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库切小说《耻》中的生存哲学
2013-03-19姚兰
姚 兰
(四川外国语大学 应用外语学院,重庆 400013)
一、引言
小说《耻》是南非裔美籍作家J.M.库切第二度荣获英国布克奖、年度英联邦作家奖、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小说提名奖、《纽约时报书评》年度最佳图书奖的作品。《耻》以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扭曲的社会形态为背景,真实而深刻地再现了殖民主义和种族隔离的后时代,人类清偿和清算历史中累积的罪恶,并陷入永远无法打开的死结。《耻》探讨了人类的生存哲学与历史的发展规律这个广阔的主题,这一系列的小说让库切当之无愧地荣获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
如何解读小说中的“耻”,对这部小说的理解具有关键性的指导作用。有人从“宽恕与和解”出发,认为露茜遭强暴后令人难以置信的宽恕精神是后种族时代的新南非走向民主社会的现实需要,只有彻底偿还曾经的掠夺才能抚平历史记忆的创伤;有人以此部小说为起点探讨人类历史中是否存在恰到好处的宽恕与和解,探讨忏悔和清教徒式的洗礼的意义,寻求在和解过程中保持人的尊严和在面对严酷现实时保持足够的勇气;有人对殖民者后裔在殖民地的生存所面临的严峻的现实问题提出了思考,对生活在黑人世界的白人的文化身份的探究;有人从宗教的角度去分析忏悔的寓意,剖析“掠夺”的代价。
而本文从最朴素的层面出发,试析小说《耻》中的生存哲学。通过对南非后殖民时期社会形态的历史性完美再现——“耻”无所不在,和与“耻”对应的人的本真在最黑暗的时候奇迹般地存活并传承下去。本文试解读在社会充斥着“耻”的时候,虽然万事万物扭曲而畸变,文明和良知寸步难行,但真善美依然能在人心里面顽强地生存下来,开出希望的花朵。
二、处处充斥着“耻”的世界
小说起笔于52岁离异两次的单身孤老教授卢里的生活世界,平稳的叙事语调处处透出“耻”动荡在每个角落。围绕卢里与妓女索拉娅不光彩的交往,关于耻的生活镜像比比皆是。首先,这段关系透露出大学教授做出与自己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协调的事情并非偶然,不管妓女索拉娅存在与否,卢里的生活里都会存在不正当的关系。“他和同事的妻子有染,去河边酒店或意大利俱乐部与游客寻欢,他和妓女睡觉。”[1]9他的同事里面也似乎不乏跟他一样的人。“她名叫道恩。第二次带她外出时两人进了他的家,发生了关系。”[1]10他好不容易可以和一个人保持稳定的关系,跟对方倾诉自己的思想与生活,花心思为对方选购礼物,甚至希望能够建立稳固而长久的关系,而对象却是一名妓女。他只在乎她能带给他满足,至于责任层面的东西越少越好。另一方面,卢里对爱情依然抱有幻想,他一直谋划着写一部对两性间爱情进行思考的歌剧《拜伦在意大利》。矛盾布满他的躯体,他游走于肉体的交换和轻松却又隐隐追求着精神。
其次,据索拉娅推测也不是一名职业妓女,她选择出卖肉体换取生活供给,但仅限下午工作,也从来不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关于她是否在另一个层面的世界里扮演着良母角色的猜想后来被卢里亲眼证实。某个下午,卢里巧遇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逛街吃饭。当看到自己的“客人”试图越界进入到她的母亲层面的生活时,她为保持自己的形象赶紧抽身逃离。最让人震惊的是,索拉娅还是一个穆斯林。这个宗教拥有着一套非常严格和讲求戒律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它禁止人们吃猪肉、饮酒、迷信、赌博、偷盗、卖淫、嫖娼等等,它以严格的教义闻名全世界。一个穆斯林在南非后殖民时期这种混乱的大背景下能够抛开宗教信仰做出与自己的教义相悖的事,在穆斯林世界是天大的叛逆,并可能会遭到严酷的刑罚。
再次,卢里教授所在的大学也处处显现出学术世界的耻。学校在整体统筹安排中以效益为驱动,把学有所专的老师当简单的教书匠,不考虑老师在授课的时候是否精通该领域,只求能顺利安排各专业必须开设的课程,这样的体制哪里能做出好的教育。“他在开普敦技术大学谋生,就是从前的开普敦大学学院。他曾经是现代语言学教授,在院系合理化调整过程中,古典与现代语言学系被调整掉了,他便成了传播学副教授。”[1]4不是自己专业领域的课程成为自己的专业课,而是自己专业领域的课程成为自己的选修课,大学如此荒唐,老师如此无奈,可谁也不愿跟那点儿工资过不去,于是一切在表面勉强过得去。“来教书的倒学到了最最深刻的道理,而来听课的却什么也没有学到。”只有学生在用厌学的方式无言地抵抗这种对学术的敷衍。不单与校园原应有的书香气相去甚远,开普敦技术大学附近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更不用说其他层次的学校。卢里的女同事曾这样抱怨儿子的学校。“卖毒品的小贩就在操场四周转悠,而警察对此袖手旁观。”
在这样一个社会,人人都麻木地生活在不光彩中,人人都或多或少参与了某种“耻”。女学生梅拉妮事件后,小说对“耻”的反弹才集中爆发,如何面对这场劫难将深刻地检验人性和探讨人类的生存哲学。
三、觉醒的火苗发出微光
如果说卢里对关于爱情的室内歌舞剧的追求是其灵魂开始苏醒的种子,那么在梅拉妮事件中的自我放逐则让人感到其灵魂回归本真的诚意。本文与诸多前者的评论持有不同的观点,认为卢里和梅拉妮的关系并非由卢里教授单方面的耻导致,他最终失去教职一无所有,也不是强行占有女学生梅拉妮的必然结果,而是自始至终不愿接受评审委员会的任何帮助。某个下午,卢里在校园偶遇自己选修课的学生梅拉妮并把她邀请回家,在卢里的主动下梅拉妮被动地与之发生了不该有的关系。作为比她年长30多岁的教授,这一举动的确十恶不赦,然而让人琢磨不透的是梅拉妮在某个清晨以脆弱的姿态去敲卢里家门,并试图自在地待上一段时间。库切大量采用的间接引语使我们与梅拉妮真实想法保持着距离,但从梅拉妮父亲第一次给卢里教授打电话的口吻“梅拉妮是最信任你的”,可以推论在梅拉妮眼里,卢里并非道德败坏利用职务之便占有她的恶魔。真正让情节斗转的是梅拉妮的混混男友,这个看似不会带来任何正面影响的人物对卢里教授的揭发才让卢里罪恶的灵魂有了在毁灭中凭着本性,用浪漫主义的方式探索重生的可能。作者从叙事手法上也让读者较之其他小说中的角色更近距离地窥视了卢里,而引诱读者在某种程度的同情。
调查委员会给过卢里教授很多机会,他们严厉批判他的罪行后主动提供给卢里息事宁人的方案,他们的逻辑是,只要当事人发表一份道歉书就万事大吉,而根本不在乎他“也许并没有诚意”[1]64。调查委员会像同情和原谅自己那样帮助卢里,一旦卢里配合便会继续保留教职。而面对那些竭力表现出想要保护自己的同事免受伤害的“道德法官”,面对那些无意关心事件本身,而只关注丑闻、趋之若鹜的好奇者的提问:“你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吗?”卢里的回答是“不”,他还意味深长地补充说:“我从中获益匪浅。”[1]62他甚至用绕口的文字表达,耗尽了调查委员会的耐性。他获什么益?他是否如同欧美帝国从未正式对自己的殖民历史有悔意那样面对自己的“掠夺”?还是他已采用浪漫主义的方式,跟随这本性往前走,无意识地否定自己批判自己的过去并坦然拥抱重生的机会?本文从他后来选择离开这个城市去投奔在乡下经营农场的女儿的举动中判定他的受益匪浅来自于后者,即在混沌的状态下承认并抛弃过去的罪恶,彻底脱离充斥着“耻”的世界。不明就里的“道德法官”根本无法理解卢里口中“悔过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种语言范围。”因为卢里已走出可以在忏悔后继续罪恶地活着的世界。卢里说:“当众认罪,自我批评,公开道歉。我可是个旧派的人,我宁愿别人把我往大墙前这么一推,一扣扳机,一了百了。”[1]74卢里厌倦了耻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厌倦了大学乱开专业的托词,厌倦了学生不上课的理由,厌倦了社会风气的败坏,更厌倦了同一阶级的相互包庇。他靠着直觉简单而不计后果地选择了做本身的自己,承认过去的耻与罪,但未来的路上如何能实现复活?作者库切给了他一个机会,而不是让读者彻底抛弃他,只是代价比想象中更加惨烈。因为在惨烈的洗涤所有的“耻”后,作者库切让读者感受到人类本性中纯洁的一面在最艰难的土壤中顽强地存活,开出希望的花朵。
四、直面人生顺应命运
库切没有安排卢里一次性抵达神圣的彼岸,他选择让卢里的女儿去传承了被净化的血液。殖民主义留下的债一天天积累,需要几代人的偿还。露茜作为一个白人殖民者后裔,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在国外过着优越地生活,本应优越的过着体面的都市生活。然而,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和宁静单调的田野之间,露茜本能地倾向于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她在南非一个偏远的乡下种田卖菜、照看别人家的狗。起初还有一个白人合伙人相互照应,后来露西独自坚守在与她没有任何血缘的土地上。她从来都知道这个农场不是宁静安逸的世外桃源,所以她预备着枪。那么她为什么选择农场?黄婷婷、刘松涛在《库切作品(耻):白人女子露茜形象的后殖民语境解读》中谈到:露西是为了展现殖民者后裔白人女子在政权交替下的新历史时期的生存困境。露西的母亲不在南非生活的细节却告诉我们,只要她愿意随母亲生活,她会很容易逃离南非的生活困境。姜小卫在《库切小说〈耻〉中的忏悔、宽恕与和解》中提到露茜觉得自己身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记忆的重负,她对南非白人侵犯、伤害黑人罪行的历史充满愧疚,她应该还债。从此观点出发,如果把露西的生存方式比作还债,那么过度报复产生的新的债和偿还,债债复加永无止境。
之前库切通过拉近读者和卢里的距离来引诱对卢里的同情,这个部分库切通过反聚焦来挑逗了读者的好奇心。读者只能读到卢里对露西的解读,但读者又能明显感受到这个解读与真实情况的偏差,于是无数人热衷于对真实露西的分析。本文认为,露西被净化的血液里面流淌这顺应自然的基因。她好比一粒种子,生根发芽不过是历史的偶然选择,而不是主动地改变命运,只要能够生存便安居乐业,不论自然界会带来怎样的暴风雨,她都挺拔在命运中。露茜很平静地接受了黑人雇工佩特鲁斯对她的算计与伤害,接受他成为与她平等的合股人,甚至在他的庇护下继续生活。三个黑人洗劫了农场并轮奸了她,还差点用汽油把她父亲卢里烧死,她却始终回避跟父亲讨论如何惩罚坏人。她甚至逃避慰问、拒绝报案、谴责父亲多管闲事。她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如果这是我的权利,我希望不要自找麻烦,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讨什么公道,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卢里先前放弃评审委员会的帮助已经给读者不小的冲击,这里卢里的女儿露西在受创后逆来顺受比卢里先前的行为更有凌然之势。
跳开后殖民和种族隔离制度,本文认为露西并非生来的圣人,她仅仅是在迷失的世界里靠人性的本真在面对生活。如果“露茜报警,她深知结果只会有两个:其一,警察帮不了她什么,强奸案最后总归会不了了之;其二,公开跟黑人为敌,下场就是早晚会被冷枪打死”。她拒绝相信社会秩序,拒绝冤冤相报,命运如何降临她便如何接受。特别是她执意生下因为被强奸才有的小孩,更是体现她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她对个人得失的不计较和对任何生命的不放弃让读者看到希望,哪怕世界再肮脏,人类也能跟随内心的真我宁静地活着。她答应嫁给可袭击事件的策划者佩特鲁斯,给即将诞生的生命一个庇护。她说:“对,这是一种耻辱,但也许这是我们重新开始生活的起点,也许我要学会接受现实,从头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真正的一无所有。”[1]237库切不少作品里,如《等待野蛮人》,都讨论了人类的生存哲学和历史的发展规律这一人类共同的主题:侵略的结果只会是为巩固地位而不断侵略和引发报复性的反侵略,因果报应逃不掉。唯有心若幽兰静如止水的内心的平静,才有可能换得真正的和平。露西坚持着内心想法,“……我所知道的是我不能离开这里。”“如果我现在离开了农庄,我将会是被击败而离开的,而我今后的一生都会用来品尝这种失败的苦涩。”在生命的洗礼面前,卢里没有屈就,而他的传承者更是勇敢地直面,正因为在“耻”的世界里依然有她这样愿意回归本性的人,才让读者看到和平的曙光。
五、结语:用真善美的心灵迎接新的世界
在宽恕和承受之后,卢里和露西的生活迎来了新的和平。卢里放弃了追究农场抢劫和强奸案的事,在露茜农场旁的镇上租了一间屋子,等露茜的孩子出生后再去帮她照顾孩子。库切还用隐喻的方式描述卢里甚至能和先前完全不能接受的贝芙·肖融合。他也真正对自己计划多年的文学进行思考。他还回到开普敦去看了梅拉妮的舞台剧演出,用新生的灵魂来面对过去,他依然本能地被她吸引,却已学会尊重式的欣赏。一切的不可能在种种洗礼和忏悔后成为可能。培根说过:“幸运并非没有许多的恐惧与烦恼;厄运也并非没有许多的安慰与希望。”卢里和露西付出了代价后已经不再畏惧,简单轻松地活着。读者最后也都原谅了他们这个曾经的掠夺阶级。
小说的英文名Disgrace,除了中文“耻”的意思,还有“不光彩、蒙羞”的含义。卢里在不光彩的事件中混沌地挖掘出了人性的本真,而露西是在蒙羞后凭借从卢里那里传承的血液更为纯粹地表现出本真。好与坏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真善美的心灵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方向。作者库切不只是给南非后殖民时期的人们希望,他在用寓言的方式讲述历史的发展规律和人类的生存哲学,抚慰在黑暗中探索的人们感受到温暖并坚持下去,希望之光就在前方。
[1]库切.耻[Z].张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2]王敬慧.永远的流散者——库切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段枫.历史话语的挑战者——库切四部开放性和对话性的小说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4]姜小卫.库切小说《耻》中的忏悔、宽恕与和解[J].当代外国文学,2007(3).
[5]李茂增.宽恕与和解的寓言[J].外国文学,2006(1).
[6]张冲,郭整风.越界的代价——解读库切的布鲁克奖小说《耻》[J].外国文学,2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