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作为主题——析弗兰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
2013-03-19马嫽
马 嫽
(北京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1914年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的创作陷入瓶颈,同年4月他从当时任职的工伤事故保险公司获得一段为期四个月的假期,打算在旅途中为小说寻找新的灵感,不料两周之后,在《审判》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另一篇小说却横空出世,这便是后来被学界视为德语文学20世纪表现主义代表作之一的《在流放地》。卡夫卡本人也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此文的初稿很快被送到了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编辑的办公桌上,最终于1919年10月出版面世。[1]
卡夫卡在《在流放地》中所描写的无疑是一场恐怖的酷刑,这也是为何它一度被誉为卡夫卡最为“暴力”的作品的原因,这一在与公众见面初期曾引起“惊骇”、“厌恶”和“反感”[2]的作品围绕着一次以“惩罚机器”[3]100为工具的处决展开叙述:某旅行家受邀到一个岛上观看对一个犯人的处决,处决由一架构造精密的机器完成:犯人被固定在“床”上,由“靶”按照“绘制仪”中储藏的图纸在犯人的身上刺字并最终将其送上黄泉之路。陪同的军官不厌其烦地为旅行家讲解机器运作的原理,企图说服他成为这项由“老司令官”发明的刑罚的支持者,并与自己一同对抗新司令官涉及到取缔“惩罚机器”的革新措施。旅行家的拒绝最终使军官自愿成为了机器的最后一名受刑者。
不得不说,《在流放地》自问世以来得到的大量关注并不仅仅由于它的作者是被像品牌一般热捧的弗兰茨·卡夫卡,而更在于它为广大文学研究者所提供的无限的诠释可能性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涉及社会历史学、法学、心理学、文化学等多种视角:一方面它被置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下,被解读为卡夫卡的一次反战宣言,另一方面同样被看作弗洛伊德关于死亡与禁忌、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理论以及尼采的疼痛记忆理论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演示,同时也有评论家指出,旅行家实际上是读者的化身,而他的每一次阅读都可以理解为对以“老司令官”为代表的旧规则的革新。[4]
纵观全文,这场卡夫卡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简短语句所展现的,仿佛在考验我们理解能力的行刑无疑是一次残暴的暴力行为。暴力,作为《在流放地》这篇作品所传达出的最直接的信息无疑作为主题影响了文章的建构。在西方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暴力以其与人独特的关系激起了无数哲学家、思想家们的兴趣。克里斯多夫·沃尔夫在他的《暴力的不可欺骗性》(Die Unhintergehbarkeit der Gewalt)一文中对文化学领域的暴力概念有这样的概括:“人类的社会化进程本身就是暴力的……文化总是与对欲望的放弃、与苦行、规训、与针对他人的暴力紧紧联系在一起。”[5]艾玛努阿尔·特瑞在其《暴力与开端》(Gewalt und der Anfang)中则认为,很难给“暴力”下定义,因为“暴力”没有反义词,除了说“非暴力”之外,不能像区分好与坏、黑与白那样简单;其次“暴力可以演化成不同的形式并将其本来面目隐藏其后,致使我们根本无法真正认识它”[6]。正因为这样,暴力往往被与其他概念诸如权利、疼痛、恐惧、受难等相结合起来讨论。在本文中,针对卡夫卡的这篇作品的特点,我们将把注意力集中在暴力作为主题是如何在小说中发挥作用的。
普遍意义上,主题对小说文本的内容及其架构起作用,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元素。[7]纵观《在流浪地》,不难发现,卡夫卡沿袭了他一贯的风格,赋予这篇作品以单一的情节,所以可以断定,暴力作为主题在此所起的作用更多是在小说的架构而非情节上。以此为出发点,我将在后文中着重探讨暴力主题是如何影响甚至决定《在流放地》这部作品的结构的。
首先,暴力主题的建构作用体现在人物构成上,或者更确切的说体现在文中的各个角色与处于情节中心的执行暴力行刑的“惩罚机器”(p.100)截然不同的关系上。此处可以划分出分别以新老指挥官为代表的两个派别,老指挥官是已经去世的机器的发明者和刑罚的建立者,新指挥官在文中虽然从未出现,可他对这一套惩罚机制的不认同却贯穿于字里行间。而作为文章主人公之一的军官,正如前文已经提到的,不仅坚决拥护老指挥官遗留下来的机制,而且毫不掩饰地将他的支持表达出来。他满腔热情地向旅行家介绍:“这是一架奇特的机器”(p.100),并用“带着几分钦佩的目光”(p.100)注视着它。自从老指挥官去世以后,“惩罚机器”受到了许多人的质疑和反对,其中包括新指挥官。为了保住这套程序,促使新指挥官取消他取缔残酷刑罚的决定,军官不遗余力地在行刑过程中劝说和拉拢被看作法学专家的旅行家,使其和他一起成为“惩罚机器”的信徒。
小说开始时,旅行家似乎对整件事情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兴趣,他漠然地聆听着军官细致热情的介绍,直至后者将一道选择题摆在了他面前:支持或者不支持“惩罚机器”的存在。此刻他才表明态度,他认为整套刑罚极为不人道,但同时他也向军官承诺,绝不会在公开场合表达这一看法,只将这一看法私下告知新指挥官。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反对刑罚的一派相对势单力薄,在旅行家未出现之前,仿佛只有一位从未现身的新指挥官还坚定地摇晃着取缔它的大旗。而文中出现的另外两个在场人物,即将被处决的犯人和协助行刑的士兵,面对这起暴力事件表现出的则是愚昧的无作为的态度,尤其显得荒诞得是,仿佛这不是一场惊骇的死刑,而只是一项他们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的必要程序。特别是作为受害者的犯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和反抗,相反他“好像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企图弄明白军官和旅行家之间的对话。协助行刑的士兵更是如此,当军官选择和“惩罚机器”一道毁灭的时候,他甚至看得津津有味。军官的自杀将全文带向高潮,然而,这位暴力的坚定信徒的死亡非但没有结束两派不均衡的对峙,他的决绝反倒成就了某种张力:他调整“绘制仪”,命令士兵将自己绑在“床”上,“靶”按照“绘制仪”的设定在他身上刻下三个字“要公正”。显然易见的是,他苦苦维护的旧指挥官的遗产——“惩罚机器”——是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和信仰寄托。与此相比,他的对手们,尤其目睹了他死亡的旅行家,却无能力对他最后的示威作出任何反抗,而是相反,他甚至在军官介绍这部杀人机器的时候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兴趣和好奇心。小说的最后,旅行家来到茶馆,茶馆桌子下面掩藏着老指挥官的墓碑,“旅行家不得不跪下”(p.112),如果要给这个举动一个定义,或许可以一方面把它理解为屈服,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畏惧,这也是他最终不顾一切逃离流放地的原因。
由此可见,《在流放地》的核心不在于人物和人物的命运,而在于“惩罚机器”。借助军官的介绍,我们可以很详细地了解这部机器,了解它精密的构造以及它的运转方式:如何在长达12小时的时间里在犯人身上刺字并最终将其折磨致死,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血腥、恐怖、暴力的过程在军官轻松的描述中被蒙上了一丝怪诞的色彩:
我在这儿东扯西扯,却忘了说面前的这架机器。您看见它有三个部分。随着时间的前进,各个部分都有了通俗的名称。底下的部分叫做“床”,上边的部分叫“绘图员”,而中间这个悬浮部件则叫‘耙子’……“对,是叫‘耙子’,”军官回答道,“这个名称很恰当。上边安的针像耙齿一样,虽说只局限在一块地方动作,非常地巧妙,但整体上动起来跟‘耙子’一样。不过,这您马上就会明白的,犯人就放在这儿这张‘床’上。——我是想把机器先解说一遍,下边再开动机器让它自动进行。然后您就能更好地理解整个过程了。而且,‘绘图员’里面有个齿轮磨损得很厉害,机器一转动,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你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遗憾是在这里很难弄到备用件。——好,我说了,这就是‘床’。上边铺有一层棉絮,一会儿您就会知道它的用处。犯人脸朝下放到棉絮上,当然是赤身趴在上面了;这是捆犯人双手的皮带,这是捆脚的,这儿的是捆脖子的,这样就可以把犯人紧紧捆住。我刚才说过,犯人是趴在‘床’上的,所以床头这儿有这么一小块毡团,很容易调节,让它正好塞进犯人的嘴里。这样就可以不让犯人叫喊,也免得他咬烂舌头。犯人当然不得不把这块毡团咬住,不然脖子就会给皮带勒断。”(Kafka,1983:102)
在这段文字中我们能感觉到一种明显的画面感,虽然在卡夫卡的其它作品中也不乏使用此种手法[8],可是《在流放地》中将它运用在对暴力的描写上却更值得注意。沃尔夫冈·索夫斯基在他的专著《论暴力》(Trak über Gewalt,1996)中写道:“人们在展现疼痛时往往更倾向于利用图像的方式。”[9]伊利斯·赫尔曼在他的《暴力作为疼痛》(Gewalt als Schmerz)一文中也有相似论断,即疼痛与符号有某种“解不开的联系”[10]51,反观本作品我们可以说,卡夫卡对暴力本身的展现是通过描绘的形式来达到的。作为读者,我们可以直观地了解到,这架“独特的机器”(p.100)由三部分构成,其通俗的名称为绘制仪、靶和床。处于最上方的是绘制仪,最下方的是床,位于两者之间的是靶,它通过一根钢绳与绘制仪相连,作为机器框架支柱的是四根黄酮合金柱。就其功能而言,绘制仪是贮存绘图,即判决书的机关,床是放置被审判者的地方,靶的作用是实施判决,把绘图刺入被审判者躯体的机关。至于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犯人却是毫不知情的:“‘告诉他没必要,他会亲身体验到的’,军官解释道。”(p.103)
行刑的过程同样非常形象:它持续整整十二个小时,“计划好了第六个小时是转折点”(p.105),头六个小时里,犯人几乎和往常一样活着,只是熬着疼痛,到了接下来的六小时,犯人开始阅读刺在自己身上的字,“第六个钟头里犯人是多么安静哟!连最蠢的家伙这时也灵醒了”。最后,靶刺穿他的身体,然后将他抛进旁边的水沟中。军官不无自豪地介绍说,当年在刑罚的鼎盛时期,每次都有无数人赶来参观行刑的过程,特别是孩童们,当犯人生命最终结束的一刻,“我们大家多么痴心于受刑人脸上那幸福的表情,我们又是如何挺着面孔接受这终于来临又正在消逝的正义之光的沐浴啊!”军官是这样感叹的。此处,暴力受害方的感觉,或者说他是如何承受暴力带来的后果的,几乎只字未提,相反,如文中所示,他的表情定格在某种类似于幸福的境界中。我们可以说,此时暴力受害者的形象凝固成了一幅图画,而包括孩童在内的观看者们则无一例外地欣赏着这幅图画,并与之融为一体:“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看的人一直挤到山岗那儿,全都立起了脚尖在看——犯人由司令官亲自摆到‘靶子’下面。”(p.106)
正如沃尔夫冈·索夫斯基所讲的那样,对于受害者的感受来说,语言是无力的,疼痛是无法分担和被传达的,因此不能通过叙说,而是通过图画来展示疼痛。[9]正如卡夫卡在这篇小说里一次都没有提到受害者所遭受的痛苦一样,我们眼前只有一张:“显示出受过拷打的脸”(p.102)。
对于犯人外形的描写同样十分引人注意,卡夫卡赋予他的形象不仅不会引起读者的同情和感同身受[11],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文中是这样描写的:“犯人长了一张阔大的嘴巴,头发纷乱、面孔不洁、表情麻木……犯人看起来像只奴性十足的狗,叫人以为可以放开让他在周围山岗上随意乱跑,而临刑前只要打个口哨他就会转回来似的。”
除了暴力的图像展示方式,暴力的“魅力”问题让人不得不给予关注。暴力的吸引力是暴力理论界近年来讨论较多的话题,在卡夫卡的这篇小说中,“惩罚机器”的暴力效应不仅让作为施暴者的军官着迷,甚至也将作为旁观者的旅行家吸引,虽然他最终还是表达了认为惩罚机器不人道的想法,可在军官向他讲述的过程中,他显然有过动摇:“这架机器已经多少引起了旅行家的兴趣。他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着阳光,顺着机器朝上看着。”军官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注意到了他开始表现出来的兴趣”(p.103)。
《在流放地》中所展现出来的暴力却不应被孤立对待,而应该将它放在一个多元的平台上,观察它与其它元素,比如个体身份和暴力之间的关系。这里的个体,不仅指受害者,也指施害者。
观察《在流放地》中的暴力实施过程会发现,群体的准则被惩罚机器写在单个成员的身体之上。这也就是说,暴力的一个重要作用发生在不断的残暴以及充满疼痛的社会成人礼过程中。小说里军官是这样解释的:“我们的判决不算太重。只是把犯人违反的戒条用这个‘耙子’给他写到身上,比如说,要给这个犯人写到身上的是:要尊敬你的长官!”(p.103)由此可见,刑罚的意义在于借助身体将准则写进被惩罚者的记忆当中,留下的伤疤即是记忆,因为社会生活得以建立所依靠的法规是不允许被遗忘的,个体的身份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彻底摧毁。
沃尔夫冈·索夫斯基指出,施暴者在施暴过程中能够得到某种可以控制死亡的快感以及“主体意识”[9],而这也正是文中军官的情况。或者更有甚者:他不但通过暴力得到自我意识,他甚至将自己与暴力视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当“惩罚机器”或者说他的施暴行为被旅行家判为“不人道的”之后,他才会选择自己与机器一起毁灭,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解读,因为这台他爱它胜过一切的机器不仅仅是一个施暴工具,而是他社会身份载体。军官对待机器的方式是这一理解的有力证明:他亲自照料机器,抱怨它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在老指挥官死后,与机器相关的所有事务他都亲历亲为,“本可以交给一个机械师来处理,但军官却以极大的热情实施之”(p.
)。他对机器的精心保养,无比爱护,每次触摸之前都要净手,他激情四射地为旅行家讲解着机器的构造。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旅行家的拒绝对他来说不只意味着他失去了他所期望的最后支持,同时也意味着他社会身份即将面临瓦解。于是“他自言自语地说,微微一笑,好像老人在笑孩子的无知,而在微笑的背后才是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深思”(p.108)。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这么阐释文章的高潮部分:它一方面是军官生命的终结,与之相应的必然是他社会身份——惩罚机器的毁灭。这样的理解也许可以解决关于机器为何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崩塌的疑问。
总而言之,暴力是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中的重要主题。它一方面决定了小说中的人物设置,另一方面决定了图像式叙述的基调,除此之外它还展示了暴力对于人的意义:即通过暴力创立或摧毁其社会身份。
[1]Eschweiler,Christian.Kafkas Erz?[Z].Bouvier,1991:144.
[2]Born,Jügen.Franz Kafka:Kritik und Rezeption zu seinen Lebzeiten1912 -1924[Z].Stuttgart,1983:734.
[3]Kafka,Franz.:In der Strafkolonie[C] //Kafka,Franz.Gesammelte Werke.Herausgegeben von Max Brod.Taschenbuchausgabe in sieben Bnden.Frankfurt am Main,1983.(后文中小说的其他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做注,只标出页码)
[4]http://de.wikipedia.org/wiki/In_der_Strafkolonie.
[5]Wulf,Christoph.Die Unhintergehbarkeit der Gewalt[C]//Michael Wimmer,Christoph Wulf,Bernhard Dieckmann.Das zivilisierte Tier.Stuttgart,2007:77.
[6]Terray,Emmanuel.Gewalt und der Anfang[C]//Michael Wimmer,Christoph Wulf,Bernhard Dieckmann.Das zivilisierte Tier,Stuttgart,2007:69.
[7]Frenzel,Elisabeth.Stoff-und Motivgeschichte[Z].Berlin:Erich Schmidt,1966:12.
[8]Müller,Michael.Franz Kafka:Proceβ [C] //Interpretationen.Romane des20.Jahrhunderts,Bd.1.Stuttgart:Reclam,1993:114.
[9]Sofsky,Wolfgang.Trakt über die Gewalt[Z].Frankfurt am Main.1996.
[10]Hermann,Iris.Kunst–Macht–:Gewalt als Schmerz. München:2000:51.
[11]Zimmermann,Dieter Hans.In der Strafkolonie-[C]//Interpretationen Franz Kafka Romane und Erzhlungen.Stuttgart:Reclam,200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