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一种孤独的厮守
2013-03-21秦万里
小说的真实性问题,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感觉,在真实性这个词的前面,还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可能性。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千变万化,生活当中有很多可能性已经真的发生了。小说来自生活,所以,生活有多少可能性,小说就有多少可能性。再进一步说,生活中的情状进入了小说家的大脑才变成了小说,小说也是小说家思考的产物。小说家思考,他笔下的人物也思考,所以,小说当中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心灵的可能性。
这一次我想说说《戈登医生》。
这篇小说的作者名叫王瑞云,她刻画一位美国医生。在这篇小说中,王瑞云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一名赴美国留学的年轻女子,这位叙述人为了补贴生活费,利用假期来到有钱的戈登医生家里,给他看孩子。那孩子不到三岁,是戈登医生从中国领养来的。叙述人到达戈登医生家里的时候,首先遇到了戈登医生的管家,一位高大严厉名叫凯西的黑女人,她把她形容了一番,还强调了一句:“经过她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
而后,戈登医生便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厨房门口正走过来一个人,是一个面带和气微笑的白人男子,身材竟一点儿也不高,体形也倾向清瘦苗条,属于那种清俊体轻的男子。他肯定已经不年轻了,从他微微秃顶的外表看,他至少该四十岁向上,但他五官端正的脸还留有青年英俊的影子,看见这样一个比我高不太多,肤色距离也不大,微笑的,和气的人正向我伸过手来,我好像是从原始丛林里回到人的世界里一样,身体顿时暖和起来,赶紧伸过手去。”戈登医生的妻子早就去世了,那位因病去世的妻子是中国女人。戈登医生是一位高明的医生,却未能治好自己妻子的病,他十分难过,失去妻子之后他没有再娶,而是远渡重洋,去领养了一个中国女孩儿。那是他妻子生前的愿望,“戈登医生和他过世妻子的照片可以在这个房子的任何地方看得到……每张照片上戈登医生都一无例外地拥住了她,爱不能释的那一种相拥相偎,她则小鸟依人,一派的温柔和顺,甜美得像一抹阳光,暖融融地投射在戈登医生的怀里。我非常惊讶他们夫妻在照片上一览无余的水乳交融,无一处不妥帖的和谐亲和。照片上尚且如此,那么在他们的实际相处中,更会是一种什么好法呢?想想看,戈登医生甚至为她建一栋房子!”王瑞云在这栋房子里设计了一种爱,戈登医生对妻子的爱在照片上,而他与爱米和凯西的爱,却在故事现场:“每天接近傍晚,爱米和凯西对自己手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些无心——她们在等戈登医生回家。听见戈登医生的车驶近家门口,爱米和凯西简直就是欢欣鼓舞,爱米总是等不得车子驶进车库就跑出去迎他,戈登医生便只好停下车,让爱米爬上车去,然后开进车库停好,再把爱米抱在手里,一起进门——天天如此。戈登医生一边抱了爱米进门一边总要问我们:你们今天过得好吗?这时,凯西总是嘻开大嘴,露出粉红的舌头和结实的白牙——每天这个时候她笑得最充分,最由衷。”戈登医生特别喜爱他的养女爱米,爱米也确实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戈登医生对仆人凯西也和蔼可亲,就像对自己的家人一样,“随着声音飘上来的还有咖啡的气味,甜点的气味,那是戈登医生在厨房的餐桌边上坐了下来,凯西给他端上了咖啡和自己做的小甜点。虽然戈登医生每一次都邀我和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一点,但我参加他们的时间不多,因为我觉得,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家庭的感觉……不过我倒是喜欢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戈登医生坐在餐桌边上,爱米爬在他的膝盖上,或者爬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凯西坐在一边,在那把亮闪闪的细脖子圆肚的镀银咖啡壶上,映着三个拉长变形的头像: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一个黄种人……”这是一种和谐美好特别温馨的生活氛围。在这所房子里,唯有凯西和“我”的关系比较微妙,她是戈登医生忠实的仆人,时刻都在准备侍奉他并保护他,因此她对新来乍到的“我”怀有一种高度的警惕,尤其是绝对不允许“我”接近戈登医生的卧室。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戈登医生的卧室便成了一个神秘的地方,这也就构成了一个悬念,同时又为后面的情节做了铺垫。
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异国他乡,虽然这三种肤色组合成的异样的温馨十分动人,王瑞云笔下的这种温馨的氛围应该说仍然是寻常状态的生活情状,没有超出生活的真实性或小说的可能性。但这并不是王瑞云的目的,她要由寻常状态向悬念推进,还要由温馨的氛围向人的心灵推进。所以,她在铺排了动人的温馨之后,又描绘戈登医生与“我”之间发生的微妙情感:“当爱米从他的身上向我探身过来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和他挨得这么近,我觉得他身上的温热正通过爱米的小手,小腮向我传过来……我听见自己用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在说,不要客气,这是我十分乐意做的事。说的时候,我不敢再看他,好在这时候,爱米正探了身体去抓桌子上的玩具,多少引开了他的注意力。”王瑞云写了一个美好的晚上,写了一个沸腾着激情的晚上,也写了一个克制着激情的晚上。在这个晚上,“我”本来试图冲进那间神秘的卧室,“愿上帝原谅我,愿天下一切爱过别人的人原谅我,我真的是忍不住啊。他的房门关着,我听到房间里隐约有爱米的笑声传了出来,我还闻到门缝里透出的一股异香,就是我从他和凯西身上闻到过的那种香味,味道深邃奇异,令人想到童话中阿拉伯深宫中使用的东方香料——他为什么要在卧室里使用这种气味浓烈的奇怪香料呢?谁能知道呢?戈登医生是那样地特别,那样的可望不可即……可我多想进去啊,他和爱米都在里面,为什么单留我在外面呢?然而,就在我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来自他的卧室——在拒绝着我,我发热的头脑冷了下来,开始意识到凯西有她的道理,戈登医生的卧室果然是凛然不可冒犯的……”王瑞云写了一种心灵中的冲撞,不仅写了心灵的冲撞,还与前面提到的凯西身上的奇怪的香气进行了呼应。
后来戈登医生十分得体地回答了这位年轻女子的激情:“戈登医生坦然地接住我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说:是啊,这很可贵,是值得珍惜的,嗯……事情在于……请原谅,我得对你直说了,所以请你原谅……你年轻,漂亮,美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不可抵御的,但是,我恐怕……恐怕……这只是出于本能的冲动……是不应该以此来带累你的,你这样的女孩子,这么年轻,这么好,将来一定会非常出色的……相信我!不是在这里,但一定更好,你明白吧……你瞧,在我的年纪,我的生活已经很难再改变了,因为,因为……事实如此……”王瑞云刻画戈登医生,她写戈登医生的爱,戈登医生因为爱而可爱,因为独特的个性而可爱,也因为拒绝而可爱,他的拒绝还是因为爱。王瑞云写这些,或许并不是为戈登医生的行为寻找理由,而是为了叙述人的立场,为了在阅读这篇小说的人群中,呼唤更多的戈登医生的同情者。然而,后面的那个可能性确实令人震惊:“妈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可是妈妈一直笑一直笑。爱米说着,还用两只手去牵引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滑稽的脸相——这项链就是妈妈给的。”天真的爱米说出了一个可能性,戈登医生可能一直厮守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那具躯体曾经充满了活力,曾经放射美丽的光彩,曾经给了戈登医生爱的享受。但是现在,生命已经离她而去,戈登医生却仍然厮守着她。这似乎真的不可思议。
后来,过了七年之后,可爱的爱米说出来的可能性终于被证实了:“名外科医生心理变态,房中藏匿女尸数年。”这是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标题。这时候,我们的叙述人已经结婚了,那一段短暂的情感已经渐渐淡去,但她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戈登医生遭到了社会舆论的谴责,他被当成了一名精神变态的患者,他甚至还被拘捕起来。那具他一直悉心厮守着的躯体,自然是被移走了。甚至于,那个可爱的爱米,也被福利院领走了,理由是戈登医生“不具备独立抚养儿童的令人信服的健康的心理习惯”。似乎全社会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理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那么和蔼,温存,体贴,优雅,专注,爱到不择手段……这一切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动到永生永世的这一切?我活到这么大了,没有什么人让我如此感动过,我舍不得失去这样一个生命的坐标,即使他做出了这件事,我还是舍不得”。还有一个割舍不下的人,那就是凯西,凯西是戈登医生永远的支持者,但是戈登医生却带着哀伤与遗憾死去了。“凯西还告诉我,直到现在,戈登医生还只是一人独自葬在那个属于他们夫妻俩人的墓里。甚至在他死后,他们还是没有把他的妻子还给他,因为没有人来替他说话……”
我忽然想到了天鹅。天鹅终身只有一个伴侣,当一只天鹅不幸死去,另一只天鹅会在它身边久久厮守,不肯离去,有的甚至还会忧郁而死,双双相伴,去往天堂。天鹅美丽,人们赞美天鹅的美丽,更赞美天鹅的品质。但是人们却谴责戈登医生,这是因为观念还是因为文明?
王瑞云的小说似乎是对谴责的谴责,似乎是对众人的麻木和冷漠的批判。或者,她是在为戈登医生的这种偏执行为进行辩解:“有一天戈登医生忍不住问我:凯西,我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我这样做是有罪的,我爱她,我只是爱她,她是我的妻子啊,我要保护她,就这么简单,怎么会弄成这么复杂了呢,连爱米都被带走了……一个世界都站在戈登医生的对立面,只剩下凯西和我了,只有我们两个懂得戈登医生的所作所为,懂得戈登医生纯洁灵魂所遭受的玷污和他柔软心肠承受的委屈,因此他的耻辱,他的不幸注定只能由我们两个能懂得他的人来承担,这个分量太重了,我们只有痛彻心肺,抱头相哭,别无它途。”戈登医生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仅是携手路过。”这表达了一种彻骨的失望与哀伤。
戈登医生的行为或许并不可取。但我忽然又设想,如果他们读过这篇小说呢?如果那些谴责戈登医生的人们,在报端刊登那样的消息之前或之后,阅读了一篇名为《戈登医生》的小说,他们的立场还会是这样的吗?我以为,很多人就不会了。在小说的里面,戈登医生只有两位支持者,在小说的周围,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支持那样一颗孤独的心灵。我相信文学的力量,文学是人学,文学帮助人了解人,更帮助人理解人。文学打开一颗心灵,让其他的心灵看到里面的美丽或者龌龊。文学让心灵与心灵碰撞。
王瑞云在后记中说:“美国有过这样的事:一个医生藏匿了他所爱女人的尸体,至死他都抱着。”这句话的潜台词似乎是在表明:我的小说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没错,生活有多少可能性,小说就有多少可能性。事实上,王瑞云没有必要担心她的小说在别人眼里不真实,因为她刻画了戈登医生,而不是同为医生的“我”的丈夫,更不是其他的什么人。因为她刻画了戈登医生爱到了极致的爱,刻画了戈登医生对爱米的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情的爱,刻画了戈登医生对其他人的真诚的爱,刻画了一黑一黄两个女人从不同角度对戈登医生的爱。戈登医生的厮守是孤独的厮守。王瑞云让这孤独的厮守感动了我们,这样的厮守就不再是孤独的厮守了。
重要的是心灵的可能性,心灵的可能性构成了行为的可能性,心灵的可能性推动着故事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必然。心灵的可能性构成了小说的真实性。
作者档案
秦万里:湖北黄冈人。《小说选刊》 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泥人程老憋》《王小晓飞往东京》以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