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哥的那些事
2013-03-21张逸云
张逸云
一
瘸哥姓李,脸上有几粒麻子,那是三十几岁后出水痘留下的形象性标志。乡下人说,十麻九怪,不怪是棵菜。这个怪是聪明、智慧的意思。他瘸着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屁股翘在一旁。
男人们瞧不起瘸哥,更不服气了。走路一扭一扭的,没个正形,却一直守着村长位置,他有何德何能?好像李庄村腿脚健全的男人绝了种,靠个瘸腿的撑门面。
村里的女人好像并不这么看。她们说,李庄村上上下下千多条汉子,就数瘸哥最爷们儿。
女人们清楚地记得,瘸哥临危不惧,奋不顾身搏斗疯狗,胜过当年武松景阳冈打老虎。
男人们孬种了,人胆被狗胆吓破,危难之际,是瘸哥出的手,狗亡人伤。他救了大伙儿,自己却差点儿丢了性命。瘸哥说,这算什么,在老山,他一口气抹掉了五个大地堡,几十挺机枪哑了火,一个连的敌军,见了阎王爷。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大人小孩在原野里打雪仗,一条膘肥体壮的狼狗,龇牙咧齿,眼冒凶光,撒开四腿冲向了人群。
男人们惊恐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眼见悲剧要发生,只见雪地里有团影子扑向了疯狗。
杀猪刀破了疯狗的膛,狗血溅了大片雪地,瘸哥倒在血泊之中。
这段惊险,稍微改变了男人们对瘸哥的看法,但略占上风的观点说,瘸哥有勇无谋,单一身蛮力,这是当兵出身人的共性。瘸哥懒得理会这些酸言酸语,呵呵一笑,只要救了人就行。
瘸哥一辈子没有正儿八经娶过老婆,可身边女人扎堆。身强力壮的男人醋性大,骂他是个“瘸风流”,浑身鼓动骚劲,邪门。走多了夜路,总会碰上鬼的。小心掉河里去,被桃花汛给呛死。
瘸哥又气又好笑,说这话的净是些头发不长,见识短得比女人强不到哪儿去的男人,一辈子就是个打工的命。
总之,瘸哥是村里永不过时的话题,大伙儿对他的关注度似乎不亚于新闻联播。
天暖了,柳絮在飘扬。女人们脱了厚厚的棉衣,五颜六色的羊毛衫裹着丰满的胸脯,村子里飘荡着女人的笑声,瘸哥冬眠已久的神经恢复了活力。
太阳正猛,劲暴地晒过来,瘸哥感到浑身舒坦,精神得青筋凸出,血管也在膨胀。他最喜欢这样的日子,阳光充满了雄性,和风滋润他的身体,他又可以浮想联翩了。瘸哥被太阳的情绪感染了,心情灿烂如鲜花绽放。他搬来老式椅子,斜着摆放在自家正门前。然后躺在上面,一顶帽子盖着面部,看似一副懒洋洋晒太阳的模样。实际上,他在暗地扫描村子里的春秋世界。透过帽檐下端的缝隙,外面的天地尽在他的眼中。
瘸哥的哲学历来有些浪漫情调。吹牛的时候他最来劲,尤其在酒后。他说,享受女人的最高境界,并不完全在于肉体上的满足。女人天生供男人欣赏的,好比桃花开在树枝上,摘了便蔫得快。你得从从容容,慢慢赏来,从花瓣到花蕊,再到花叶的肉质,一层一层看过去,不放过花朵的任何一个角落。
女人们活跃了,鼓胀的胸脯动荡不已,瘸哥爱赏那玩意儿。但他最害怕狐媚妖艳的女人动用那个武器。那年在老山前线,他栽了。越南女兵使了这个阴招,险些让他赔了性命。这个教训很深刻,瘸哥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这种窥视的方式是他的发明,比当兵那阵使的高倍望远镜还管用,可以毫无禁忌地穿透女人们的身体也不被人发现。他佩服自己的高明。
忽然,一缕微风从身旁掠过。伴随着轻盈的脚步声,一股淡淡的体香钻进了他的鼻子。瘸哥打了个喷嚏,识出了主人的身份,心里痒痒的,如同熟睡的时候有人用毛茸茸的鸡毛在鼻尖撩拨。
瘸哥悄悄挪动了帽子,从帽檐避光的一角看过去,进入视线的是一幅令人沉醉的画面:不远处,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在晃动,齐半腰的长发轻柔地飘扬,如同垂柳招摇在浅浅的春风里。萍萍晃动着双乳,哼着小曲儿,端着洗衣盆,欢快地跳跃着,宛若一只得意的小蜻蜓,舞蹈一般闪进了河边的柳林。
四下无人,瘸哥赶紧扔了帽子,舞动着一条半腿,像只伤了脚的兔子,颠簸着向前,眨眼的工夫绕到了萍萍的身后,搂住了她的腰肢。
萍萍回过头,柔柔地看着瘸哥,秀丽的脸蛋如同烂漫的鲜花,浓浓的体香已将瘸哥醉倒。
“别闹,我的身子不方便呢。”萍萍满脸的歉意。
瘸哥松开萍萍,像泄了气的皮球,懊恼地瘫坐在草地上。
“别急哟,没几天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上你那儿去。”萍萍总是笑眯眯的,瘸哥的情绪好了不少。
萍萍是瘸哥的命。可是,终究是偷偷摸摸的日子。
瘸哥想娶萍萍,可怕死了她的恶婆婆。那个老女人像条狼犬,见着便咬,瘸哥有些畏惧。毕竟那婆婆是人,他不能动粗。
萍萍感激瘸哥拔刀相助,为婆家争得一笔抚恤金。受恩得报恩,可婆婆吝啬得狗粪都当宝贝,不可能回报瘸哥的功劳。萍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不能不管。寡妇最大的本钱就是身体,她才三十出头,尚是枝嫩花艳,她要感恩瘸哥,哪怕一辈子她也乐意。
萍萍的男人强伢子是个泥工,身强力壮,手艺不错。几年前,强伢子在县城工地从十五楼摔下,三条钢筋穿胸而过,流了一大摊血,当即断了气,一家老小哭得昏天黑地。萍萍哭死了好几回。
建筑公司老板一身的肥肉,脖子上挂条硕大的金链子,却是个嗜财如命的家伙。他胡说八道辩称强伢子违章作业造成事故,公司没有责任,出于人道,捐个三万元,算是慈善而已。
死者家属不依了,纠缠着建筑公司老板不放。
老板年轻时就是个不怕事的“刺头”,这场面见得多了,一伙土头土脑的农家人,他全然不放在眼里。任凭婆家人好说歹说,甚至放刁撒泼,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折腾了几天,全家人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简直欺人太甚,当村长的瘸哥,气的像头疯牛。他一口气喝下半瓶白酒,摇晃着身子,一屁股坐在建筑公司老板豪华别墅里讨说法。
瘸哥不吵不闹,静静坐着,一连十几天,吃喝拉撒睡,全在建筑公司老板家里。
八月天,屋里屋外像蒸笼。汗水从头流到脸颊,顺着脖子往下淌,大伙儿每天洗澡都嫌身子脏,瘸哥才不管这些,洗澡的事免了。他光着膀子,穿一条裤衩,浑身上下黑乎乎,臭烘烘,满屋子恶臭腥臊,大别墅成了垃圾场。老板娘彻底服了软,乖乖地拿出了二十万。
债已追回,但婆婆却横起来了。祖上的规矩,养儿防老。人没了,钱是强伢子用命换来给爹妈的,没萍萍什么事。
婆婆说了,钱的事,萍萍想都别想。老婆子算计好了,这些钱她要用来盖房子,为小儿子娶媳妇。大儿子没了,萍萍靠不住,迟早要改嫁,得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身上。
萍萍不干了。这笔抚恤金,作为妻子,她怎么也得有一份,婆婆一口吞了,她实在不甘心。萍萍吵了,闹了,乡司法所长亲自登门调解,婆婆死活不给。萍萍向娘家求助,两家人动了拳脚还是没辙。
瘸哥发了话,婆婆一辈子不容易,劝萍萍算了。瘸哥的话顶用,萍萍放弃了当初的想法。
几天后,婆婆的脑筋奇迹般转了弯儿。婆婆说,萍萍是个贤惠媳妇,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很可怜,全家人不能亏她。
婆婆从谷箩里掏出个包包,里面有三万块钱。婆婆说,这是萍萍应得的一份。婆婆还说,瘸哥不错,有情有义,若中意,便嫁过去。婆婆彻底开了窍,萍萍想不到。她料定,瘸哥玩了套路,降伏了婆婆。
嫁过一回的女人是不会轻易迈出步子的,对男人多了一份戒备。萍萍了解瘸哥,差不多打定了嫁给瘸哥的主意。但她还想看看。芯儿好像对瘸哥也有些意思,指不定二人热乎着呢。这条嫩黄瓜,皮薄肉厚,咬一口,充饥又解渴,是男人都想张嘴。萍萍除了有些醋意,更多了些忧愁,她的心思全在瘸哥身上了。
二
瘸哥的父母死得早,他是个孤儿。十六岁那年,部队征兵。村支书虚报了两岁,把瘸哥送进了部队。好在这孩子个头高,并未露馅儿。
南边打响了,部队到了老山前线。瘸哥担任尖刀班长,带领全班八名战士穿插到了主峰山洞口。部队伤亡不小,他身边只剩下三个兄弟,都负了些伤。
瘸哥手一挥,四兄弟一齐向洞里开火。霎时,手榴弹,子弹,火焰喷射疯狂扑向漆黑的洞中。
凄惨的哭叫声不停地从里传出,慢慢变得弱小,最后死一般寂静,战斗结束了。
“诺松空叶,诺松空叶!”(缴枪不杀)瘸哥和战友们在洞口不停地高呼。
“我投降,我投降!”洞里传出女人的声音。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兵举着双手,走了出来,胸前的肉团团,白晃晃好诱人。
瘸哥哪见过这架势,他呆了。就在他走神的那一瞬间,那个受过特种训练的女兵,迅速从草丛中摸出了手枪。瘸哥见势不妙,立刻倒地。瘸哥的冲锋枪和女兵的手枪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女兵倒在血泊之中,瘸哥的右腿膝盖处中了两枪。
瘸哥荣立了一等功,可是右腿残了。
不过,有关瘸哥残腿的事,还有一个版本。说是瘸哥被那裸体女兵缠住了,二人来了一段跨国浪漫情调。那个漂亮的女兵很野性,让瘸哥舒舒服服做了一回男人。瘸哥放松了警惕,女兵露出了杀机,军用匕首插入瘸哥的大腿,瘸哥开枪了,救了自己的命。
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只有瘸哥心里有数,但他始终不回应旁人的说道。右腿的残疾是老山前线落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部队有鉴定,作了结论。一级英模,四级伤残。瘸哥披红戴花,做英模报告,受人敬仰。
瘸哥复原了,被安排在县福利厂担任保卫股长,光杆司令一个。这是个赋闲的职务,一天到晚没个屁事,一张报纸,一杯茶水混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闷得慌。
日子无聊得很,瘸哥受不了。他开始想念部队和战友们。可退伍了,这些不复存在,瘸哥好懊恼。不久,他找到民政局,说出回乡的意愿。民政局和福利厂挽留不住,就高标准给他补了一万多元,瘸哥回到了李庄村,当了村干部。
瘸哥盖了座二层楼,屋前屋后栽树种花,洋里洋气。特招人眼睛。
瘸哥的目的很清楚,也很简单。摆出硬实力,讨房好媳妇,过上好日子。这招当然管用。说媒拉纤的,抛送媚眼的络绎不绝。瘸哥始料不及,眼花缭乱得失了分寸。他左挑右选,高矮胖瘦,嘴巴牙齿,胸臀尺寸,脾气性格等等,反复比较,挠头跺脚,就是拍不下板子。
时间长了,媒婆没了耐心,姑娘们凉了感觉,瘸哥依然是个单身汉。老人们说,这家伙眼光高啊,怕是七仙女下凡他都会挑三拣四的,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这话可错了,瘸哥的艳福不浅呢,他不会任由光棍下去。
一天,来了一伙水灵灵的姑娘,说是从川西来投亲的。瘸哥一眼便看上高个儿的铃儿。铃儿很耐看,全身上下都吸引人。不说别的,单就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碧波荡漾,已将瘸哥的魂魄勾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个洞房花烛再说。
铃儿脾气性格好,温顺得像只小兔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瘸哥好幸福。一天夜里,一番缠绵之后铃儿轻声哭了起来。
瘸哥疑惑不解,将铃儿揽在怀里。铃儿哭得更伤心。
铃儿说,她很爱瘸哥,做梦都想同瘸哥做一辈子夫妻。可是,她在老家有男人,还有一个很小的男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早治早愈,千万不能耽搁。但是,治疗费用可不是小数。为了孩子,铃儿豁出去了,走了名为投亲,实为骗钱的路子。孩子要救,但不愿骗瘸哥,她好痛苦。
瘸哥哭了,舍不得铃儿。铃儿也是这样,瘸哥疼她,远胜老家的男人。
瘸哥给铃儿买好了车票,将仅剩的四千元伤残补助塞给了铃儿。说,如果不够,再写信来。
火车开动了,铃儿将头伸出车窗,哭得稀里哗啦。瘸哥摇晃着身子,追着火车跑,泪如泉涌。
这段失败的短暂婚姻给瘸哥打击很大,他爱铃儿,心里再难容得下其他女人。他决定,这辈子不娶了。
然而,青春的力量是巨大的,如滚滚洪流不可阻挡。体内旺盛的活力告诉他,不能没有女人。
李庄村从来不缺女人,而且漂亮的女人多的是。瘸哥从相思的痛苦中走出来后,发现了这个秘密。
突然有一天,瘸哥惊奇地发现,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好像都对他特别好,眼神温润得像河边刚冒出的嫩草尖尖,一晃一晃的,撩得他的眼神有些迷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男人们打工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瘸哥成了女人们的偶像。
三
芯儿被打了,伤得很重。CT显示颅内有淤血。脖子和脸上都有明显青紫的痕迹。肚子被踹了几脚,毛毛流了。凶手是老公彪子,早已逃之夭夭。
芯儿被打,瘸哥很伤心。一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倒去,候着天亮,他要去看看芯儿。
才过十二点,是不是闹钟出什么问题不走字了?瘸哥烦透了,脑袋嗡嗡的叫,胀得痛。
瘸哥打开了手机,时间没错。他再也躺不住了,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抽了几口烟。
耐着性子换了几个台,电视里尽是些外国娘们儿,屁股大得出奇,上下一般粗的水桶腰,一堆腐肉。瘸哥更恼了,赶紧关了机。
烟味好苦,呛得喉咙像灌了辣椒水,疼痛难忍,眼泪鼻涕一大把。瘸哥干脆哭出声来,这样心里好受些。
“彪子,你这王八羔子,打老婆下死手。你娘的,像个屠夫,老子要敲破你的脑壳!”
瘸哥的眼泪止不住,像开了闸的水渠。哭累了,瘸哥迷迷糊糊地躺在了沙发上。
手机响了,芯儿打来的,哭着说的话。她要见瘸哥。
该死,误点了。瘸哥急忙出了门,驾着那辆心爱的二手帕萨特,呼啸着直奔县人民医院。
芯儿的病房是个单间。她靠在床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想吃点儿什么,尽管说,哥马上去弄。”
芯儿没有说话,看了看瘸哥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屋外传来脚步声,护士取了体温计便走了。出门前说,伤病恢复得不错,今天不吊点滴了,也没有其他治疗,可以做些适量的户外活动。但要注意头部和腿部的伤,不宜做剧烈的运动。护士的眼神有些怪,在瘸哥身上扫描了几遍,暗示二位,要老实安分一些。
车子出了几条街,来到了一条差不多废弃的土路上。
车身在剧烈地晃动,芯儿在不停地嚎叫。
网上说飙车很刺激,果然没错,芯儿没觉得身上还有什么伤痛了。但是,瘸哥几乎被吓死。几个弯道,路窄坡陡,芯儿不但没有换挡降速,反而加大油门,差点儿摔下了悬崖。芯儿平日文静,但是一旦疯起来,像个横空出世的女魔头,令人害怕。
芯儿是个不错的女人,可是,婚姻很不幸。
彪子是芯儿的丈夫,外表俊朗,却是只很不安分的花面狐狸。
彪子祖上几辈单传,父母最大愿望是希望儿媳妇生几个长雀雀的娃娃,把香火燎得旺旺的。
芯儿进门后,婆婆待她不错,鱼肉荤腥顿顿不缺,补得娇小的芯儿成了肥猫。
婆婆说,芯儿的孕相好,肚子尖尖的,喜欢酸食,必定生男娃。
几个月后,芯儿产下了一个女婴,婆婆脸色陡然黑得难看,一日三餐粗汤寡水,奶水出不来,小孙女饿得哇哇叫。
第二年,芯儿又生了一胎,还是个女孩。
公公婆婆再也不想见这个断子绝孙的儿媳妇了。
结婚后,彪子成天在外头混,不给家里一分钱,芯儿和孩子成了实质的孤儿寡母。
活寡妇的日子难熬,芯儿一肚子苦水。瘸哥很能理解她,一个好女人跟错了人,入错了门,糟蹋了。瘸哥很想帮帮她。
初秋的清晨静谧而温馨。一道殷红的霞光,摇晃着穿过雾霭,踉踉跄跄向四周漫去,如同裹在壳中的小鸡仔,挣扎而出。过了一阵,霞光的色彩变得有些耀眼,满天飞扬起来,好似织锦般艳丽,缓缓地铺向大地。李庄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芯儿起了个大早,端着洗衣盆,朝河边走去。洗衣机早已进入了千家万户,没几个人愿去搓洗衣服。但李庄村却有几位漂亮的女人,继续沿袭这种古老的方式。她们有自己的理由。
河面很宽,清亮亮的,像一面大镜子,女人的身体倒映在水中,每个部位显示得分明,那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芯儿和萍萍最喜欢这种感觉。窈窕的身段,秀美的脸蛋,高耸的胸脯,都令自己眼晕了,她们很惬意地孤芳自赏。女人们在河边忙碌,有时候,搓洗的力道过大,不小心,雪白的肉团从低开的领子里冲了出来,吓得小鱼儿夺路狂奔。然而,这样的事儿见多了,小鱼儿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探出头,然后猛地跳出水面,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嗖的一下潜入水底,溜了。像一个胆小的男人,突然碰着了女人的神韵,紧张得要命,羞涩地躲到了远处。
芯儿发现了奇迹,在捣衣口岸的下游,蹲着个男人,欠着身子,盯着水面,一动不动,随时可能跌落河里。
那是瘸哥,芯儿一眼便认出。
瘸哥有个习惯,常独自一人守在河水边。小鱼儿成双成对,雌雄交配,恩恩爱爱,好有调情。不久,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有几个漂亮的女人常来河边洗衣,像当年的西施浣纱,身体最关键的部位在河水里摇晃。瘸哥乐癫了,观鱼的内容增添了新的色彩,女人们河水中青春鼓噪的模样,一览无余,这些使他特满足。
芯儿愉悦了情绪,她拾起一块薄薄的鹅卵石,侧过身,右手握着,一记漂亮的弧形飘飘,一串串波浪准确地旋转到瘸哥的跟前,然后激起一堆浪花,溅他一身。
瘸哥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摔在水中,呛了几口水,小鱼儿全惊跑了。
芯儿放声大笑,声音甜得呛人,激起河对岸的回声。
瘸哥不见了,水面静得无声。瘸哥的水性只是一般,还是个残疾,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芯儿慌了神。赶紧扔了鞋子,准备下水去探个究竟。
突然,她的双脚被人缠住了,拖入水中。
瘸哥从水里冒出了头,一只手几乎伸到了芯儿的胸前。
芯儿惊慌失措,慌忙游到了岸边。
她有些恼了,脸色不是很好。
瘸哥跟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对自己的冒失深感歉疚。
芯儿并不生瘸哥的气,倒认为瘸哥少了男人的霸道和野蛮。不过,她瞬间骂自己轻薄,心里龌龊。瘸哥如同亲哥哥,怎能有什么邪乱的想法。
芯儿顺手丢给瘸哥一条毛巾。
“哥,擦擦吧,都成落汤鸡了。”
芯儿浑身湿透,头发仍不停地滴着水。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冲洗了一身晦气,凉爽舒适。
芯儿坐在副驾的位置,仍然满头大汗。回想起瘸哥在水中那滑稽的模样,直想笑。
瘸哥人品好,芯儿崇拜他。芯儿说,她是瘸哥的妹子,彪子打了她,下了毒手,她心里憋屈得难受,要向哥哥倾诉一番。
不久前,芯儿听人说,彪子同县城娱乐城一个小姐混在一起。家里揭不开锅了,芯儿便追了过去。
烟雾缭绕的出租屋里,彪子叼着烟,一桌人噼里啪啦打麻将。一个胸脯暴露,狐媚妖艳的女子坐在彪子的腿上。她从彪子嘴里取过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重新将烟卷放回彪子两片嘴唇,活脱一个小妖女。
芯儿被浓烟呛得难受,感到恶心。她用手扇了扇,直奔彪子而去。
芯儿突如其来,彪子猛吃一惊,慌乱地站了起来,小妖女被跌落在地,摔得挺重,屁股疼痛不止。
“这谁呀,老妈子似的,滚一边去!彪子,别理她,玩儿你的吧,都输几千了,晦气!”
芯儿气坏了,双眼瞪得老大,她真想上前,给小妖女几巴掌。
“我是你娘。一个下贱东西,缠着人家老公不放,还在这里撒泼!”芯儿眼冒火光,骂得难听。
这句话,戳到了小妖女的痛处,最恨人家骂她下贱。我不偷不抢,不行贿受贿,不污染环境,靠着青春靓丽养活自己,比谁贱?她霍地一下蹿到芯儿的跟前,一把抓住了芯儿的头发。
芯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左手揪住小妖女的头发,右手拽着她的奶子,用力劲猛。一个灯红酒绿场上卖弄风情的女子,怎敌得过砍柴挑水的村姑。没折腾几下,小妖女疼得哇哇大哭,高喊着救命。
小情人被打,彪子怒不可遏。他像条疯狗嗷嗷地叫喊了起来,双手死死卡住芯儿喉咙。芯儿呼吸困难,眼冒金星,松开双手,倒在了地上。彪子完全变了态,对着芯儿一顿暴打,芯儿昏死了过去。
彪子慌了,带着小妖女逃了。
四
留守女人的日子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田间地头,柴米油盐,全家的担子一肩扛,气都喘不过来。她们不但自个儿憋得慌,还惦记着自家男人在外头的安全。都是些身强力壮,血气腾腾的汉子,身体上的需求比女人更旺。
前屋的大妞和丈夫打了一架,那是腊月二十几的事。丈夫回家了,带回几万块钱,这是他一年的辛劳。久别胜新婚,两口子还有什么说的,在里屋翻江倒海折腾了一晚,想把耽搁了一年的青春岁月补回来。几天后,大妞觉得不大对劲,下身痒的难受。医生说,她染病了。
女人们怕了,大年刚过,便陆陆续续跟着自家男人去了外地,可怜老的小的留在家。离家的日子,儿哭崽叫,女人们的心都碎了。
然而,在外头打工并没女人们想得那么简单。到处是找工作的人,农民工不值钱。如果没有技术,只能当苦力,挣不了几个。
女人找工作更不易,尤其文化不高的女人,只能养着。在外头两口子吃喝开销大,家里老的小的更是放心不下,女人们动摇了,慢慢往回撤。
女人们的故事令瘸哥寝食难安,他几天几夜没上床,也没合眼,抱着脑袋傻傻地琢磨。
瘸哥失踪了,一个多月不见人影,村里又有了风言风语。
手机打不通,发信息不回话,村支书肖辉急坏了,很多事他靠村长拿主意。
他这个大学生村官好像有点儿二,也没什么事业心,一天到晚守着电脑玩网游,对魔兽世界之类的游戏最感兴趣,村里人不懂他这些,也不大愿搭理这个书呆子。
土地征收款下到村里已有一阵子,迟迟不见发下来,女人们急了,怕是村干部掖进了自己的口袋,吵吵嚷嚷来到村部,问个明白。有几个年长的妇女,脾气最大,双手叉腰,骂骂咧咧,嗓门大得震天响。
天很热,没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这么热的天,大家的情绪快要被引爆了。
女人们就分配问题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都站在自家利益立场上发表高见,排斥别人的想法,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有几位动了拳脚。
肖辉一介书生,哪见过这阵势,紧张得躲在墙角,狂拨瘸哥的手机。
现场的吵闹声断断续续传到了瘸哥耳朵里,他大致猜出了几分原委。瘸哥告诉肖辉,正在往村里赶,务必稳住大家情绪,千万别出乱子,一会儿便到了。
正在女人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瘸哥驾着他的帕萨特,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瘸哥笑了笑,女人们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萍萍递过茶,瘸哥一口气喝了,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角,目光狡黠地看了看女人们。
“先做个检讨,让大家久等了。土地征收款含利息总共一百九十八万七千四百五十二元三角五分,都在银行那儿存着,谁也没动。”
“钱是全村人的,我也有一份。怎么分,得有规矩,不能瞎嚷嚷。原则上执行国家补偿政策,但要根据村里的实情来弄。有一些具体情况不知大家是否考虑过。比如说,人头问题,户口问题,拆迁户的补贴问题,特困户的问题。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村里正在制定分配方案,会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公开公正公平,童叟无欺。方案初稿定了后,张榜公示,请大家提意见。充分民主后村里再集中。大家说,好不好?”
瘸哥有水平,讲政策,有人情味,说话贴心贴肉,听着就舒服。不像那位小村官,细皮嫩肉,放个屁砸不出一个坑来。女人们一齐鼓掌,连声叫好。
“我外出了一个多月,可没干什么坏事哟,算计着为李庄村的父老乡亲们积点德。”
瘸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在裤腿的口袋里找出皱巴巴的烟盒。还好,剩一支烟,肖辉急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点上了,瘸哥使劲地吸了一口,然后对着身边的娘们儿,吐出一串烟圈。
烟圈由小到大,摇晃着,舞蹈般旋转,向前方游曳,潇潇洒洒。女人们的目光随着烟圈浮动。透过烟雾,她们发觉瘸哥的嘴巴在动了,赶紧把目光收回,聚焦在瘸哥身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阵,我干嘛去了呢?跑了九个省市,进了三趟省城,行程几万里。不是旅游观光,更不是风流快活,考察和争项目去了!”
瘸哥哑着嗓子,开始兴奋起来。女人们眼睛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瘸哥的嘴唇,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萍萍又递上了茶,瘸哥喉咙里冒烟,一口干了。“我考察了几个示范村,自然条件和我们差不多。天啦,人家的脑袋瓢子就开窍。辣椒卖到了国外,抢手得很呢。白萝卜还赚外汇,外国总统蛮好这口。就连我们喂猪的堤蒿、弟妹菜、马齿苋都成了香饽饽,老外喜欢得不得了。还有,人家搞农家乐假日游,一条龙特色服务,这家伙可来钱了。城里人呆腻了,到乡下来呼吸新鲜空气,采摘瓜果,打渔摸虾,捉鸡追鸭,冲浪漂流。村里人杀猪宰羊,搞纯天然绿色消费,大把的赚钞票。”
女人们的心已经被瘸哥提到嗓子眼了。
不知什么时候,肖辉将村部娱乐室的音响搬来了,递给瘸哥一个话筒。
“这些,我们李庄村一点都不缺。我们还有更多的优势。你看,我们有山有水,资源丰富,是天然宝藏。”
女人们有点儿晕了,还没有完全明白瘸哥的意思。
“具体点儿说吧。村里大小山头五十八座,占地面积一万七千八百一十六亩。山不高,表层土质酥松、肥沃,最适合特种果木、花卉生长。我们有一千四百亩湖面,十座水库,二十口水塘,还有一条三公里河流,这都是我们的宝贝,藏着大财富啊!”
“出差前,我取了河湖水样,送到省城科研机构检验。你说结果怎么样?我的天,我们的水质全是一类,富含多种人体所需的矿物质。里面含有那个什么硒元素,有防癌、抗癌作用。专家说了,这类水质只有自然保护区才有,属于一流的矿泉水。”
“捧着金饭碗,还在四处找饭吃,我们蠢啦!”
“我打定了主意,要为大伙办点儿实事,在家门口办企业。把你们的老公请回来,自己给自己打工。免得少年夫妻,常年天各一方,半夜猫一样嚎春,吵死人了。”
女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尤其新媳妇的嫩脸,羞得通红。
“考察完后,我立马回到了县里,要项目去了。”
“蒋振武是管农业的副县长,我们攻打老山的连长,他手里有项目呀。一见面,他骂我胡闹,连请示报告,项目论证这些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有,像个三岁孩子过家家。我一听火了,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嘿,当了大县长就不认老战友啦。有那玩意儿,我还上你这里干嘛。当初打老山,不就你一句话,不管出什么招,必须拿下主峰山洞。为了你的狗屁命令,老子死了五个弟兄,还赔了我一条腿。这笔账,我还没算呢。还是老连长好啊,他立即叫来秘书,通知这个局,那个委,一大帮子领导和专家,就我们李庄村扶贫脱困项目问题召开特别会议,整整三天三夜,加班加点,拿出的文件资料一箩筐哟。”
瘸哥像在说书,女人们听入了迷,太阳火辣辣的,汗水湿透了衣衫,大家都没感觉。
“蒋副县长带着秘书和司机,领着我先跑市里,各部门盖完章,然后直奔省政府机关。一关关审,一关关过,楼上楼下跑,楼里楼外转,在省里倒腾了半个多月,终于搞定了。”
瘸哥脸色有些苍白。没日没夜奔波累得够呛,大热天讲了好半天,体力消耗大,有些支持不住了。
萍萍拿来湿毛巾,不停地替他擦汗,并摇动着一把大蒲扇,瘸哥感觉舒服不少,他用眼角的余光瞅了一下萍萍,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到了女人们最关心的事情了,芯儿和几个年轻媳妇都拢到了瘸哥的身边,不停地给瘸哥摇扇。
“项目批下来了,养殖、种植、加工、服务业一条龙。利用我们村的优势,兴建特色农业产业园。共有二十二个项目,首期一十四个,配套资金总额五千万,第一批三千万,全额无息贷款。所有项目,由县对口科局级单位进行技术服务,蒋副县长担任项目开发指挥长。产业园区企业,独立经营,自负盈亏,免除三年各类费税。初步测算,主业劳务用工可达一千二百人。旅游服务业可以吸收劳力三百多人,带动家庭作坊式企业一百五十家,就业人数不会低于五百人。李庄村的男人不用外出打工,姐妹们也可在家们口当工人,你们夫妻可以天天圆房了。”
女人们都感动得流下了泪水。这个瘸子真是个智多星,办法多的是,为老百姓操尽了心,我们没有白疼他一场。
半年后,产业园像模像样了。特色果林、特色花木、特色养殖、特产加工,还有休闲农庄,自助农家乐等十多个企业开始运作起来了。甲鱼、乌龟、螃蟹、桂花鱼一类特种水产养殖起了步,都是值钱的稀有之物。美国、巴西、台湾等地的名贵水果被搬到了产业园,占了几百亩地。花花草草,红红绿绿,苗圃园香气扑鼻。园艺师说,一株蝴蝶兰,值上万元,精贵的上千万。
山上的树换了种,荆棘、灌木烧了草木灰,当了肥料,银杏、桂树、香樟、水杉、翠柏成了当家树。别看都是歪脖子,撅屁股,斜胳膊,怪模怪样,就这造型最能卖大价钱,城里好这款。这些壮苗,在山里养个一年半载的,干粗枝茂,单棵便能换半麻袋票子。
瘸哥说了,还要将野猪场,山鸡场办起来。药鸡场马上开张,种苗已经到了村部。药鸡是养身之物,抗老防癌,城里人稀罕。一只药鸡长到两斤多重,就值五六百元,比本地土鸡多赚了好几倍,你说划算不。
大伙儿傻了眼,原来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脑袋瓜加技术赚大钱。一村的壮劳力打几年工,还顶不上一株兰花草。都说自己是笨牛,只知出蛮力,还是瘸哥脑壳灵光啊。
男人们陆陆续续回乡了,老婆孩子热被窝,还有一份好工作,大伙都乐意。
村里变活了,人气也旺了。女人们乐成了癫子,脸色比过去还要红润好看。
五
彪子和小妖女落网了,在新疆火车站。
彪子下手没留余地,招招欲置芯儿于死地。芯儿不动了,他以为出了人命,领着小妖女便逃。东躲西藏,亡命天涯,听着警车叫,心里便发毛。
警察一瞧见俩人的模样便觉不正常。蓬头垢面,左顾右盼,浑身哆嗦。打开网追逃犯照片比对,逮了个正着。
俩人供认不讳,警察立即联系原居地公安机关。彪子和小妖女被押回了县里。村里的女人们冷嘲热讽。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彪子。这家伙,从小净使坏,活该!
彪子被抓,婆婆说都是扫把星芯儿惹的祸。芯儿忍无可忍,据理力争。婆婆成了疯狗,一锄头劈在芯儿后背。芯儿嘭的一声倒地,脑袋磕在裸露的青石条上鲜血流了一脸。
芯儿没有还手。洗了脸,简单包扎后,拖着疼痛的身子,带上两个女儿走了。
芯儿走了,瘸哥慌了神,四处打探,但没有下落。
一年一度的战友会,瘸哥是必到的。他是孤儿,这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汉子比亲人还亲。
老规矩,大家各自晒晒一年来的新鲜事、趣事,战友们一道分享分享。轮到瘸哥了,他半天没吭气。
老连长最了解瘸哥,清了清嗓子:“瘸哥的事我来说说,挺有意思的!”
蒋振武说了,瘸哥泡在省发改委,死磨活蹭,加歪点子,硬生生把项目款子弄到了手上,他那个攻山头的巧劲,绝了。
年度项目资金计划早已排完了,发改委资金管理处贾处长连连摇头。千辛万苦跑完了各大关节,又卡壳了。
蒋振武小心翼翼请教,如果列入下一轮计划,还需多长时间。贾处长看了看这帮浑身散发泥土气息的老实人,薄嘴皮子里吐出一句话,差点儿令瘸哥的左腿也残了。
“前面一长串排着呢。乐观地说,轮到你们,最快三年。还不知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如何变。若有变化,可能没戏。”
这一阵白忙活了。蒋副县长彻底没招了,躺在招待所发呆。瘸哥情绪坏到了顶点,张开破嘴骂娘。
下班了,瘸哥瘸着一条腿,摇晃到贾处长跟前。
贾处长拉上了车门,系好了安全带,准备开车。
“还有事吗?”
“如果方便的话,想请您吃个晚饭。”
“没空,谢谢你!”贾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关上车门便走。
瘸哥急了,叫了的士,紧跟着。
七弯八拐半个多小时,贾处长终于到家了。他摁了电梯,上了二十楼。
瘸哥看明白了,旋即出了小区,买了一堆礼品,敲开了二十楼。
开门的是位老太太,她用嘴努了努对门,然后关上了门。
瘸哥耐着性子敲了半天,就差点儿擂门了。门终于打开了,露出个狗头,汪汪汪一顿狂吠,吓死人。这畜生个头不大,但凶得古怪,很不友好。
“你这是干嘛,去去去,赶快把东西拿走!”狗爸爸更凶了,将瘸哥往外推,礼品撂在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你娘的假正经,我还不知道你们当官的德性,嫌少,这都是老子私人掏的腰包。不是为了村子那些娘们儿,我再贱也不会瘸到你家门口来丢人现眼!”
像是被人打了几耳光,瘸哥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恨不得在门上踢几脚,以解心头怨气。
骂完了,瘸哥也冷静了,他有了主意。谁都惧我瘸哥的那股子犟劲,不怕你贾处长不就范。
瘸哥天天守在电梯口,瞅住机会便汇报,死皮赖脸缠着贾处长。一连几天过去,贾处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又蹲守了一夜,瘸哥困到了极点,眼睛都已红肿得睁不开了。
电梯门开了,吵闹声很大,贾处长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后面跟着他的漂亮媳妇。
媳妇满脸乌云,眼泪汪汪,情绪十分激动。
“我说了,不让把玛利亚带去超市,你偏要逞能。不见几天了,你赔我玛利亚!”
两口子拉拉扯扯,竟动起了手脚,媳妇的哭声更大了。
“玛利亚,超市?”瘸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脑袋转得更快。
肯定是贾处长夫人的心爱之物,那条凶恶无比的宠物狗丢了。
瘸哥乐坏了,快速跑出小区,爬上的士,雇了一伙丐帮兄弟,以城里大超市为中心,找遍大街小巷,全城追踪玛利亚。
还是瘸哥聪明。他在小区不远的一家大超市附近发现了宝贝。
玛利亚钻进了超市北面一条小巷子的下水道中。进不去,出不来,已经奄奄一息。
目击者说,这个小畜生是个不守妇道的西班牙女郎,离开它的父母,溜进了小巷找刺激,撩起了巷子里一条狼狗的欲望,被追进了下水道,只剩下了半条命。
瘸哥如获至宝,抱着玛利亚到了宠物中心。医生说并无大碍。一顿桑拿按摩加点滴,再来个温泉汤浴,玛利亚恢复了体力,浑身来了劲,小尾巴摇得活络。
美容师给玛利亚修剪了一番,以最时尚的风格做了全身艺术美容,青春靓丽的玛利亚成了傲立狗群的千斤大小姐,特别逗人喜爱。
瘸哥买了一整套狗儿营养饼干。他摸摸玛利亚的头说:“给你爸送礼不要,你不会拒绝老子吧?”
玛利亚舔着瘸哥的手,哼哼哼叫着,对瘸哥感激不尽。
买单了,前台漂亮的财务小姐飞快地摁着计算器,啪啪啪,一阵打击盘面的声音撞在瘸哥的胸口,瘸哥的心口发麻。
“老板,打八折,五千二。”财务小姐妩媚娇艳,连眼睛都在笑。
“我的娘,你是包老爷坐堂,黑老子一跳。这价也黑的有些离谱了吧!”瘸哥在心里叫苦。
身上只有三千元,还差两千多,怎么办?人生地不熟,来硬的赖些账肯定不行。忽然,玛利亚左腿出现一个小小的伤口,隐约见些血迹。
“不得了啦,我的玛利亚被你们弄伤了。”瘸哥歇斯底里叫喊了起来。
玛利亚是个聪明透顶的怪物,特通人性。嗷嗷嗷哭叫着,眼泪哗哗地流,配合的天衣无缝。
宠物中心经理连忙跑了过来,仔细察看后,吓坏了。这条狗价值几十万,惹不起哟。
瘸哥和经理讨论了好半天,瘸哥横竖说宠物中心出了错,他要打官司。最后,经理说不过瘸哥,做了让步,原则认定是他们的责任,反复向瘸哥做检讨,赔礼道歉,并承诺马上抢救,先前所有费用全免。
瘸哥抱着玛利亚离开了宠物中心,心里暗笑。
其实,这玛利亚的伤是他做的手脚。这叫黑吃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然,被人黑死了,还出不了门。
黄昏时分,瘸哥在电梯口候着了贾处长夫妇。玛利亚失而复得,且容光焕发,娇艳动人,贾夫人欣喜若狂,拉着瘸哥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位瘸着腿的大哥如此仗义和心细,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贾处长喜出望外,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玛利亚丢了,老婆像念经一般埋怨,唠叨,哭哭啼啼,不得安宁。这几天,他吃不下,睡不了,几乎要崩溃。
“李村长,屋里请,今晚我哥儿俩喝几盅。你的事,我再去协调一下,看能不能从别的什么途径想想办法。”
第二天,主任做了批示,李庄村是省级贫困村,属于扶贫帮困的重点对象,同意将本年度资金结余计划调剂给李庄村特色产业园。
瘸哥高兴死了,搭帮这只母狗。好个玛利亚,我的宝贝,比全村的婆娘们还顶用。
听完故事,战友们笑得前俯后仰,这个瘸子真逗,满脑子坏主意。
酒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战友们光着膀子海喝。蒋振武晚上有个会,不能端杯,拿过茶杯,象征性地意思了一下,便双手抱拳,表示歉意后匆匆离去。
酒足饭饱,但大家意犹未尽,有人提出换个地方去喝,不醉不休。一拨人拉拉扯扯,晕晕乎乎地来到了娱乐城。
霓虹灯的影子拉得老长,摇动的色彩牵引着男人的目光。招揽生意的喇叭声浪劲猛,好似被摁着待宰的猪,声嘶力竭地嚎叫,震得耳膜都疼。
怕什么,比起当年老山上炮弹震撼的威力,小巫见大巫了。勇士们打着哈哈,争先恐后往里挤。
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战友们立住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大厅里满是花枝招展的姑娘。笑盈盈,娇滴滴的嫩苗苗,风情万种,美若天仙。眼睛趋前看去,我的妈妈,山高林立,奇峰峻岭,一座座奶头山,比老山还高还险。
瘸哥来了感觉,原来只觉得李庄村里的女人个个妩媚迷人,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他的眼睛直了,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体内的雄性控制不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酒醒了一半。
还是撤了吧,他不愿干对不住萍萍的事情。如果芯儿知道了,会痛骂他假正经。
瘸哥没了精神,准备撤。
战友们闹哄哄的,嗓门好大,像是跃跃欲试。但是老班长不发话,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吗?你们真是好运气,妹妹们都是新来的,个个水灵灵的,新鲜娇嫩,温柔体贴。”
妈咪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牙齿雪白,嘴巴红得像猴屁股。她判断瘸哥是一伙汉子的头领,一把揽住他的胳膊,即将爆炸的胸脯紧紧贴着瘸哥的身子,浓郁的香水味儿直往瘸哥鼻孔里灌。
瘸哥又醉了,四肢酥软,失去了抵抗的力量,被妈咪推进了包厢。
灯光很暗,朦胧中,瘸哥发现在沙发的角落有一个身影,觉得好熟悉。他摸索着瘸过去。
“芯儿?”
“瘸哥?”
空气凝结了,四只眼睛死死盯着。
“不争气的东西,我找你好苦!”
瘸哥惊呆、愤怒,狠狠一巴掌打在芯儿的脸上。
芯儿大惊失色,捂着火辣辣的脸,流着泪跑了。
瘸哥全醒了,追到楼下,早已不见了芯儿的身影。
不会出什么事吧?瘸哥焦虑万分,心里打鼓,他拼命拨打芯儿手机。手机是开着的,但始终无人接听。
瘸哥一夜未睡,使劲地抽自己的嘴巴。
“我有什么资格教训芯儿,一个瘸子,竟到不干不净的场所去抽风,该揍、该抽。芯儿,这是哥还你的。”
瘸哥哭了,哭得伤心。他认为,芯儿走到这一步是彪子一家逼的,一个弱女子,有何能力养活两个几岁的小孩,瘸哥心里在痛。他决定好好帮芯儿。
第二天下午,瘸哥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短信。
芯儿发来的。她说:芯儿只陪歌陪酒不陪睡,身子清清白白,没做过见不得哥的事。短信里带来两个图案,两张脸,一张是愤恨的,一张不停地流泪。
瘸哥的肠子都悔青了,他再次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瘸哥好不容易在低矮的地下室找到了芯儿娘儿仨,孩子很乖,但衣衫单薄,手脚冰凉。瘸哥的眼泪出来了,抱着孩子亲了亲。
“拿着吧,给孩子添些衣服,买点儿好吃的。余下的钱,开个小店。那地方乱,什么人都有,别去了。”
瘸哥塞给芯儿一大包钱,这是战友们凑的,整整五万块。
芯儿不要,但目光里充满感激。瘸哥来气了,扔下钱便走。
走出了芯儿的出租屋,瘸哥感觉轻松了许多,浑身舒坦。
“买彩票啊,以小博大,多买多奖,头奖五百万啊!”广播里的声音很大,吵死人。
“谁有那号运气,还不是拿钱打飘飘。”瘸哥随便嘟哝了一句。
“嘿,那不一定呢。弄不好,你会中大彩的,怕是你老婆管得紧,没胆量下注吧。”彩票店的老板常用激将法,撬开那些心存侥幸者的腰包。
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怕个屁。即使不中奖,也是做善事。瘸哥将口袋里仅剩的一百元扔给了彩票店,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
瘸哥又一次失踪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年不见音讯。大伙儿很想念瘸哥,不知他过得怎样。
萍萍也不见了,那个包包放在婆婆的床头,三万块钱一分没动。
村里有人说新闻,瘸哥和萍萍私奔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还有人说,瘸哥发了大财,是几个大公司的老板,搞房地产,挖稀土,捣鼓煤炭,钱多得没处放。
各种传闻都有,有鼻子有眼睛。
村子里的人慢慢富了,大家都说是瘸哥的功德。
瘸哥和萍萍领了证,连夜离开了村子,那晚他们都流了泪,舍不得走。
瘸哥说,村子里有了发展,但后劲不足,他要到外头闯一闯。有钱了,还可以再替父老乡亲做点儿事。
萍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浪迹天涯,流落街头她也不后悔。
瘸哥告诉萍萍,他的老排长在西部承包了好几座大山,是个聚宝盆。那年,瘸哥从老山前线死人堆里将排长了扒出来,老排长就剩一口气。瘸哥冒着炮火,滚爆地雷,以命换命,硬是将排长送到战地医院。瘸哥浑身是伤,已不成人样。排长得救了,瘸哥昏死了。
老排长发了大财,没忘了救命兄弟,邀了瘸哥加盟搞开发。后来瘸哥才知道,老排长身价可不得了,他想帮瘸哥。
老排长担任董事长,瘸哥当总经理,智慧和勇气结了亲家,还有运气助力,财富围着瘸哥转。
几年后,瘸哥给村里汇了几笔钱,数目不小。村小学教室扒了,盖起了二层楼房,学校有了多媒体教室和风雨运动场。村卫生所也翻新了,敬老院建得好漂亮。都是瘸哥出的钱。瘸哥还给村特色农业产业园注资了,听说上千万。
过年了,村部来了一辆车,老式的帕萨特,女人们都迎了上去。瘸哥走了下来,穿戴整整齐齐,精神了许多,连走路都不怎么瘸了。
车里跳下个小男孩,长得肥肥胖胖,特像瘸哥。他看见水沟里一群鸭子,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追了过去,鸭子受了惊吓,四处逃散。小家伙右手叉腰,哈哈大笑,像个得胜的将军。那淘气的神态,活脱小时候的瘸哥,上了岁数的老人都这么夸。
车后排门打开了,萍萍走了出来。目光润泽,温柔似水,依然还是那么端庄秀丽。所不同的是,打扮与从前大不一样,时尚新潮,浑身上下洋溢着城里女人高贵的气质。
萍萍怀里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是儿子的双胞胎妹妹。小公主好像有些生分,搂着妈妈的脖子就不下地,娇气得很。
瘸哥赶紧给大家分烟,发糖,巧克力往大伙儿兜里塞,满满当当。
肖辉过来了,一路疯跑,搂住了瘸哥。小伙子不错,是个干事业的料。当了副乡长,仍兼李庄村支书,担任村特色农业产业园董事长,全村人都喜欢他。瘸哥拍着他的肩膀,笑得灿烂,连声赞道:“好,好,好,李庄村后继有人啊!”
女儿伸手找爸爸,瘸哥抱过来亲个不停。萍萍腾出了手,返回车内,取出一个大包。里面是一沓红包,封面写着女人们的名字。
萍萍说,瘸哥在外头总是惦记着大家,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意。女人们打开了红包,里面都有一张银行卡。红包的另一面写了一行字:祝大家永远幸福,新年快乐!银行卡密码,你们的生日。
女人和男人们都流泪了,目送着瘸哥的帕萨特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