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淮父系亲属称谓讨论移民研究的一个侧面
2013-03-21赵树冈
赵树冈
(台湾清华大学人类学系,新竹市 30071)
对人类学者而言,亲属称谓(kinship terminology)是了解社会组织的关键,无论亲属称谓在表面上多么复杂多样,但基本原则主要依据相对年龄、性别或相对性别与世代原则。一般而言,亲属称谓与被指称的亲属不见得具有一对一的对应关系,如夏威夷(HAWAIIAN)型的亲属称谓体系,基本上只有性别与世代原则,即父方或母方同一性别的尊亲属都用同一个称谓语,同一世代的亲属也根据同样的原则指称。但在当代汉语方言亲属称谓中,指称父系尊亲属的“爷”、“爹”,或与“爹”同源的“大(达)(ta315)”,却因区域不同,指涉的对象也有明显差异。岩田礼(Ray Iwata)曾用历史语言学及方言地理学的方法,对上述亲属称谓词的特殊现象进行探讨,并以“祖父”、“外祖父”的地理分布为例,说明方言地理学在历史语言学研究中的意义,同时指出方言地理学在语言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性[1],但中国语言学界较少应用这种研究方法。
根据贺登崧(William A.Grootaers)的说法,语言地理学特点包括下列四项:一是在多地点慎选少量的语音、词汇及语言片段;二是以每个项目的实际记录制作地图;三是将词及其指涉的对象联系起来,也就是要研究词汇反映出来的物质和精神文化现象;四是对地图进行解释[2]。语言地图的作用是为了使语言或方言之间可以进行比较,为语言演变的历史研究提供材料,如此才能够确定语言和地理界线,进而研究语言和文化相互影响的问题。
事实上,历史语言学与方言地理学的研究内容与方法有明显的差异,但就岩田礼对汉语方言亲属称谓的研究而言,两者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方言地理学假设一个方言的空间横向分布,可以反映方言在历史,也就是时间上纵向的层次。一般来说,方言地图显示的地域越大,能从地图挖掘的历史越深。这种研究类似考古学相对年代的断代法,方言地图仅能显示出各种方言形成的先后关系,如果要知道某种方言产生的绝对年代,必须同时对文献及方言地图进行研究。由于中国文献资料非常丰富,“这种方法在汉语的历史研究上必将带来不少新的发现”[1]。遗憾的是,岩田礼虽然参考大量材料绘制方言地图,运用理论说明方言地图的意义,但在相关研究中未发现他对文献的重视。相反地,其他许多从事汉人亲属称谓的语言学者则过于重视文献资料,未能注意亲属称谓面称及背称的差异,过于重视书面语而陷入“文字障”[1]。
本文首先将批判性地回顾岩田礼等人对汉语方言中父系亲属称谓的研究,探讨岩田礼运用核心区域(core area)概念,以及“ABA分布假说”解释汉语方言扩散的问题。语言学者所谓的核心区域并非政治重心,而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区,是语言产生创新或变迁的区域,而较古老的语言反而保存于边疆或新开垦地区。在此提出质疑的是,历史语言学核心区域概念依据的是经验法则还是推论?Skinner早就认为,以中国悠久的历史发展背景以及广大的区域来看,所谓的文化经济核心似乎不只一个[3]。此外,由于战乱等因素,中国几次人口大迁徙都呈现出由北往南的趋势,文化及经济重心也随之移转,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但如果仅依据这个趋势推论方言形成或变迁,将产生严重问题。例如淮河不仅是中国自然生态的分野,是北方人口南移遇到的第一个自然屏障,也是语言学者强调的语言线。
除此之外,语言学者似乎都未能注意到淮河沿岸,包括今天的苏北、皖北一带在明代初期有大规模江南民众移入的现象。本文认为,对历史语言学或方言地理学来说,移民应该被视为不可忽略的因素,而移民规模不在于绝对的人口数,重要的是移民在移居地的比例。接着本文将要探讨,目前在沿淮一带以“爹”作为祖称的现象是否要将洪武初期的移民因素考虑在内?
一、汉语方言父系亲属称谓
1.江淮父系亲属称谓。汉语方言研究很难不提到被视为该领域先驱的瑞典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他认为,现代汉语方言都可以溯源到《切韵》,唐代二百多年,长安话扩张到全国,成为类似的希腊通行语(Greek koine)。岩田礼认为,高本汉的模拟只指出文字语言(literary language)从都城传递到大城市,然后再传播到农村地区的中心地,却忽略广大的方言地域,这些方言的传递经常是独立于文字语言或标准语言,是持续性的往邻近区域扩散。所谓的核心区域(core area)概念,就是对于这种方言扩散的推测,这也是岩田礼探讨汉人父系亲属称谓的基本论点。
1980年,岩田礼在江苏东北部调查方言,开始对汉人亲属称谓及用法产生兴趣。他的研究动机是既然亲属称谓属于基本词汇,为何汉语方言中的亲属称谓产生如此大的差异。当时南京大学的鲁国尧对同一研究主题也感兴趣,手边也有一些江苏、安徽、上海等地210多个点的亲属称谓词语料,岩田礼主要根据这批语料展开日后的研究工作。他的目的在于,“从共时的平面推测亲属称谓的历史演变,并考察变化的成因。这可叫做从‘面’到‘线’的构拟,由此补充并检验文献‘点’和‘点’所构成的历史语言”[4]2。从这段话不难发现,岩田礼在汉人亲属称谓研究上,似乎企图结合方言地理学与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他所谓的“构拟”有两项基本原则,第一个原则是假设称谓词的地理分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称谓词的历史演变。这个原则有两种情况:一是方言点词汇不断受邻近方言的影响,吸收邻近方言点的词汇;二是移民的结果。第二个原则是亲属称谓构成“结构”,也就是说亲属关系反映在亲属称谓上,如长幼顺序或婚姻关系。此外,有两种情况也时常出现,第一种情况是亲属称谓随排行而改变,第二种情况是“面称”(vocative)和“背称”(designitive)不同。
岩田礼的《“The Jianghuai Area as a Core of Lexical Innovation and Diffusion:A Case of the Kinship Term‘ye爷’》一文,主要思考脉络与语料来源都是从上述的研究背景而来。他从一个历史变迁的角度探讨中国亲属称谓中的“爷”(ye),并认为这个起源于华北、指涉“父亲”的称谓,跨过淮河以后逐渐产生语意的改变①参见Ray Iwata(岩田礼)撰:The Jianghuai Area as a Core of Lexical Innovation and Diffusion:A Case of the Kinship Term“ye爷”,2000年。。在华北地区,爷被用来称呼伯父,同一个词汇在江淮地区却被用来称呼叔父,前者即所谓“爷-爷-叔”的β-type,后者为“伯-爷-爷”的α-type。他企图透过汉语亲属称谓中的“ye爷”,说明江淮地区是一个词汇创新与扩散的核心区域。①
中国方言一般有由北往南流动的倾向,往南过程中遇的到第一个语言界线就是淮河,再往南走则会遇见第二条界线——长江,前者形成的时间比后者早。扎夫雅诺为(Olga Zavjalova)认为,淮河线(River Huai Line)早至12世纪的南宋,岩田礼则认为或许更早至六朝。所谓的江淮地区,就是指淮河与长江之间的区域,是北方方言往南方扩散的过渡区域,这个区域也被推测为一个具有语言创新与扩散能力的核心地区角色。背后超越语言的显著因素主要是建康(南京)为六朝首都,是政治与文化的重心,而扬州等城市则是经济的重心。江淮地区的语言辐射不尽然由北往南,沿着长江远达云南。为了单纯化,岩田礼在这篇文章中限定探讨的亲属称谓范围是父系的男性亲属,包括 father(父亲),feb(father’s elder brother——伯父),fyb(father’s younger brother——叔父)。①
在探讨“爷”的亲属称谓之前,岩田礼提醒我们两个重点。第一个是“面称”与“背称”的不同,前者即亲属形式,也是所谓的词干(stem),而后者则是亲属范畴。第二个是亲属称谓语意的变化(semantic shift)。根据“爷”的地理分布,以及《木兰诗》中“爷”的称谓,岩田礼推测“爷”作为“父亲”的称谓从北方开始,经由淮河一带往南方扩散。这个假设的另一个基础是,语言地理学经常观察到,语言的创新或变迁经常发生在经济、文化的中心区,而较古老的语言反而保存于边疆或新开垦地区。根据上述推论,岩田礼假设北方较古老的父系男性亲属称谓可以重建为伯-爷-叔(x-y-z),之后产生两种语意的变迁,在淮河北方变成爷-爷-叔(y-y-z)的β-type,在江淮地区变成伯-爷-爷(x-y-y)的α-type,其中最重要的关键是y(爷)词干。在此同时,南方地区仍旧保有较古老的伯-爷-叔形态。
语意的改变除了语言学,还有语言以外的文化因素,如对于幺儿的溺爱,担心厉鬼威胁幼儿,而产生“改叫”(change of appelllation)的现象。语意的改变可能在不同地区独立发生,并分别影响不同的词干。α-type和β-type在地理分布上似乎不是互补的,而呈现出彼此重迭的趋势,特别是在北方和长江盆地。这两种语意改变发生在不同时间,β-type语意改变的时间较早,α-type则较为晚近。方言地图也表现出长江盆地的复合亲属称谓的类型,在某些区域也有两种体系重迭的现象。
根据“爹”、“爸”两种不同的体系的分布,可以发现“爷”作为父亲的称谓被淘汰,而被“爹”、“爸”取代。而北方称呼“爷”的区域被称呼“爹”的区域(包括ta1、ta2)环绕,这个现象证明,“爹”这个称谓早于“爷”。也就是说,“爹”这个称谓原先遍及整个华北,而后被“爷”取代。而“爸”与“父”从上古语音的关系来看,两者是同源词,也比“爷”出现得早。岩田礼推测,“爸”(“父”)、“爷”、“爹”曾经在华北及江淮地区同时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这些亲属称谓之间的冲突可能透过面称与背称的区别而调和,词干也分配到不同的亲属称谓,如“父”-“伯父”、“叔父”。“爷”、“爹”原本也是同时存在,但是发生语意改变的是“爷”而不是“爹”,较为可能的解释是,这两种亲属称谓不是同时发生在相同区域,也有可能产生社会语言学的区别,“爹”通常用在非正式的场合,“爷”通常较为正式。岩田礼推测,现代汉语亲属称谓的发展来自三个体系:伯-爸/父-叔;伯-爹-叔;伯-爷-叔。这些系统尤其被保存在华南地区现代汉语方言中,但在华北和江淮,这些亲属称谓经由语意的改变而产生变迁。
岩田礼对江淮地区汉语方言父系亲属称谓研究似乎存有不少语料的问题,虽然这些问题或许与研究者无直接关连,但却影响到整体的推论。其中的关键是对于发音人的选择似乎忽略了居住地区,如农村或城市以及年龄的差异。例如C52、C53、C54安徽的五河、凤阳、天长三县的发音人都是大学程度的青年(29岁以下),根据这些发音人提供的资料,岩田礼将这些地区对父亲的称谓标示为“爸”。
事实上,上述地区农村的中老年人称呼自己的父亲以及伯父、叔父,无论背称或面称都是称“爷”,而“爹”都是作为祖称。称呼自己的父亲会用“我爷”,如果是父亲排行第三,上下各有两个兄长及弟弟,称呼大伯父为“大大爷”或“大大”,称呼二伯父为“二大爷”,父亲的两个弟弟则分别称之为“四爷”、“五爷”。如果根据岩田礼的分类,这种称谓应该是y-y-y也就是爷-爷-爷型。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是岩田礼所谓语意的改变,还是方言被扰乱的现象,或是由于移民所导致?
移民对方言形成或变迁有绝对的影响,但在进行推论时,如果仅依据这个趋势,将会产生严重的问题。如岩田礼虽然从历史的发展指出,淮河在宋代是宋、金的分界,有族群交错杂居的现象,但是他却忽略了在元末明初时,广大的中都,亦即今苏北、皖北一带因为战争而导致人烟稀少、十室九空的社会环境,以致于在明初的时候,朱元璋徙江南富室以及一般民众以实凤阳府的事实。因此,江淮地区的淮河流域,包括当今的江苏、安徽北部在明代基本上是一个移民社会,当地的人口与移民情况会在下文说明。在此先提出的基本问题是,淮河线确实是重要的生态、文化分界线,但在探讨语言现象的时候似乎更应该考虑当地移民现象的历史事实。
从核心区域概念而言,语言学者所谓的核心区域并非政治重心,而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区,是语言产生创新或变迁的区域,而较古老的语言反而保存于边疆或新开垦地区。笔者希望了解或是提出质疑的是,这个原则是建立在经验法则之上,还是理论的建构基础上?建构的主要基础又是什么?其次是,根据Skinner依地貌(physiography)以及市场阶序(marketing hierarchies)将中国传统的经济地理划分为东北、西北、云贵、岭南、长江上游、长江中游、长江下游、东南、华北九个宏观区域(macroregions)的理论[3],这九个宏观区域,每个区域都是独特的并有明显的边界,主要是由一个都市核心(urban core)与边缘腹地(peripheral hinterlands)建构出功能上的整合体系,这个架构可用以分析区域内城市分布、交通及贸易网络。换言之,由于中国历史发展的深度及地域的广阔,无论在文化或经济的发展上,所谓的核心区都不只一个,上述的九个宏观区域都是自成体系,也都有各自的核心,我们如何根据语言学者的核心区域概念探讨汉语方言的扩散问题?
对较古老方言保存在边疆或新开垦地的推论而言,似乎忽略了中原地区汉人南移与少数民族互动产生文化交融的现象。目前的历史学界及人类学界早已放弃以汉民族为本位的汉化观点,着重汉民族与其他民族的互动过程及结果。对方言研究而言,似乎更应该注重这个问题。
2.作为祖称的“爷”与“爹”。根据同一批语料,岩田礼另文讨论了汉语方言“祖父”“外祖父”称谓的地理分布[1]。中国称“祖父”的词汇主要包括:分布在淮河以北,北方方言中的“爷”;分布在长江中下游的带状地带,以及湖南南部、福建西部以及云南中部的“爹”;长江以南,南方方言的“公”。“外祖父”的称谓词根多半是“爷”或“公”,用“爹”指称外祖父的区域,比指称祖父的区域明显小了许多。透过祖父及外祖父称谓词的地理分布,岩田礼进行三个重要的推论[1]。主要是祖父的早期称谓只有“爷”和“公”,根据古词往往保留在复合词中的原则,“祖父”旧时的称谓分布,大致保存于现在“外祖父”称谓的分布区域。
因此,整个江淮地区早期以“公”称呼祖父,与北方的“爷”相对峙,而以“爹”称呼祖父是江淮地区晚期产生的新形式。至于“爷”为何会出现在长江以南的南京、无锡、浙江以及广东的珠江三角洲,岩田礼主要以移民或缓慢的传播加以解释。然而,岩田礼在该文中强调,他将暂且忽略移民的因素,而以“ABA分布假设”推测“爷”越过江淮线往南方推进[1]。“ABA分布假设”是指,一个地区原来都是词形A的地盘,后来内部产生或是由毗邻地区传入新的词形B,造成古词A被隔开。这个假设的基本想法是,语词的移动透过居民日常交往缓慢进行,因为跟着移民突然进入的词是属于“扰乱因素”,所以暂时不考虑。江淮地区以“爹”称呼祖父,岩田礼认为是语言“转用”、“移转”的作用。所谓的“转用”、“移转”指的是称呼甲亲属所用的词根a用来称呼乙亲属,两者的差异在于,“转用”的词根a兼称乙亲属,“移转”则专称乙亲属,至于称呼甲亲属则改用另一个词根b来称呼。
简单的说,岩田礼的主要论点是,指称“祖父”的“爹”原来是发生在江淮地区,后来沿着长江扩散到南方方言区,而指称“祖父”的“爹”是在所谓第三期之后沿着长江传播,到达湖北、云南[1]。岩田礼虽然在进行以上推论的时候认为,探讨汉语方言的地理分布时不能不考虑移民的因素,尤其是历代由北方迁往长江以南地区的移民。但他在探讨汉语方言“祖父”“外祖父”称谓的地理分布时,却矛盾地指出可以“暂且忽略”移民因素,同时又引贺登崧在山西大同的方言调查,强调“我们在得到可靠的历史实证以前,不应该轻易地根据‘历史’说明语言史”[1]。如果笔者对这句话没有误解,岩田礼对于加上引号的“历史”包括所有文献与口述数据,但是,他并没有说明何谓“可靠的历史实证”,如果参照胡士云的研究就能够发现明显的对比。
相较于岩田礼着重“从共时的平面推测亲属称谓的历史演变,并考察变化的成因”[1],胡士云的《说爷与爹》则显现出试图从文献资料探讨“爷”与“爹”的语音、语意、字形的流变。其主要结论是,爹用于祖称较爷用于祖称晚,“爷”用于祖称都在北方,“爹”用于祖称都在南方,而北方方言中爷、爹产生分化主要在宋元之间,在明代定型。南方方言中爷与爹的用法也产生分化,但分化的出发点与北方不同[5]。胡士云进行上述推论时采用大量的笔记小说与方志数据,但问题是他忽略背称与面称的问题,如果仅仅以亲属称谓在书面语的出现年代进行断代,似乎不足以说明一般口语的产生年代。
岩田礼与胡士云对于以“爷”作为祖称以北方为主,以“爹”为祖称以南方为主,倒有一致的看法,从他们绘制的方言地图也可以发现相同的趋势。但根据岩田礼核心区域扩散的推论,“爹”用于祖称既然发生在江淮地区,势必出现在江淮作为核心区域的六世纪,也就是六朝时期,早于胡士云推论的宋元之际。问题是,岩田礼认为方言地理学对于方言彼此先后关系的探讨类似考古学相对年代的断代法,方言地图仅能显示出各种方言形成的先后关系,如果要知道某种方言产生的绝对年代,必须同时对照文献及方言地图进行研究。因此,他推论指称“祖父”的“爹”是在第三期之后沿着长江传播,到达湖北、云南,却难以断定“第三期”确切的年代。我们要如何解释当代苏北、皖北,主要以淮河北岸为主的地区以“爹”作为祖称的现象?这个现象完全无法如岩田礼所言“暂且忽略移民现象”,反而应该以移民现象作为分析的焦点。也就是说,必须讨论目前安徽北部邻近凤阳几个县份以“爹”作为祖称是否导因于明初的江南移民。
二、淮河沿岸的人口移徙与移民
移徙是政府策划下强制的移民,明初移徙政策的规模之大、次数之繁超过历代。徐泓曾根据《明实录》及方志资料探讨洪武年间移徙政策的背景、目的、规模及影响,也运用文献进行人口数据的统计分析和移徙政策与明初人口变迁的影响[6]。明政府之所以展开移徙政策,除了要消除反侧,巩固政权外,最重要的是复兴农村经济,基本方式是将“狭乡”之民移往“宽乡”,将人口密度较高地区的民众移往地广人稀之地,其中的中都所在地凤阳府即为重点之一。
笔者以前进行淮河沿岸的乡民研究时,曾大致查考了明清凤阳府的沿革[7]。凤阳在元代名为濠州,属安丰路。明太祖吴元年升为临濠府,洪武三年(1370年)九月建中都,置留守司于此,六年九月曰中立府,七年八月曰凤阳府[8]。《大明一统志》卷七载:“本朝为兴业之地,吴元年改临濠府,洪武三年改中立府,定为中都,七年改为凤阳府。自旧城移治中都城,直隶京师,领州四县十四。”①四州包括:寿州、泗州、宿州、颖州。十四县包括:凤阳县、临淮县、怀远县、定远县、五河县、虹县、霍丘县、蒙城县、盱眙县、天长县、灵壁县、颖上县、太和县、亳县。引自《大明一统志·卷七·中都》,(台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影印本,第561-569页)。弘治九年(1496年)亳县改亳州,凤阳府共领五州十三县,直至明末。由此可见,明代凤阳府包括首县凤阳以及五河等州县,范围涵盖目前苏北、皖北淮河流域的大部分地区[9]。
明初凤阳府虽一度被立为中都,然而,附近地区在元末明初时是一片草莽、人烟稀少、城野空虚之地。主要是由于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年)黄河南泛,破坏淮河水系,侵夺淮河下游入海水道,造成生态环境严重破坏,自然灾害频仍。其次则为元末群雄并起,兵连祸结导致社会动荡不安。而凤阳府既为“龙兴之地”,又被立为中都,明王朝自然希望尽快改变当地的残破景况,振兴当地社会经济。因此,自朱元璋正式即位前,就开始进行徙民计划。先是“徙苏州富民于濠、梁”[10],其后又“徙苏、松、嘉、湖、杭民之无田者四千余户,往耕临濠,给牛、种、车、粮,以资遣之,三年不征其税。……复徙江南民十四万于凤阳。”[11]有关淮河一带的移徙史料在此无法一一列举,大体来说凤阳徙民主要以江南为众,且集中于洪武一朝。
中国直到相当晚近才开始有较为确切的人口统计资料,历史人口的详细数字以及区域间的人口流动更难以掌握。对于贺登嵩及岩田礼等方言地理学者而言,似乎可以发现他们一方面强调历史文献的重要性,但在另一方面也对发音人口述的原居地及历史文献抱持存疑的态度。因此,有必要探讨一下与本文相关的洪武朝凤阳移民的史料问题。目前所能看到最详尽的文章就是上文提及的徐泓的《明洪武年间的人口移徙》,作者在文章中也特别就史料问题提出说明[6]。综合徐泓所引文献,包括《明史·食货志》“户口”条、《明太祖实录》、方志、族谱与近人调查报告等。除《明太祖实录》外,其余数据虽然可贵,但因数量有限,无法作为主要依据②徐泓认为,《明史·食货志》"户口"条录自《明太祖实录》,因此,主要以《明太祖实录》数据为主。。
为了补充文献的不足,徐泓运用行政区的规划、人均地亩及产量的变化等数据为旁证。笔者认为,移民人口绝对数量的多寡或详细数字,对方言地理学的作用不大,也非关键问题。重点应该要讨论移民与土民之比,也就是某一地区移入人口占总人口数之多寡。如此才能显示移民对某一特定地区方言造成的变迁或影响。如果某一地区移民人口的绝对数量高,但在总人口的组成中为相对少数,可以想见这些新移民无论在文化亦或语言上对该地造成的影响应该相对较小。根据徐泓引《天启凤书》的记载,凤阳地区“土民”仅编有八里,而外来的“编民”却占有二十六里之多[6]。根据曹树基的估算,民籍和军籍移民占凤阳总人口的80%[12],由此可见,凤阳、临濠附近地区在明初的人口组成似乎确以移民为主。徐泓和曹树基的研究也都指出这些移民主要来自江南的苏、松、嘉、湖、杭等地。
从明初凤阳的人口组成、移民所占的比例而言,淮河沿岸凤阳府以“爹”作为祖称的现象极有可能是移民的结果,移民对该地的方言似乎不能以“扰乱因素”加以解释,更是进行方言地理学研究时无法“暂且”忽略的因素。历史语言学或方言地理学有特殊的方法和理论,例如前文叙述核心区域扩散,以及“ABA分布假设”讨论汉语方言亲属称谓的地理分布问题,但理论对于方言的分布只能提出大致趋势,而必须详细参照地区的历史发展。这个问题又涉及到前已述及的岩田礼对“历史”的看法:“我们在得到可靠的历史实证以前,不应该轻易地根据‘历史’说明语言史”[1]。岩田礼的这个看法主要是根据贺登崧在山西大同进行的方言地理学研究,贺在对该地居民来源进行探讨时发现,村民口述的祖籍都是山西洪洞,明史也有类似的记载,但是,他根据碑记、墓碑资料发现这个村子早在宋元之际即已形成,移民仅占其中的小部分[1]。
贺登崧根据寺庙碑记及墓碑等材料探讨人口构成是相当扎实的论据,但并不表示这个方法可以普遍运用于方言地理学研究中。首先,贺登崧的研究区域主要是山西省大同市的76个村落,与中国全境比较,范围明显小了许多。其次,一直到今日,山西还保存大量碑刻及文物,这个条件在其它地区,尤其是生态环境恶劣或是饱经战乱的地区根本无法达到。
岩田礼试图以全中国为单位,分析父系方言亲属称谓,似乎不可能找到他所谓的“历史实证”。这种情况下,只能根据理论对方言地理分布的大致趋势作出解释。然而,从前述凤阳地区的人口组成可以发现,完全根据理论而忽略历史事实的推论会产生相当大的问题。对移民史研究而言,所谓的“历史事实”相当难以掌握,尤其是大区域的移民研究。历史学的特色与方法,如前文提及徐泓根据明初不完整的人口资料,配合行政区域的变迁、人均土地、作物产量的佐证,相当具有说服力地描绘出洪武年间的人口移动趋势。这个结果对方言地理学者来说应该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毕竟方言地理学所需要的并非确实的人口数据,而是移民在移居地所占的比例。
三、结语
综合岩田礼对汉语方言父系亲属称谓的研究可以作出以下推论。第一,作为父称(包括伯、叔)的“爷”是从北方开始发展,跨过淮河往南方扩散。第二,祖父的早期称谓只有“爷”和“公”,根据古词往往保留在复合词中的原则,“祖父”旧时的称谓分布,大致保存于现在“外祖父”称谓的分布区域,也就是南方以“公”称呼祖父的地区。第三,以“爹”称呼祖父是江淮地区晚期产生的新形式,之后沿着长江分布在中下游的带状地带,以及湖南南部、福建西部和云南中部。第四,根据祖父、父、伯、叔亲属称谓产生的时间序列分别为:第一期,公-父-伯-叔;第二期,爷-爹/爷-伯-叔;第三期,爹-爹/爷-伯-爷。“爹”用于祖称既然发生在第三期的江淮地区,势必出现在江淮作为核心区域的六世纪,也就是六朝时期,其后开始以“爷”作为祖称以北方为主,以“爹”为祖称以南方为主的发展。
本文透过岩田礼等人对汉语方言父系亲属称谓的研究,以明初淮河沿岸的移民为例,指出汉语方言研究除了理论的解释更应关注移民的历史因素,“纯粹”的理论分析无法反映历史事实。另外,所谓的“史料”或是口述移民史当然无法尽信,但是,当我们需要进行大区域的方言地理学研究时,有必要参照历史学者的研究成果;反之,方言地理学的研究对历史学者的移民史研究也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可惜的是,至今尚未发现历史学者进行移民史研究时运用方言地理学的研究成果。如葛剑雄主编,吴松弟、曹树基合著的六卷本《中国移民史》,号称结合史料与近人代表著作,对中国历代人口移动路线、人口组成的研究中,完全缺乏方言地理学的研究。曹树基在该书第五卷“明代凤阳地区的移民中”试图详细记录凤阳府十四个县居民的来历,但主要的依据却是来自村民的口述,略显说服力不足。如果根据方言地理学的方法,参照各地的亲属称谓,或其它方言特色,或许能作出令人信服的推论。重点就在于语言学者与历史学者能否结合彼此的研究方法,共同对某一课题或特定区域进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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