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舟”与“梦蝶”——谈谈兰波与庄子作品中人的“异化”问题
2013-03-19胡博乔
胡博乔
(四川外国语大学 法语系,重庆 400031)
人类是擅长思辨的生物,古往今来,多少思想者面对茫茫星空发出感怀和兴叹,他们探寻存在的终极意义,思考宇宙中微尘一般碌碌生活的人类究竟有何价值,并寻找追求终极自由和终极幸福的出路。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不朽?
一直以来我都深信人类的思想和智慧具有某种隐秘的内在相通。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无论其语言、文化和地理环境的差异多么巨大,但是人们所关注的问题、对宇宙与自我的感知、对神秘事物的领悟、对终极存在的探求,从某种方面上来讲,其实会存在偶发的一致。
法国杰出的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在1871年创作了著名诗篇《醉舟》,这首诗对于整个法国文学影响巨大。在诗歌中,作者经历了一番诡异神奇的体验,他幻化成了一只顺着河道流进大海的小船,摆脱了纤夫,失去了牵引,舵与锚再也不能控制他,一任海浪颠簸、风暴袭击,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畅游在浩瀚的大海里,游历了海上各种光怪陆离的所在。作者表面上写一只船的奇幻历险,实际上是对自身灵魂的剖白和挖掘,兰波的这种审视自我的超验体验的表现形式是十分独特的,他构设了一个“人的异化”的场景,诗人已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作为一只冲破了束缚的船的形象出现,但是作者并没有像寓言故事那样完全拟人化地述写一只船的经历,而是在“我”自身变化成船的同时,又在诗歌中加入许多与“我”本身有关的象征形象,这种故意的混淆令读者分不清到底是诗人变成了船,还是船变成了诗人。“我”的形象在一种奇异力量的驱使下,在神秘感的依托中,与“船”的形象绵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已经难分彼此。
无独有偶,活跃在公元前四世纪及三世纪之交的中国卓越的哲学家、文学家,道家代表人物之一的庄子,在他的文章中,也出现了与兰波类似的“人的异化”的表达,并对这种异化现象给出了系统的阐述和解释。
庄子的《齐物论》里有这样的描述: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在庄周梦蝶的吊诡境界中,作者的身体化为蝴蝶,在梦中,“我”的自我同一性和确定性发生了变异,身体和精神发生了向异己之物的变化。庄子和蝴蝶是有分别的不同物类,却在梦境中转化融通为一,这种神秘的个体体验令庄周感受深刻,以至于对自身究竟是人是蝶,产生了常人不应该有的瞬间模糊。
在兰波的诗歌中,诗人兰波的本体异化成了“醉舟”;在庄子的梦里,庄子的本体异化成了蝴蝶,东方的庄子和西方的兰波,彼此距离相隔几万里之遥,时间暌违两千年之久,但是两人的作品中却出现了极其相似的人的“异化”现象,仔细研究这种现象会发现,他们在哲学与文学上的思索与追求,竟有许多惊人的共通之处,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有趣的现象,笔者在此试做一粗浅的比较与评述。
一、“异化”的定义及表现
庄子在《齐物论》里给这样的异化现象下了一个定义:“此之谓物化”。文章中描述的由人变化为蝶,人与蝶的身份对调又合一的异化过程便是物化。物化是万物的融通与转化,它迎合了整篇《齐物论》中所强调的“齐物”的观点,追求一种人的超越物类分别,与外物合化同一的境界。兰波虽然没有明确地对这种异化现象有所定义和解释,但是他的作品中却存在着类似于物化的叙述,他曾经说过“我是另一个人”,也说过“他(指诗人本身)不仅背负着人类的使命,而且还肩负着动物的使命”。这种超越自我,超越物类的倾向,在《醉舟》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在《醉舟》全诗中,所有需要用到“舟”或者“船”的字眼,诗人全都用了第一人称“我”来代替,舟即是我、我即是舟,人与舟的身份已经互相弥合,不分彼此。作者跨越自我本体,幻化成了自然中的其他意象,这种变异,正好暗合了庄子的“万物齐一、物我同体”的“物化”理论。
通过研究两者相同的异化现象,我发现了这种异化现象所存在的三个共同的倾向。
1.转移倾向
兰波在《通灵者书信》中写道:“我是他人,是另一个人。”如果我们仍对这句话备感迷惑的话,我相信象征主义的另一位代表诗人波德莱尔的话可以对此做出解释。波德莱尔在其诗歌《邀游》中描写了一个迷人的国度之后,转向他的伴侣,问她:“难道你不是被你的相似物所环绕,难道你不能,让我们按照神秘主义者的说法,在你自己的应和物中看到你自己吗?”下面他说得更清楚:“这些宝贝,这些用具,这份奢华,这个范畴,这些香味,这些神奇的花朵——这就是你。”波德莱尔又在他的著作《人工天堂》里也描述过人在普通生命中自我消失,与周围之物融合为一的精神状态。他强调:“艺术家不应该模仿自然,而是应该领会自然并在其中体现他的自我。”在他的观点中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一种“转移倾向”,即人的本体转移到其它物体中的倾向,这种倾向的直接结果是:自然万物的都成为了人本身的象征。兰波被认为是波德莱尔思想的继承人,他继“我是另一个人”之后又说:“我参与我的思想的诞生展现,我看到它,我听到它。”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的“我是另一个人”的说法:人的自身转移成了自然界的其它物体,因为如此,人在观察自然万物的同时更加清晰客观地看到了自我。由于“我是另外一个”,所以,庸常的“我”必须让位给其它更具力量的“另外的一个”,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未知”。
庄子的物化思想中也有着很明显的转移倾向。《秋水》篇中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段落就明显的表述出了类似倾向: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 。我知之濠上也。”
这段话虽然在逻辑上涉及不足取的诡辩术,但是在思想上是有其深刻的物化内涵的。庄子和惠施对于“儵鱼之乐”之所以抱有不同的态度,是因为他们对待主体的“我”与客体的“鱼”表现出不同的心态。惠子立足于现实,力足与“我”的认知模式,对游鱼表现出理智客观的态度,认为“我不是鱼,我不知道鱼的快乐”。而庄子在此超越个体经验,对游鱼产生了超乎经验的认知,把自身的情感移注到了游鱼身上。他看到河中游鱼翩翩游动的悠然安详之景,就把自己无拘无束的逍遥状态转移到了游鱼身上,此时,他的逍遥自得变成了鱼的自在快乐,表面上他在观察濠梁之鱼,实质上是通过观鱼而完成了对自身的关照和洞察。此时庄子说的濠梁之鱼已经不是游鱼本身,而是庄子个体在自然界中的转移对应物,庄子与游鱼,此时已经难分彼此了。
这种异化现象中的“转移倾向”虽然以主体向客体转移为表现形式,但是其目的并不在转移后的客体,而是依旧停留在对主体“我”的关注上。兰波说:“一个人要做一个诗人,首先必须研究关于他自己的全面知识,他应该探索他的灵魂,审视它,考验它,引导它。”这些话言明了“转移倾向”的真正意图:超越本体,以一种不被自身的局限性所限制的完全自由的状态和角度,更加深刻清醒地观察自己,给予“我”的灵魂世界以更深层次的洞观和游深。这个目的被庄子诠释的更为深刻,他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是一种主体覆盖客体的意图。在他看来,对万物的观察和研究,归根到底就是对“自我”的探寻和追求,“我”可以转移成万物,而万物归根究底就是“我”的分身和表象。庄子与兰波一样,都是自我思想精神的虔诚崇拜者,自我思想精神是他们二人不断追寻的终极目标和人生图腾。
2.无意识倾向
“异化现象”的第二个倾向是“无意识倾向”,也就是说,人与外物相互转化、相互弥合、相互混淆的异化现象,并不是在人的主观能动的意志操纵之下完成的,也不是施以工巧、刻意为之的作品,反而是在一种飘渺无为的无意识状态中达成的。
在《醉舟》中,诗人没有费笔墨去告知读者自己是如何异化的,甚至连自我变身的过程都没有交代,一开始的“我正沿着低沉的河流顺流而下”,直接把读者带入作者的异化体验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与小船互溶互化的状态,在自然而然的倏忽间发生,在无预警无意识中达到,这种境界飘渺无羁,来去无痕,不可把握和琢磨。直到作者猛然惊觉“纤夫不再把我牵引”,才恍然醒悟自己已经进入了浑然一体的奇诡的异化境地。
庄子化蝶何尝不是一场虚幻而无预警的梦。庄子并没有刻意追求化蝶的魔法,一切都是在无预兆中发生的,这样的游乐,这样的幻景,这样的迷茫,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夜半来,天明去,突如其来,毫无知觉,不可追寻,不可捉摸,无影无踪。甚至在梦醒之后,庄子仍然对自身是人还是蝶,产生了莫名的疑惑和惆怅,陷入如此的梦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如何解释这样的“无意识”呢?兰波在《通灵者书信》中自诩“通灵者”(le voyant),也就是“打乱一切感觉意识,以达到不可知”的透视一切的人,即让灵魂“在头脑里完成一切自然的发展”的人。这是上文提到的“转移倾向”的必然要求。中国古时的诗中写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如果带有“自我”的意识色彩去研究自己,去探寻自身的灵魂,就会永远看不到它的真实面目,落入自我迷失的窠臼,于是兰波主张先“变成另一个人”,再用无任何功力色彩,不掺杂任何自我意识的眼光,用一种极端客观的态度,像研究一个客观存在物一样地去审视自我精神意识,才会真正地完成对自我精神意识的了解和洞明,才会拥有看透所有“不可知”的能力,达到“通灵者”的境界。在庄子的《刻意》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圣人抛却智巧与事故,遵循自然的常规。因而没有自然的灾害,没有外物的牵累,没有旁人的非议,没有鬼神的责难。他们生于世间犹如在水面飘浮,他们死离人世就像疲劳后的休息。他们不思考,也不谋划。)在庄子看来,只有这样的“无意识”状态,任其自然,是其所是,放下一切物累的思考,用最单纯客观的目光去审视自我,才能窥探到自身灵魂的真谛,获得对永恒真理的感知。
3.回归倾向
庄子和兰波作品中的异化现象,本质上带有很浓重的回归倾向。庄子看来,万物都是气聚而生,人亦如此,人的本源其实是与自然万物相通为一的。他说人的形体自诞生以来,受到社会外界的约束,受到欲望的侵袭,“与物相刃相靡”,备受身心摧残,以至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丧己于物,而失性于俗”,从而堕入悲剧之中。如何摆脱人的狭隘的生存状态,如何使自我摆脱物质的桎梏而重获灵性?带有回归倾向的异化是让人回归原始的自然状态、摆脱生存困境的唯一途径。面对压抑人性的现实,庄子向往原始的自然生活,强调人类本体通过异化而回归其原始状态,以对抗社会和外界对生命灵性的摧残。
兰波的《醉舟》中也有这样的回归倾向的表述。在第一段中,作者描述了牵引束缚小船的“纤夫”被“狂叫的红种人”钉杀的场面,“纤夫”在这里象征了世俗社会和文明对于人性的束缚,而“狂叫的红种人”代表了人的自然天性,此刻,自然状态战胜了世俗束缚,“纤夫们被射杀”,“喧嚣”已“停息”,代表了世俗约束的消失和物欲困扰的停止,普遍礼义化的“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回归本性的“我”,没有了“纤夫”的牵引和束缚,“河水便任凭我漂流到我想去的地方”,此刻,诗人在完成异化的同时,也完成了自身向自然状态回归的倾向。“醉舟”经历着一种“远离现代文明、返回原始”的仪式。
那么,通过带有回归倾向的异化而实现的本真之“我”,是一种什么状态的呢?庄子用“至人”这个词来形容这样的“我”,其状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至人”已经完全实现了与自然万物的和谐相处、相交相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和谐”。兰波在《醉舟》之中也有着对于这种“天人和谐”状态的一致表达。醉舟遨游的大海上“海涛在怒啸”,波浪在翻滚,奇诡的艰险满布四处,但是诗人不但丝毫不畏惧这些暴虐的力量,反而得到了暴风雨的“庇佑”,在惊涛骇浪上“翩翩起舞”,那些“划破天空的闪电、狂风、巨澜和激流”,也与诗人似好友般“熟识”。诗人幻化成舟,回归到本真之我,沉浸在大海上与自然万物相交相融的美梦中,是多么的逍遥和洒脱!庄子和兰波在此都给出了这样的人生境界:人类通过对天性的回归和趋向自然的异化,消除了自我与外物的对立,超脱纷纷扰扰的世俗纠缠,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大化同流,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齐一”之境。
二、“异化”的依托
在庄子的《梦蝶》中,人发生异化的场景是一场飘渺的梦境。兰波的《醉舟》里,异化的场景是“大海”,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两个场景都有其内在相似性。兰波写醉舟的时候不到17岁,他的家乡沙勒维尔位于法国东部,是个典型的内陆城市,兰博之前虽然曾经三次离家出走,但均是在欧洲大陆上浪游,也就是说,在他写《醉舟》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见过大海。因此,他笔下的大海充满了浓浓的想象和虚构意味,“碧绿的海水”、“乳白的海”、“群鸽般欢腾的黎明”、“雪光闪烁的绿色幽夜”,这些不合逻辑的海上景象,绚丽奇诡,全都出自兰波的幻想和虚构,这片“万古不变的蔚蓝”,何尝不是兰波的一场梦呢?它与庄生梦蝶的梦境同质,都表现出虚幻、诡谲,充满了主体的幻觉。于是我们可以得出,兰波和庄子的“异化现象”其依托是幻觉和梦境。
庄子和兰波的异化现象,从来不是真实的实体变异现象,它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变成甲壳虫的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庄子和兰波的异化只存在于灵魂中,是纯粹的精神行为,庄子有“乘物以游心”之说,兰波把自己的诗集取名为“灵光集”,证明两者关注的从来都是关乎灵魂的东西。这样的异化现象受精神力量的感召,发生在幻觉和梦境之中。于是我们可以知道,幻觉和梦境,是变异现象的主要依托。
因为异化是纯粹的精神行为,因此幻觉是进入异化状态的首要路径和方法。幻觉是我们的计划、希望、回忆、遗憾在灵魂中产生的意念表象,是连接真实与超验的隐秘桥梁。
兰波是这样描写幻觉的:
我已经习惯于单纯的幻觉:那分明是一座工厂,我在那里却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组成的击鼓队,天宇路上驰行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还有妖鬼魔怪,还有种种神秘;一出歌舞剧的标题在我眼前展示出种种令人惊骇的景象。
我用词语幻觉解释我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
最后,我终于找到我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我在沉重的热病控制下变得闲散空放:我羡慕动物的至福——尺蠖,再现了灵薄狱的无邪,鼹鼠,是童贞的睡眠!
诗人通过极致的幻觉,构造出一个梦境与现实交织为一体的虚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兰波让幻觉自然流露,于是幻想滚滚而来,四面八方、缤纷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组成了一个象征的世界。这个既包含现实,又充满幻觉的象征世界是与可感知的世界毗邻的心灵彼界,是兰波完成“异化”的温室和天堂。
在兰波最初发表的《孤儿们的新年礼物》里,他也对幻觉做了诠释:
他尤其熟识那幽暗的事物,
当他躲进那高、蓝、潮气袭人的
陋室里把门窗紧闭,
他读着自己那遐思纷纷的小说,
眼前出现的是赭红的云天和被流光淹没的森林,
肉质的花朵缀在繁星郁郁的树林,
眩晕、崩溃、迷惘、怜悯!
当下面飞来街衢的喧沸,
他孤独地躺在未经漂染的布单上
强烈地向往着那征帆的远航!
诗人身处陋室之中,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灿烂绚丽的精神世界。幻觉变成了一种个体精神被压以后的强烈磅礴。幻觉在此处建构了一个驰向无极、驰向未知、驰向更为辽远的永恒的码头,诗人乘着幻觉的翅膀,使灵魂与自然相交相通,使精神超越本体、异化成外界之物,并飞向幽深玄妙的未知。
庄子的“异化”以及它所反映的超现实的人生理想和艺术境界,也是靠类似的幻觉与虚构进行构建的。在《庄子》的幻觉世界中,有“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的幻觉状态,有“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大宗师》)的至圣境地。这样的幻觉突破了感官和经验的界限,实现了精神和天地间亦步亦趋的交融,彻底进入超验的境界,宇宙重新回到精神的掌控之中。在《庄子》中,同样呈现了一个异彩缤纷、奇诡绝伦的幻想世界:“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的磅礴气势;“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的藐姑射神人,他们“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这些都是通过幻觉和超验感受而构建出的精神境界。幻觉对于庄子而言是进入超验世界的金钥匙,是探求神秘事物、认知自我真谛的最佳方式,也是完成对本体的“异化”的依托。
庄子在《天地》篇里写道: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庄子把玄珠比做“道”,比做宇宙中的终极真理。“知”象征智力,“离朱”象征视觉,“吃诟”象征言辩,而“象罔”象征镜像的虚幻,也就是幻觉。“知”、“离朱”和“吃诟”都没能找到玄珠,最后却被象罔寻到了,这则寓言的意思是:宇宙的真理用思虑、观察和言辩都无法得到,只有在幻觉中才能一窥其真实面目。庄子的这则寓言正好回应了兰波对于幻觉的阐释,思想者们凭借幻觉实现了自身灵魂的变异和超越,创造出虚幻的景象以象征宇宙的真迹,从而得到对自身灵魂,对宇宙真理最深刻的体悟。难以寻觅的“玄珠”其实镶嵌在“象罔”之中。
三、“异化”的诉求
如何解释兰波和庄子的异化现象其内在蕴含的终极诉求呢?经过研读两者的作品,我发现“异化”现象之所以产生,其本身包括了思想者获得心灵自由的诉求和探知无限永恒的诉求。
1.获得心灵自由
我们了解诗人兰波的一生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焦虑和刻骨铭心的幻灭,他聪明、敏感、高傲,一生致力于自由和美的追求,但是现实的滞重、沉闷和丑陋,人们伪善而残忍的天性,荒唐的物欲,无一不让他感到束缚、绝望,丢失了自由。梦想和现实的难以相容,更激发了他突破自我个体,转移灵魂,撑着梦幻与想象的翅膀遨游在精神领域的上空追求自由的强烈愿望。只有建立一个让灵魂栖息的理想世界,才不会使自身的创造力与天才受到束缚,于是诗人幻化成的舟承载了一颗洗去所有尘世的污浊,追求灵魂自由的飞翔的心。
庄子更是把人的现实性存在称为“与物相刃相糜”的煎熬过程,因为有外物所累,欲望所趋,人生永远“游于羿之彀中”,遭遇外物的束缚和压制,浑浑噩噩度日,恐慌无可逃遁。于是他主张摆脱一切社会的、功利的束缚,不应该局限于形体之我,而应该实现灵魂的超越,在无所负累的象征世界里,追求逍遥游的个人精神的完全自由。
《庄子》的“逍遥游”便是这种至乐状态的最佳诠释,是天人相合,浑然一体的高度自由的精神状态。在完全超验的主观玄想中化解社会现实和人生的一切痛苦,体现了对精神绝对自由的本能向往。这种逍遥的自由,与兰波笔下“醉舟”在“深邃浩瀚”的无穷中的遨游,迎着“金黄色的飞鸟”、奋不顾身投向波澜壮阔的大海的自由,其深藏的意蕴和本质是高度的相似的。兰波和庄子的追求精神自由的思想都源自于人的囚徒困境的解脱,都是对现实社会束缚人性的反照,是关照生命本体必然产物,体现出他们对生命的钟爱和个体生命价值的尊崇。
2.探知无限永恒
在兰波和庄子通过完成自身的异化,达到精神的自由之后,两者又表现出了共同的倾向,即“探知无限永恒”的求索倾向。
兰波在《醉舟》里“我追踪万古不变的蔚蓝”的诗句,已经透露了他对无限和永恒的探求的意图,这种意图在《太阳与肉身》里有着更为详细的表述:
为什么苍茫静默,而长空深不可测?
为什么金色星群浩渺如沙?
如果不停地攀登,在高处会看见什么?
……
而这茫茫太空拥抱的世界,
是否正随着永恒之声的音调而颤动?
——人类真能看见?敢说:“我相信”?
兰波面对苍茫长空,对于宇宙的无限、灵魂、价值等终极意义进行激烈而深长的思考,并发出了一系列的疑问。探视宇宙与无限,这就是兰波的“通灵者”的重任,只有成为通灵者,看到、听到、感到凡人看不到、听不到、感不到的东西,才能达到“未知”境界。于是“我”变成“另一个人”,这个借助幻想和梦呓打造的“另一个我”,逼使平常的“我”让位,从而去探索未知的永恒和无限。这是兰波作为一名思想者,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对于未知的饥渴。
庄子也同样发出了与兰波类似的疑问。且看《逍遥游》中的语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庄子认为,宇宙中隐隐约约仿佛有“真宰”,但是平时又看不到它的一点征兆,可以相信它的存在,但平时又看不到一点征兆。这样的“真宰”类似于之前所说的“玄珠”,是宇宙真理的答案。所以只能利用“象罔”,实现本体向外物的异化,“以他人去看”、“以事物本身去看”,方能一窥其究竟。
兰波在《地狱之夜》里写过:“我要揭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他的这种求知的诉求,与庄子是完全一致的。虽然兰波并未全部关注庄子当年所思考的所有问题,但两者在人的异化现象中,在对待自我和宇宙的终极追求上能有如此契合,已经是思想史上的一个奇迹了。
为何两者思想意识上有如此多处的契合呢?我们可以从两者的思想根源来研究。庄子作品的思想根源包含了道家的宇宙观,他们抱有“宇宙生命统一性”的观点,认为万物的本质都是“气”,因此可以相互异化和相互转换。这是一种朴素的宗教宇宙观。
而兰波在作品中多次提到“炼金术”、“巫术”等词眼,他反对基督教文化、反对现代文明,追求一种东方炼丹术式的修炼,他在作品中多次对东方的文明,尤其是道家文化,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他曾经写道:“我要重返东方,重返那第一的也是永恒的智慧。”他又写道:“东方智慧的思想还远吗?为什么这样一个俨然像毒鸩一样的现代社会会自我发明出来!”在《灵光集》中他也写道“中国墨汁的清新气味在弥漫,一股黑色的粉尘面面洒落于我的清醒。”而且他的作品《语言炼金术》和《地狱一季》中也出现过类似于东方道家的“餐石”和“饮金丹”的术士修炼之术。因此可以猜测他对于中国的道家文化有一种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因此他的思想中透露出的返璞归真的倾向,想在原始、朴素中去寻找自身的真纯,寻找被现实社会吞噬的自我的倾向,其根源或许就在于此。
庄子曾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我认为,如果让兰波和庄子这两位思想者跨越时间和空间相见,两人一定会觉得欣慰非常,彼此萌生出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
[1]Arthur RIMBAUD.LettreGeorges Izambard[Z].datée du 13 mai 1871.
[2]Arthur RIMBAUD.LettrePaul Demeny[Z].datée du 15 mai 1871.
[3]Arthur Rimbaud,une saison en enfer
[4]Arthur Rimbaud,L’illumination
[5]Arthur Rimbaud,Le Bateau ivre
[6]Jean Grenier.L’Esprit du TAO[Z].Paris:Flammarion,editeur,1973.
[7]Jean-Christophe Demariaux.Le Tao[Z].Cerf:Les Editions du Cerf,1990.
[8]Pesées,artⅡ,Paris,Librairiv Victor Lecoffre,1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