没,留给后人一片叹息。
写战争或与战争有关的小说很多,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格拉斯的《铁皮鼓》,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短篇《良心》,也与战争有关。一个叫吕基的青年为了杀死仇人,参加战争。他在战场上杀死许多敌人,得了许多奖章,但始终没找见仇人。战争结束,他到敌国游历,无意中发现仇人踪迹,把对方干掉。吕基因此被捕,被指控为谋杀并被判处绞刑。先前杀人获嘉奖,后来杀人处绞刑,只因先前是战争,有着某种集体性。可回顾历史,战争的发动者往往是一个或数个,是个人意愿,葬送的倒是群体。
野狐岭之战当属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发生在蒙古大军和金国之间。持续数月,极为惨烈。野狐岭在张家口城西北,俗称坝头,是内蒙高原的边缘地带。当然是成吉思汗胜,且以少胜多。此次战争,文字记载甚多,难以否认,更难否认的是,它又给张家口留下一处刀伤,虽然刀伤可以让她更加成熟。
还有许多大战,我不想在此罗列。一路穿越狼烟和烽火,这就是张家口的历史。战争是个让人沉重的词,但战争也能激发人的智慧。童年时期,我特别喜欢的一部电影是《地雷战》。其中一个细节记忆犹新,民兵看到对象的长辫子,受了启发,解决了连接地雷的技术性问题。那时,我对他佩服极了。
据说最早的指南车于涿鹿之战期间发明。据《太平御览》记载,黄帝追赶败逃的蚩尤,蚩尤突施魔法,从鼻孔中喷出浓雾,刹那间战场上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持续三天三夜。一个叫风后的人,制造了一辆指南车,车上站着一个小人,手始终指向南方,从而使黄帝部落冲出浓雾,取得战争胜利。
战争与文化不是近亲,但有血缘关系。对于张家口,这种血缘关系,表现得尤为明显。
堡就是战争催生出来的。在张家口境内有上千个堡。仅蔚县境内就有八百村堡之说。有的堡历经风雨,至今完好,有的虽已不存,但仍有村镇沿用堡的名字,记录着堡曾经的存在。
堡子,新华字典的注释是有围墙的村镇。它最早最初的功能是防御工事,一般叫军堡。军人需要堡垒,老百姓更希望安全,除了战争,还有匪患,村镇之堡便蘑菇一样生长出来。
张家口市内有座堡,叫堡子里,始建于明宣德四年。当然,它是一座军堡,主要守卫北部长城。从北京到张家口往西,长城沿线有六十九座堡,如葛峪堡,马营堡,土木堡,膳房堡等,每个堡还有属堡,如堡子里下属高庙堡,四杰屯,葛峪堡下属趄柳树,张全,五家庄等。在长城之外,还有许多军堡,如蔚县的飞狐峪堡。可见堡的重要,或者说军事的重要。
作为军堡,其功能主要是防御,因而必须坚固。不然,别说防御了,说不定几场风雨,就坍塌了。在史料记载中,还没有偷工减料的,更没有哪个军堡在建时或建好不久便成为废墟的,至少几十年内是坚固的,无论是青砖还是黄土垒就。我曾想象那个场面,该是何等壮美。在布局设施上,军堡自然处处从军事考虑,如堡子里四角各建一个戍楼,东、南门和西城墙上建有兼瞭望和御敌功能的重檐阁楼。堡内有中营署守备署,其他建筑多是官衙官邸营房等,普通百姓闲杂人员不能居住,防止混进奸细。商人入住已是后话。堡的坚固当然至关重要,但人心的坚固更为重要。人心不牢,再高的墙也无济于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城堡包括万里长城在内,构筑的是心理防线。
仗不是年年打,天天站在瞭望台上,瞭望的只是昼夜的更替,四季的轮回,紫燕回北,雁阵南归。作为戍边将士,日子单调而清苦。曾看过一个关于飞狐峪堡的故事,飞狐峪把总地位不高,给养不足,官兵们经常一天做一次饭。有时揭不开锅,就架火烤山药莜面饼子吃。烤饼子沾着灰,官兵们吃时就用手一打,再用嘴一吹。有时一天的饭都是这样单调,因而当地流传一个戏谑性的歇后语:飞狐峪的把总——三吹三打。这个故事的真伪无从考证,但兵丁生活清苦,可作为佐证或旁证。至少,对某些偏远的堡兵而言是这样。
当然,有的堡在建时就考虑到其功能的多样性,堡不仅仅是防御之城还是生活场所。日子需要调节需要颜色,兵不需要至少官需要,官不需要至少官属需要。所以,堡内有店铺,客栈,寺庙,戏楼。特别是寺庙和戏楼不可或缺。像涿鹿县广恩屯,仅五户戍军驻扎,也有一座观音殿。在他们心中,观音殿起到的作用或许比城墙更大些。而戏曲呢,不仅调节生活,还有教化功能,可以说是有堡必有戏楼。
在建筑布局上,城堡也很有讲究。如张家口堡的中心是鼓楼,楼分两层,由墩台和楼阁两部分组成,台基呈四角状,底层留四门,四门通衢,俗称四门洞。堡最高处是北城墙的玉皇阁,玉皇阁与鼓楼均在堡中轴线上。不同的堡,街道形状各不相同,有丰字型,井字型,田字型,棋盘格型,人字型,主字型等等。如蔚县宋家庄的街道为三横一竖,与正北的真武庙恰好形成“主”字,从堡门走出绕关帝庙叉开左右两条大街,出堡,恰好形成一个“人”字,整个街道形成“主人”布局。堡从其外观看,是粗犷雄壮的,颇具北方大地的豪壮,走进堡内,会发现许多精致与秀美。如蔚县西古堡民居的窗雕,与徽雕相比,毫不逊色,集南方的阴柔精细与北方的阳刚大气于一身,令人叹为观止。
许多堡在岁月中渐渐消亡掉,只留下轻轻浅浅的痕迹,许多堡历尽风雨沧桑,面貌依旧,书写一段段历史的传奇。堡子里算基本完好的,如今是张家口老城区。特别浮躁时,我会去那里走走。街道不再平整,仅管不时传来吆喝声,但走在曲曲弯弯的巷子里,心确实能安静下来。我的长篇小说《红月亮》,中篇小说《背叛》,女主人都住在堡子里,是她们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因为只有让她们住在堡子里,我才能走近她们,与她们一道走进张家口的纵深。
其实,张家口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形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城堡。或许,这就是它的命运,必定伴随着血雨腥风。
如果堡写就张家口与战争相伴的历史,大境门则昭示了张家口的和平。堡门多数朝南开,大境门则通往北方,堡门不可随便出入,而大境门完全敞开。
大境门修建于清顺治元年,与山海关、嘉峪关、居庸关并称长城四大关隘。其实,明朝在修建长城时曾开筑一个小境门,在大境门往东约一百二十米。同为境门,一大一小,意义大不同。明朝修建长城,从心理上,对北方少数民族是提防的,当然有惧怕因素。而作为在北方崛起壮大的满清帝国,对生活在北方的蒙古部族也提防,但并不惧怕。这个大字,是策略,是胆识。战争当然不可避免,只一个葛尔丹,康熙就三次亲征,开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战争,是胆略智慧的对决。相比于金戈铁马的厮杀,另一种战争更见功力。
大境门的建筑材料没有多特殊,条石为基,青砖为体,门下马道平铺石板。门呈拱形,上面有四个遒劲的颜体大字“大好河山”,1927年,察哈尔都统高维岳手书。
如果张家口是一棵树,大境门建成后,这棵树渐渐枝繁叶茂。大境门给张家口注入了营养。营养来自商业,来自著名的张库大道。
张库大道指张家口通往蒙古高原库伦城(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的贸易运销路线,南起张家口,北向库伦,直到俄罗斯的边境城市恰克图,全长三千多公里。一扇门,一条路,一座城,互为因果。
最繁盛时期,张家口旅蒙业有数百家,既有南方客贾,也有北方商人,既有中国商人,也有俄罗斯日本美国等外商,既有小本经营的本地商,也有德恒美、永兴和、瑞兴和等大商号。经营的范围就更广了,主要商品有砖茶、绸缎布匹、米粟麦粉、纸张、烟叶、红糖、铁器、鞍具,小百货等家庭用品。与蒙古族牧民交换回的商品,有马、驼、牛、羊、皮、绒毛、口蘑及鹿茸、麝香、羚羊角等药材,与俄国人交换回的是毛呢、毛毯、天鹅绒、水晶石、赤金、银器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辗转数千公里,那么多货物的往返,沙漠之舟骆驼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曾经,大境门外,骆驼市场极为繁盛,每年交易量超七万头。当时,仅向俄国输出茶叶一项,每年就需十万头骆驼,向草原和西北输出商品,每年需一百多万头骆驼及几十万辆老倌车。
驼队,一个传奇色彩颇浓的词汇。
想想吧,草原,戈壁,乌云,篝火,匪徒,狼嗥,随便扯上一点儿关系,就够说道半天的。似乎与诗意没有关系,漫漫的长路,单调的驼铃,枯燥的日月星辰,但就算是粗砺的风,被时间的手抚平时,也会让人生出向往。商道没戏楼,但商人有响亮的歌喉。我特别喜欢二人台《拉骆驼》,喜欢其旋律,也喜欢其歌词——狂野又质朴,蓬蓬勃勃。
没有大境门,就没有张家口的繁荣。
没有大境门,就没有那狂野的歌。
这是肯定的,但大境门重要不是因为这些,而在于其影响改变了堡的思维方式。
在坝上草原,有一种皮尖草,多生在墙角、乱石、田间、地头。生命力极强,连根拔出,如果没被阳光晒枯,其根系会重新扎至地下。至于被踩被踏,根本没什么损坏性影响。皮尖草叶片上有锋利的刺,不会刺到周围的植物或昆虫,但如果赤手扯它,手会被割出血。
张家口是另一种形状的皮尖草,同样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我一直试图寻找张家口的底色,如果用一个字概括,我认为应该是“韧”。战争的烽火,让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具备强劲的韧性。数年前,我写有关三祖的文章,探访了涿鹿的几个村庄。一个村庄有口蚩尤井,据说蚩尤的大军曾在此休整。歇息时,我在那个村庄转了转,歪歪斜斜的街道,坑坑洼洼的路面,街角的石头上坐着几个清瘦的老人。他们不像我在别处见到的农村人,好奇地盯着来客。他们漠然,淡定,一副见过世面,看透生死的样子。我觉得,他们面孔上呈现的,就是张家口历经风雨的表情。
如果在韧字上再加一个字,应该是义字。张家口地处塞外,受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双重影响。两种文化,不同方向,却有着同样的核心内容。大境门日渐繁盛,就是义字当先。彼时的商铺,有一个词叫“倒账”。倒账也叫“拨兑账”。因为各行业的货物、银钱往来都不是现金交易,只是落一笔账,到一定时候互相拨兑,这就是“倒账”。如皮毛贩子欠下皮毛栈的钱,是以钱行借款支付,钱行把款过户到皮毛栈,皮客买进货物,再由皮毛栈把钱过户到货主,货主仍把款存放在钱行。来往繁复,没有担保,靠的就是义字。
一方水土一方人。细想,世间万物,均有迹可循。战争催生了堡,堡庇护着人,也使张家口的思维有着某种守势,但这种守势并不是保守,因为它还有一扇通向远方的大门。这种守势,是一种稳妥。至今依然。行走在张家口大街上,会发现女孩的穿着打扮很前卫很新潮,让人惊讶。张家口是开放的,张家口人走得很远,但无论走多远,绝不把根拔掉,因为他们心中有着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堡情结。
作者档案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等七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2006—2007和2008—2009年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文艺振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