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学对宋代史学的深刻影响
2013-03-20庞天佑
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论理学对宋代史学的深刻影响
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理学是一种哲理化的儒学,反映出宋代哲人对于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的理性思考,具有形上本体论与道德伦理论双重属性,对于宋代史学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宋代学者既以天理为万物本原,又视天理为永恒不变的道德原则。他们关注纲纪伦常与盛衰兴亡的关系,重视道德伦理对社会治乱的作用,注意对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进行道德评价。宋代史学在研究领域、史著体例、研究方法等方面,超越前人而形成新的时代特点。这些特点的形成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既与宋代社会环境联系在一起,也与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相关,更与理学的流行有着直接的关系。
理学;宋代史学;深刻影响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宋代是史学空前繁盛的时代。我们翻检《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的史部书目,其中宋代史家编撰的史著的数量,达到总部数的四分之一,总卷数的三分之一。陈寅恪先生言:“中国史学,莫盛于宋。”[1]272又曰:“宋贤史学,今古罕匹。”[2]陈寅恪先生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史学发展,得出宋代史学成就空前绝后而“今古罕匹”的结论,堪称高瞻远瞩而极有见地。我们理解陈寅恪先生这一论断,必须把握量与质两个方面:一方面必须看到宋代史学大师辈出,史家人数众多,史著数量大量增加;一方面应该考察因为理学的影响,宋代的史学思想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研究领域、史著体例、治史方法等方面,大大超越前人甚至后人也难以企及。这就是说宋代史学的“盛”,不仅在于量的繁盛,而且在于质的提升。宋代史学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因是复杂的,既与宋代社会内忧外患、统治者以文治国联系在一起,也与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密切相关,更与这一时期意识形态领域理学的流行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这里我对理学与宋代史学的关系,作一点探讨与分析。
一 研究领域:拓展古史与重视唐、五代及宋本朝史
从研究领域考察宋代史学,概括起来有两种基本趋势:一方面是重视上古时代,广泛搜集史料探讨上古时代的历史;一方面是关注唐、五代至宋本朝治国安民的利弊得失,注意对于唐、五代及宋本朝的兴衰成败作出总结。宋代史家既重视上古时代的历史,又关注唐、五代与宋本朝的历史。前者与体察以及把握作为形上本体的天理联系在一起,而后者则着眼于探求现实的治国兴邦之道,宋代史学研究领域的这两种趋势与理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宋代学者对上古史的研究,取得了大量的成果。这些成果大体可以总括为三个方面:其一是在宋代疑辨儒家经传的考据学著作中,在宋代学者阐述理学思想的言论与著作中,在宋代学者的各种史论、史考著作中,包括对上古史实的大量考察与论述,寓含对上古社会的许多推测与各种判断;其二是在邵雍的《皇极经世》、张栻的《经世纪年》、黄震的《古今纪要》、郑樵的《通志》、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等通史著作中,包含诸多上古历史沿革的记载,涉及上古以来的时代变迁与兴亡更替;其三则是出现了如司马光的《稽古录》、刘恕的《通鉴外纪》、苏辙的《古史》、胡宏的《皇王大纪》、罗泌的《路史》、金履祥的《通鉴前编》等古史专著,这些专著都以上古历史作为对象,拓展了历史研究的视野。如胡宏的《皇王大纪》开篇《三皇纪》,从盘古时代开始;司马光的《稽古录》卷一,记伏羲氏时代;郑樵的《通志》开卷的《三皇纪》,从有巢氏开始。宋代学者拓展了上古历史研究的视野,无论是考察的广度还是探讨的深度,都在前人的基础上达到了新的层次。
理学是推动宋代学者不断拓展上古历史研究视野,超越前人研究范围的思想动力。理学内部虽然存在众多的思想流派,但无论是“理”一元论还是“心”一元论,其把宇宙本原归结为“理”或者“心”,着力揭示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形上本体,因而都具有形上本体论的思想属性。理学认为天下万物各有其理,万物之理又统一于天理,这就是所谓“理一分殊”。《宋史》追述“理一分殊”的渊源说:周敦颐“作《太极图说》《通书》,推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瞭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旨,然后道之大原处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3]12710。朱熹认定“理一分殊”,即“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4]2。又言:“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之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之理。”[4]295理学重视探求宇宙生成与宇宙本原,强调考察天下的形上本体,推动学者深入思考万物的由来,以“格物穷理”作为人生价值追求。理学家宣称自己传承圣人道统,标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圣人之道,其理论将思想道统论与崇古复古的历史观融为一体。理学深刻影响宋代学者的史学思想,促使他们突破前人历史视野与思想局限,追溯远古先民的历史与社会的最初形态,通过拓展研究的范围与领域,努力探究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的渊源。宋代史学家将研究上古历史作为“穷理”的重要途径,以此寻求精神的超越与理想的实现。
宋代学者对唐、五代史的研究,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其研究成果不仅大量存在于各类通史与史论、史考中,而且表现在以唐、五代史为对象的众多专著中:如胡旦有《唐乘》《五代史略》;王溥有《唐会要》《五代会要》;孙甫有《唐史记》《唐史论断》;欧阳修有《新五代史》,与宋祁合撰《新唐书》;范祖禹有《唐鉴》等。诸如此类,数量众多。宋代学者认为,唐于本朝,如夏之于商,商之于周。唐代在时间上接近北宋,“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规事势相接,言之者有征,听之者足以鉴”[5]。范祖禹精研唐代历史,“深明唐三百年治乱”,被人们称为“唐鉴公”[3]10800。五代则直接连接着宋代,总结五代历史更能为宋代提供鉴戒。在宋代统治者看来,从公元618年唐朝建立到公元960年北宋建立,在这340多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唐朝前期的强盛、唐朝中期的动乱、唐朝后期的割据、五代时期的分裂几个阶段。从安史之乱至五代十国,道德沦丧,礼坏乐崩,礼义廉耻,荡然无存。宋统治者为了避免本朝重蹈唐中后期及至五代时期的覆辙,重建纲常伦理与道德秩序成为最重要、最紧迫的任务。认真总结唐、五代的历史,反思纲纪伦常与盛衰成败的关系,揭示忠孝礼义攸关世道人心,有助于认识天理对治国兴邦的作用,这是重建天下道德与社会秩序的急切需要。在唐、五代史研究中,宋代学者以天理作为评判史事、评价人物的尺度。孙甫著《唐史记》批评唐太宗于被征服的突厥之地设州县,斥其为混淆夷夏之辨。宋祁、欧阳修的《新唐书》,“创立纪统,裁成大体”[6]1628。《新五代史》以三纲五常评价人物,既立《死事传》《死节传》,表彰忠臣义士的事迹;又立《杂传》,贬斥叛逆奸佞的行为。其记载毫无忠节廉耻之心的贰臣的《杂传》,几乎占到全书内容的四分之一。范祖禹的《唐鉴》虽然肯定唐太宋、魏徵等人的历史贡献,但又以天理纲常作为评判他们的尺度。他指出:“从义而不从君,从道而不从父,使君不陷于非义,父不入于非道”[7]。唐代治日少而乱日多,是因为天理纲常丧失所致。
宋代学者把研究本朝史作为神圣的责任,认为上古史离本朝较远,而本朝史则与现实密切相关。上古历史虽然对现实有鉴戒作用,但不如本朝史对现实的鉴戒那么直接。本朝史则最能体现纲常伦理的作用,研究本朝史非但可使忠臣义士、乱臣贼子善恶之迹,万世之下不得淹没;还可昭示天理纲常与社会治乱的关系,对人们进行道德伦理教化。李焘“博极载籍,搜罗百氏,慨然以史自任,本朝典故尤悉力研核”[3]11914。他“每恨学士大夫,各省纪传,不考诸实录、正史,纷错难信”,因而搜集日历、实录、国史、会要、宝训、御集等官方文书,以及私家笔记、野史、碑志、文集等百家杂著,编撰《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北宋一代治国施政的史实,表彰忠臣义士建树的业绩,以“昭明祖宗之丰功盛德”[6]1637。他称:“若不就今文字未尽沦落,尚可著意收拾,同力整顿,日复一日,必至是非混乱,忠义枉遭埋没,奸谀反得恣睢,史官之罪大矣”[8]。李心传“每念渡江以来,纪载未备,使明君、良臣、名儒、猛将之行事,犹郁而未彰”,“兵戎财货之源流,礼乐制度之因革,有司之传,往往失坠”[9],因而“纂辑科条、编年纪载,专以日历、会要为本,然后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可信者取之,可削者辨之,可疑者阙之,集众说之长,酌繁简之中”[10],编成《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与《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徐梦莘“纲罗旧闻,会萃同异”,编成《三朝北盟会编》,“凡曰敕、曰制、诰、诏、国书、书疏、奏议、记序、碑志,登载靡遗”[3]12983,以及当时臣僚著述等材料二百余种,斥责乱臣贼子,表彰忠臣义士。其《弹子岩题名并诗》曰:“平生学忠孝,余力从文章。临节不可夺,当官有何疆。穷乃见节义,老当志弥刚。”[11]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等本朝史著作,堪称呕心沥血的忧愤疾世之作,蕴涵着心忧天下、关注国家的深沉理念,显示出为天地立极、为生民立命的博大精神,表现出神圣的天下道统担当、为后世开太平的责任意识!
宋代学者重视唐、五代史与本朝史研究,究其原因是非常复杂的。中国史学有详近略远的传统,司马迁编撰《史记》,其重点即在与其相近的秦史和密切相关的西汉史。以史为鉴、入世经世的治史传统,使宋人把研究前朝史和本朝史作为责任,将历史批判与现实批判结合起来。宋代修史机构完备,官修史书数量众多,雕版印刷逐渐普及,有利于史料的搜集与保存,为前朝史与本朝史研究提供了良好条件。宋统治者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而大兴文教,广泛推行科举取士而导致士人数量大增,内忧与外患彼此交织则使士人心忧天下,“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2],堪称宋代士人忧患意识的真实写照,故总结前代和本朝的历史,以为治国施政提供借鉴。这些对宋代学者的唐、五代史与本朝史研究,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然理学具有道德伦理论的思想属性,对宋代学者的唐、五代史与本朝史研究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理学一方面认为天理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无处不在而无所不覆,作为至高无上的天下之理,决定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一切。“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故推至四海而准。”[13]一方面则视天理为永恒的不可违背的道德原则,必须坚守的天经地义的行为规范,强调以天理评判是非与端正纲纪,贬斥奸佞而褒扬志节,赞美伦常以敦睦教化,进而化育风尚与铸造灵魂,这样政治道德化与学术政治化,彼此紧密地纠集在一起。程颢、程颐指出:“格物致知,所谓本也,始也;治天下国家,所谓末也,终也。治天下国家,必本诸身。其身不正,而能治天下国家者,无之。”[14]唐、五代史与宋本朝史研究,对探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体察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之道,不仅关系密切而且非常有用。宋代学者将以史为鉴、入世经世的传统,与理学强调纲常伦理、关注治乱兴衰结合起来;研究唐、五代史与宋本朝史,从中体察与把握天理,以求救偏补弊,实现拨乱反正,挽救社会危机,巩固宋王朝的统治。
总之,理学所具有的形上本体论与道德伦理论双重属性,影响宋代史学研究领域形成两种趋势:一方面深入思考形上本体问题,远古蛮荒时代接近宇宙起源,将目光投射到上古时代,向上拓展研究的范围,研究古史旨在考察万物本源,达到把握天理与遵循天道的目的;一方面深深忧虑社稷的长治久安,唐、五代史及宋本朝史与现实联系在一起,反思其治国施政的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对于统治者重建纲常伦理与道德规范,具有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如果说前者体现宋代史家的哲学思维与深沉理性,那么后者则凝聚宋代史家的治道探求与现实关注,这两者从不同角度反映出理学内圣与外王的双重属性,折射出理学对史学的影响。因为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吸引宋代学者的眼光,使其对社稷安危与生民命运满怀深沉的忧患意识,所以两者相比对于后者的重视程度更高。
二 史著体例:编年体史的流行与新史体的创立
从史著体例考察宋代史学,概括起来有两个基本特点:其一是编年体史流行于史坛,成为史学的主潮,涌现出许多编年体史大家;其二是随着纪事本末体、纲目体等新史体的创立,中国古代史家撰著历史的主要史体已经大体完备。编年体史的流行与纪事本末体、纲目体等新史体的创立,宋代史著编撰体例这两个方面的特点与理学有着直接的关系。
编年体形成于先秦,纪传体则肇始于秦汉。刘知几认为,二体“各有其美”,应该“并行于世”[15]。魏晋南北朝是纪传体流行的时代,门阀士族褒贬人物的社会风气,促使纪传体史风靡史坛。宋代虽然编成了《旧五代史》《新五代史》《新唐书》《通志》等纪传体史,但总的来说纪传之风已经悄然消退,编年体则流行于史坛而成为主潮。宋代不仅编撰的编年史著作达数十种之多,而且出现了司马光、李焘、李心传等编年史大家。司马光广搜史料,“研精极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抉擿幽隐,校计豪厘”[16],修成了《资治通鉴》这一考察历史盛衰、展现治国之道的编年体通史巨著。《资治通鉴》这一书名虽然为宋神宗御赐,但揭示出该书对君主治国兴邦有着永恒的鉴戒意义,对当时与后代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都是在其影响下出现的极有价值的本朝编年体史著作。
宋代统治者实行以文治国,朝廷重视史料的保存与搜集,这是编年体史流行的重要原因。《宋史》称:“书榻前议论之辞,则有时政记;录柱下见闻之实,则有起居注;类而次之,谓之日历;修而成之,谓之实录。”[3]13131实录是以宋代帝王为中心的编年史,有宋一代所修实录达3 500余卷。大量编修实录既为宋代史家研究本朝史保存了大量材料,又对编年体风行史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通鉴》这部编年体通史修成以后,对其续编、注释、简编、考证之类继起,对编年体史的流行有着直接的推动作用。然理学视纲常伦理为不可移易的天理,而《春秋》强调尊王攘夷,彰显尊卑等级名分,被视为“百王之法度,万世之准绳”[3]12913的经世大典,在宋代这个各种矛盾错综复杂的社会里,极为适合理学家的需要,故而《春秋》学非常发达,研究《春秋》的著作达240部,2 799卷[3]5066。在《春秋》学盛行的影响下,人们认识到编年体比纪传体更能体现纲纪伦常与劝戒之道,竞相效法《春秋》代表的编年体著史,发展成为史坛的普遍风气。孙甫言:“《春秋》记乱世之事,以褒贬代王者之赏罚,时之为恶者众,率辨其心迹而贬之,使恶名不朽,为君者、为臣者为恶之效,安得不惧而防之,此戒之之道也。”“后之为史者,欲明治乱之本,谨戒劝之道,不师《尚书》《春秋》之意,何以为法!至司马迁修《史记》,破编年体创为纪传,盖务便于记事也”,“于治乱之本,劝戒之道,则乱杂而不明矣”[17]。因为编年体史以帝王为中心,而国家之治乱与社稷之安危,尽在人君;天下之本,在于陛下之心。所以按照年代顺序记载历史演进过程,可以体察君主行为与社会治乱的内在联系,探究国家治乱存亡之本,做到辨贵贼,序亲疏,端正纲常伦理,明确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故而理学与编年体史的流行,密切联系在一起。
宋代不仅是编年体史风行的时代,而且是新史体创立的时代。袁枢创立纪事本末体;朱熹既创纲目体,又创学术史专著;宋代学者还确立了方志体,中国古代史著体例至此大体完备。新史体的创立虽然与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相关,但理学的影响也有着重要作用。
纪事本末体的创立与理学的影响有关。理学视三纲五常为神圣无比的道德规范,其出发点与关注点是现实社会的治理,使宋代学者通过治史探求治道。袁枢对《资治通鉴》重新裁截编排,选择239件大事,分别汇集有关材料,因事命篇而不拘常格,形成以事件为中心的纪事本末体史。其《通鉴纪事本末》关注动乱之世,瞩目军事政治,从中揭示治道。如从三国至隋统一达370年,设目几占全书一半。即使对历史上的升平时期,也重视对祸乱兴衰进行总结。这些表面上彼此孤立的历史事件的选择,着眼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将其从《资治通鉴》中抽绎出来,为现实社会治理而提供经验、教训、方法和借鉴。《宋史》称袁枢“论开言路以养忠孝之气”,“论规恢复当图万全”,“论士大夫多虚诞、侥荣利”。宋孝宗把《通鉴纪事本末》“赐东宫及分赐江上诸帅,且令熟读,曰:‘治道尽在是矣'。”[3]11934杨万里言:“今读子袁子此书,如生乎其时,亲见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断之以叹且泣也!”[18]朱熹认为《通鉴纪事本末》一书,“部居门目,始终离合之间,又皆曲有微意”[19]卷八十一。在朱熹看来,《通鉴纪事本末》节录《资治通鉴》的有关材料,重新概括历史事件,从事目标题到史料选择,渗透道德评判的原则,彰显天理的深刻意蕴,发挥了资于治道的作用。
纲目体的创立与理学密切联系在一起。朱熹既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又是精通历史的史学家,他以天理作为标准观察历史,融理学与史学为一体。朱熹认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有些记载不符合天理,颠倒了对历史传承正统的认知。李方子指出:在朱熹看来,“帝曹魏而寇蜀汉,帝朱梁而寇河东,系武后之年,黜中宗之号,与夫屈原、四皓之见削,扬雄、荀彧之见取”[20],诸如此类,既不合乎天理,也不合乎《春秋》惩劝之法。朱熹一方面赞赏袁枢,称其改编《资治通鉴》成《通鉴纪事本末》,为“曲有微意”;一方面则将《资治通鉴》改编为《通鉴纲目》,创立了纲目体这一新的史体。《朱子语类》载言:“问纲目主意?曰:主在正统。问何以主在正统?曰:三国当以蜀汉为正,而温公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是寇屡倒置,何以示训?缘此遂欲起意成书。”[4]2637纲目体表岁以首年,因年以著统,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使夫岁年之久近,国统之离合,事辞之详略,议论之同异,通贯晓析,如指诸掌”;“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鉴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是则凡为致知格物之学者,亦将慨然有感于斯”[21]。纲目体把叙史与论史结合起来,根据时间连续性反映历史演进,彰显天理决定一切的道理,体现“会归一理之纯粹”,能够“垂懿范于将来”[20]。朱熹的理学成为凝聚《资治通鉴纲目》全书的灵魂,理学指导其史学而史学又体现其理学。
《伊洛渊源录》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学术史专著,奠定了后代学案体史著体例的基础。宋代以前的纪传体史虽然立有儒林传、艺文志或经籍志等记载学术文化的专篇,但没有出现学术史专著。朱熹为了辨明北宋理学的思想渊源,考察这些理学家的师承关系与传授脉络,揭示他们的生平事迹与学术联系,编撰《伊洛渊源录》这一学术史专著。《伊洛渊源录》全书14卷,以二程理学为主干,着重阐述二程与北宋其它学派的关系。每卷大体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有关学者的生平资料,如《行状》《家传》《墓志铭》;二是有关学者学术著作的内容摘录,如文集、语录等;三是其它材料,如有关学者的交游、遗闻、逸事、师友评论等。《伊洛渊源录》说明了北宋理学的由来,概括出其发展过程与演变,辨章学术而考镜源流,不仅在内容上与理学有着直接的关系,而且对研究理学的历史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方志体例的确立折射出理学对宋代史学的影响。魏晋南北朝时期,适应门阀士族褒贬人物的需要,出现了记载方域分界、山川物产、民情风俗、人物故事之类的地记。《隋书·经籍志》:“晋世,挚虞依《禹贡》《周官》作《畿服经》,其州郡及县分野封略事业,国邑山陵水泉,乡亭城道里土田,民物风俗,先贤旧好,靡不具悉,凡一百七十卷。”[22]宋代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在唐代《元和郡县图志》的基础上,增加风俗、姓氏、艺文、人物、土产等门,总志编撰初具规模,体例正式确立。《四库全书总目》言:“后来方志必列人物,艺文者,其体皆始于(乐)史。盖地理之书,记载至是书而始详,体例亦自是而大变。”[23]宋代地方经济的发展,教育文化水平的提高,各地学者注意社会盛衰,修撰方志成为风气,体例上走向完备。方志作为亦地亦史的著作,记载自然概貌、地理沿革、民情风俗、社会生活、人物艺文、物产方物等,对于总结古今兴替之道极为有用,因而适应统治者深察天理、敦睦教化、鉴识典章、资于治道的需要。宋代修撰方志成为风气,修成600余种,现存达30种[24]。
总之,理学的影响不仅是编年体史流行宋代史坛的重要原因,而且直接导致诸多新的史体的创立。从稳定统治秩序,维系等级名分,有资于治道的角度考察,《通鉴纪事本末》确实比《资治通鉴》更加有效。纪事本末体的创立者袁枢与理学虽然没有明确的师承关系,但生活在理学居于意识形态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其受到理学的深刻影响则是毫无疑义的。纲目体史创立与学术史专著的编撰,从思想内容到著作形式都与理学相关。我们只有深入考察理学对宋代学者的影响,才能对编年体的流行与诸多新史体的创立,作出正确的解释与说明。
三 研究方法:纵贯古今与综观时代的紧密结合
从研究方法考察宋代史学,最为突出之处是重视与追求会通。这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是贯通古今历史,撰著各类通史,考察盛衰兴亡,把握历史大势;其二是搜集各类史料,探究彼此联系,综合考察问题,从中得出结论。如果将前者视为纵贯,那么后者则可看成横通。这两个层面都体现了会通精神,构成纵横交错的关系。宋代学者重视会通与追求会通,会通成为有宋一代的学术风气。无论纵贯古今还是综合考察,宋人都超越了前人,这与理学的影响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会通指贯通上下古今,深究天人之际,考察盛衰治乱,探讨历史演变,即综览天下而融为一体,探讨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变化,为治国兴邦提供历史的借鉴。会通既包括材料的搜集与综合,更强调思想的融合与通贯,不仅是一种治史方法,而且是一种思维方式,成为中国古代学者治学的优良传统。孔子是会通治史的首创者,其整理古代的文献典籍,会众书于一人之手,这是最早的治学会通,对后代史家有着深远影响。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其《史记》记载历史,时间上纵贯三千年,空间上纵横数万里,编撰中国古代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将孔子开创的会通方法推进到新的高度。宋代理学的基本观点及思维方式,影响史料的搜集与史书的编撰,支配人们对历史问题的看法,决定其对历史现象的解喻,作用于对史学价值的认识。理学探究宇宙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形上本体,视天理为万物的本源与主宰,治学是为了“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3]12712。既然宇宙万物都是一理,理一分殊,那么贯通天地万物与古今沿革,即能揭示出历史盛衰的轨迹,洞察凝聚其中的天理的意蕴,从中把握治乱兴亡之道。理学开阔了宋代学者的视野,深化了他们的史学思想,提高了他们的思维能力。宋代学者强调贯通古今与撰著通史,重视材料的博综与领域的通贯,注意将纵贯与横通紧密结合起来,其会通的方法在前人基础上达到了新的层次。
宋代史家推崇会通的方法,大都主张通史,纵贯古今的各类通史相继出现:如邵雍有《皇极经世》,司马光著《资治通鉴》,郑樵撰《通志》,袁枢改《资治通鉴》而成《通鉴纪事本末》,朱熹定《资治通鉴纲目》,马端临编《文献通考》等,这些著作虽然编写体例不同,但都是贯通古今的通史。撰著通史成为治史求会通的象征,建立在对历代沿革的全局认识基础上,说明了对于古今之变的深沉思考,反映了对于盛衰兴亡的宏观把握,显示出开阔的视野与磅礴的气势。邵雍称:“夫古今者,在天地间犹旦暮也;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25]古今虽然是相对的,但又是相通的;只有把握古今的内在联系,才能贯通古今之间的历史,从盛衰兴亡中得出正确的认识,体察其中寓含的深刻义理。其《皇极经世》贯通古今,融会天人,探讨历史过程,考察盛衰转化。司马光搜集的史料,包括正史、稗史、野史、谱录、正集、别集、墓志、碑碣、行状、别传等,“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懋稽古之胜德,跻无前之至治”[16]。《资治通鉴》彰明名教,体现统纪,深究义理,寓含资于治道的深刻理念。胡三省认为《资治通鉴》有着永恒的鉴戒意义。他指出:“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君王如能“鉴于往事”,即“有资于治道”,“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26]。郑樵认为,“天下之理,不可以不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27]卷三,主张会天下之书为一书。他宣称:“欲读古人之书,欲通百家之学,欲讨六艺之文而为羽翼。”[27]卷二其闭门读书30年,10年为经旨之学,3年为礼乐之学,五六年为天文地理之学,为虫鱼草木之学,又外出采访10年,奠定了贯通古今的知识基础。《通志》构画出古人行事、治乱兴衰、典章经制、学术文化、华夏王朝、周边政权、自然现象等,显示旷古未有的博大气象。马端临认识到,典章经制的发展沿革有其深刻的内在联系,因此效仿《通典》之成规,增益其门类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融会错综,原始要终”[6]总序,编成典制体通史《文献通考》,究明历代典制变通弛张之故。这些通史都纵览古今考察历史,展现盛衰演变的过程,昭示治国兴邦的道理,显示出天理的决定作用。即使欧阳修、苏轼、胡寅等人的史论,也总是贯通古今论说治乱兴亡;而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等本朝史著作,虽然都不是贯通古今的通史,但也蕴涵纵览古今以考察盛衰,远绍往古而传承前人的深意。
宋代史家不仅重视纵贯古今而撰著通史,而且注意搜集各种史料展开综合研究。宋代社会重视文化而又内忧外患的环境,孕育了众多的思想文化流派,涌现了诸多学识博通的史家,形成群星璀灿而异彩纷呈的局面。这些学者传承古代学者治学博综的精神,在史学研究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有的学者博采史料,综合比较,严密考据,引出结论。如欧阳修贯通文史,引金石文字于考据,对前代史书补阙纠谬,其《集古录》为第一部以金石考史的专著。赵明诚在欧阳修基础上,广搜古文奇字,钟铭鼎识,碑志叙记,残章断画,仿《集古录》体例而成《金石录》。朱熹认为,“凡圣贤之言行,古今之得失,礼乐之名教,下而至于食货之源流,兵刑之法制”,都应“考诸载籍之文,沉潜参伍以求其故”,“则夫天下之理,其必有以尽其纤悉而一以贯之”[19]卷八十。有的学者兼取诸家,不主一说,综罗文献,考经证史。如李心传既搜集史料,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等本朝史著作;又遍考群经,成《学易编》《诵诗训》《春秋考》《礼辨》等经义考据之作;还考辨史实,撰《读史考》《旧闻证误》历史考据之作。其《旧闻证误》考辨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之误,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王应麟兼综朱学、吕学、陆学,广涉六经众史、百家子集、注疏传记、谱牒艺术等,编撰《玉海》这一大型类书,及《古易考》《诗考》《诗地理考》《汉制考》《汉书艺文志考证》《通鉴地理考》《困学纪闻》等经史考据著作。胡三省撰《资治通鉴注》,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作了大量的辨正与补遗的工作。这些学者的研究已经不是简单的校勘与考证,而是包含比较、对照、判断、推论的科学探讨。有的学者研究历史,重视归纳与思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一的“臣光曰”中指出:“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28]袁枢将《资治通鉴》改编为《通鉴纪事本末》,不是简单的选定题目而节录史料,而是着眼历史大势总结治国经验教训。朱熹考察历代兴亡治乱,强调治道、心术、人才、世风的作用,引述时人之语概括说:“为国之要有三:曰用人,曰赏功,曰罚罪。”“故古人善为国者,贤不以仇而弃,愚不以亲而用,赏不以远而遗,罚不以近而免。盖不敢以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也。”[19]卷九十六郑樵的《通志》的“二十略”,“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29]。这些学者研究历史,不是就事论事地考察某些具体问题,而是包含对盛衰兴亡的理性思辨。有的学者论评历史,深究典籍,提要钩玄,探幽发微,参稽互证。如薛季宣“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法之制,靡不研究讲画”[3]12883;陈傅良“自三代、秦汉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极而后已”[3]12886;吕祖谦精研历代典制,考察其发展源流,把握其因革损益;陈亮“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礼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正”[3]12941。这些学者研究历史,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生活、典章制度、思想文化、民情风俗、民族关系、地理沿革等众多领域,有着综合性的整体考察的特色。
总之,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思想的发展与史学的进步密切联系在一起,社会思潮与学术思想的变化,必然导致史学思想与史学方法的变化。我们总结宋代史学的巨大成就,应该关注其研究领域、史著体例、史学方法等方面,得以超越前代的原因及其新的特点,揭示理学对于宋代史学的深刻影响,挖掘蕴涵的时代精神与思想价值。从研究领域来说,宋代学者既重视探讨古史而拓展考察范围,又高度关注唐、五代史与宋本朝史,尤其以后者作为研究重点所在;从史著体例来说,一方面编年体风行史坛,一方面创立了纪事本末体、纲目体,出现了学术史专著,形成了方志体;从史学方法来说,不仅强调贯通古今考察盛衰兴亡,而且重视综合整体地研究历史问题,治史求会通成为普遍风气。这些从不同角度反映出理学对宋代史学的深刻影响,显示理学对宋代史学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我们应该如同陈寅恪先生那样,承续宋贤史学将坠之业,“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所未逮”,“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1]247,“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246。这对于繁荣今天的学术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与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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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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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9014(2013)01-0082-07
2012-10-24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中国古代历史盛衰思想研究”(06G1-03)
庞天佑,男,湖南益阳人,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学思想史和中国历史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