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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与小说创作的“同构性”——以茅盾译文《他们的儿子》和《蚀》中的女性描写为例

2013-03-19陆志国

外国语文 2013年1期
关键词:习性茅盾场域

陆志国

(洛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2)

1.引言

美国学者陈苏珊(Susan Chen,1988)在其论文《翻译家茅盾》中,较为细致地描述了茅盾的文学翻译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她发现茅盾的很多翻译作品在主题和技巧上都与他之后创作的小说有着某种相似或关联。就小说表现的主题而言,大致可分为探讨妇女和两性关系的主题(译文《强迫的婚姻》、《茄具客》与小说《虹》)、自杀的主题(译文《愚笨的裘纳》、《活尸》与小说《自杀》、《追求》)、诽谤的主题(《一段弦线》、《卖诽谤者》与《一个女性》、《自杀》等);写作技巧方面也有多种呈现,譬如,译文《一个英雄的死》与小说《追求》中都有类似的幻觉描写。

举个更为具体的例子。斯特林堡在小说《强迫的婚姻》(Compulsory Marriage)中写到男主人公对包办婚姻产生的恐惧:

The evenings held terror for him.He hated the bedroom,and went to it as to a place of execution.He became morose and avoided everybody.(Strindberg,1917:182)

茅盾译文:到得晚上,他更心里怕。他恨这卧房,他到卧房,战兢兢的像上断头台。他变成好呕气而且不欲见人。(冰,1920:14)

小说《虹》中女主人公身处卧室的感觉和上述描写十分相像:

她时时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更是无理由地惊怯。实在这也不是恐怖,而是嫌恶……(茅盾,1984:58)

由此可见茅盾在场景和心理描写上对斯特林堡小说的模仿。这方面的例子俯拾即是,无不揭示出茅盾的翻译与创作之间的渊源。遗憾的是,陈苏珊着力描述了翻译家茅盾身上发生的这类现象,但却未能解释引发现象的原因。芬兰学者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在评价描述翻译研究时说:“只要你开始问‘为什么’,而不是‘什么’,你就打开了研究问题的途径。”(Wolf,2007:171)况且,小说创作与翻译不一定就是单线式的影响,它们之间很可能存在一种互文关系。据此,茅盾的小说创作与翻译所构成的命题仍需更为深入的探究。

审视茅盾在20世纪20年代末的文学和翻译活动,发现译文《他们的儿子》(Their Son)与小说《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之间在主题、结构和女性描写等方面具有一些内在关联。本研究试以这篇译文中的女性描写为切入点,阐释茅盾的翻译与小说创作之间形成的互文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译者行为的影响。

2.译介模式与女性形象的大写

《他们的儿子》为西班牙作家柴玛萨斯(Zamacois)所著的中篇小说,主要叙述银匠勃伦伽(Berlanga)与老机车手苏莱达(Zureda)的妻子私通,生下个儿子玛奴罗(Manolo),然而,老机车手起初并不知实情,以为儿子是自己的。在被邻人告知情况后,也只是怀疑,可这种怀疑所造成的精神压力终使他与银匠发生矛盾,并在决斗中将银匠捅死,自己也住进监狱。出狱后老机车手因不满儿子玛奴罗对妻子的虐待,与儿子发生冲突但被其刺死。他临终之时,终于明白那不是自己的儿子。

这部小说是柴玛萨斯的自然主义名作之一,英译者George Allan England在英译本(Their Son)前言中对作者的评价很高,这或许影响到茅盾对此书的看法。茅盾于1927年开始参照英译本翻译这部小说,并在《小说月报》上分两期发表,还写了《柴玛萨斯评传》。谈到柴玛萨斯在自然主义文学方面取得的艺术成就时,他赞不绝口:

柴玛萨斯可说是西班牙的莫泊桑,他的作品都是天才加苦工的结果。他的描写,又庄严又妩媚,他的题材,大都和莫泊桑的相同,他的对于“下层生活”的同情,他的对于平凡的日常人生所包含的悲喜,哀怨,都有深切的理解,他的能从平凡中抓出奇特,从浅薄中看出深奥的本领——凡此种种,都使得这位西班牙作家极像那法国的自然主义大师,极像但不是模仿。(沈余,1927:27)

同情下层人民、描写平凡人苦闷之类的小说茅盾多有译介。最早可追溯到1919年茅盾翻译契诃夫的《在家里》(At Home)、斯特林堡的《他的仆》(His Servant)、高尔基的《情人》(Her Lover)、莫泊桑的《一段弦线》(The Piece of String)等。而且,茅盾自1921年主编《小说月报》之后,一直倡导译介自然主义作品,选择这部自然主义小说较为契合他的翻译习性(Habitus)①按照布迪厄,习性是一种“可持续、可转化的倾向系统”(Bourdieu,1979:vii),它也指“一种存在方式,一种习惯性的状态(尤其是身体状态),特别是一种嗜好、爱好、秉性、倾向”(Bourdieu,1977:214)。布迪厄亦在The logic of practice等书中对习性概念有较为详尽的解释。。由此便不难理解柴玛萨斯能进入茅盾的译介视野。

再来分析下译文体现出的一些形式特征和茅盾在翻译时采取的策略。

从五四以来到20年代末的文学翻译场可知,忠实的翻译(或被多数人称为直译)逐渐演化为场域中的主流话语,成为多数译者遵循的主导规范;直译也被看作评判翻译质量好坏的重要标准(关诗佩,2008)。而在将直译推向圣化(Consecration)或合法化地位的过程中,茅盾功不可没②茅盾发表了系列论文如《译文学书方法的讨论》、《“直译”与“死译”》等来为直译辩护,并在翻译实践中身践力行,张扬“直译”的价值。。对茅盾本人而言,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和遵守者,在翻译中采用直译手法也是他构建起的习性之一,但又必须指出,茅盾的直译不是逐字逐句的对应,而是忠实基础上对原文神韵的表达,这其实给了译者一定的自由度。总体来看,译文《他们的儿子》中没有大量的删减和篡改,但偶尔能发现个别句子或段落的翻译有点儿偏离源文,主要见于译文中修饰性词语的添加,这样造成句子语义的略微放大或改变。譬如,小说第五段描写男主人公苏莱达与他新娶的妻子拉菲兰(Rafaela)之间的亲密:

例(1):Amadeo worshiped her.When he came home at night from work,Rafaela ran to meet him with noisy jubilation and then cuddled herself caressingly on his knees,after he had sat down.(Zamacois,1919:2-3)

译文:苏莱达对于她简直是由爱而至崇拜了。晚间,他工作完毕回家时,拉菲兰跑出来迎接他,满脸风趣夹着缠绵而半嗔半喜的诉说;当他坐下的时候,拉菲兰就娇痴地偎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膝头。(沈余,1927b:30-31)

显然,译文中的画线部分在源文中找不到对应,而增添和改写之处把苏莱达对爱人的迷恋描绘得更为淋漓尽致。

实际上,在多处描写女性的地方,茅盾译时都会大胆添加一些表达情感和欲望的词语,将女性的肉欲形象刻画得更为饱满③当然,茅盾的翻译也有遗漏和错译的地方。。看下小说第三段对拉菲兰的形态描写:

例(2):Her breath was sweet,her lips vivid,her mobile hips full and inviting,like her breasts;and she had a free-and- easy,energetic,enterprising way of walking.Joined to a kind of untamed grace(just a bit vulgar,in the manner of a daughter of the people),she possessed a certain distinction both of face and manner,of moving,of showing likes and dislikes,that enhanced and exalted her beauty.Her hands were small and well cared for.She liked fine shoes and starched petticoats that frou-froued as she walked.(Zamacois,1919:2)

译文:她身上的气味是甜香的,她的嘴唇是轻快伶俐的,她的高耸的乳峰和袅娜的肥圆的臀部都很引诱人;她行动时的姿势:又活泼,又闲雅,又妩媚,又风骚。纵然有时庄重矜持(这不自然的庄重,正带点儿卖俏的气味,那是小家女儿常有的姿势),然而在她的脸部,她的身段,她的行动,她的喜、怒、好、恶的表情,这种种方面,都有某种特色,使她更形风骚,更见迷人。她的一双手,小而细嫩。她喜欢穿好的靴子和浆洗过的裤子,因为行走时那裤子有霍—霍—的诱人的浪声。(沈余,1927b:30)

源文中对拉菲兰的描写已经颇为“诱人”,如写乳房,用“full and inviting”来形容,本可以直译为“丰满诱人”,而译文中则用了“高耸……诱人”,显得更为张扬。译文中添加的部分也更凸显了她狐媚妖娆的形象,为她后来的出轨更是做足了铺垫。

又如,小说写到银匠勃伦伽与拉菲兰一起就餐时,拉菲兰所展现出的另一处诱惑:

例(3):At dinner,she dissimulated his observations of the young woman’s bare arms.Strong and well-molded they were,those arms,and under the cloth of her sleeves rolled up above the elbow,the flesh swelled exuberantly.(Zamacois,1919:19)

译文:当午饭时,他又不转眼地看着这个年青妇人的一双裸露的臂膊。这双臂膊是强壮而且圆的很合式;她的袖子一直卷起到肘弯以上,在那一层布下,饱涨了圆凸的软肉。

(沈余,1927b:36)

应该说,英文中“exuberantly”一词形容鼓胀的程度已经很高,译文中用词语“饱涨”来对应也较为贴切。而添加的“圆凸”一词则或隐或显地指引读者产生乳房的意象。

再如,银匠在拉菲兰干活时对她的窥视:

例(4):Her answer was a gray-toned laugh;then she went on with her task,sometimes recoiling so that she almost sat on her heels,again stretching her body forward with an energy that lowered the tight-corseted slimness of her waist and set in motion the fullness of her yielding hips.The silversmith had often seen her thus,without having paid any heed;but hardly had he come to realize her sensual appeal when the flame of desire blazed up in him.(Zamacois,1919:18)

译文:她的回答是一个巧笑,还是继续她的工作,有时她一面揩抹,一面背向退行,因而差不多是把全身蹲在脚跟上,既而伛身如前,是如此的用力,竟使抹胸略略褪落,露出她的纤腰,并且完全呈现那微微颤动的醉人的臀部的圆润的外廓。这个银匠本是见惯她这种姿态而从未一加注意的,但是此次却体认了她的肉感的诱惑力。同时肉欲的火焰便在他心里燃烧起来。(沈余,1927b:36)

译文中特意加上“醉人的”、“肉欲”等字眼,并将“set in motion”译为“微微颤动”,而不是“移动”,以突出她的动作带来的感官刺激。那么,茅盾为何在翻译时通过增加或改写的手段来突出女性的诱惑形象?这种做法与同时期的小说创作有着怎样的关联?先看下小说中类似的描写。

3.《蚀》三部曲中相关的女性描写

陈建华(2007:8)指出:“与他的同代人相比,恐怕谁也没能像茅盾那样,在都市生活与女性欲望的体验方面与欧洲自然主义小说心灵感应,若合符契。”的确,茅盾在译文中着力渲染的女性形象在其小说《蚀》三部曲中得以移植,尤其是那些描写女性身体和爱欲的词汇更是频繁出现、耀人眼目。如例(3)译文中暗指乳房的“圆凸”一词出现在《幻灭》等小说中:

慧穿了紫色绸的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式,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茅盾,1927:8)

(章秋柳)微仰起了头,往后靠在椅背,让肥短的袖管落到腋际,让绑紧了的前襟刻画出乳部的圆凸的柔美。(1928d:837)

例(4)中描写女性臀部的“微微颤动”在小说中更多用来形容乳房,不过有时简略为“微颤”,有时“微微”被改为了“轻轻”、“软软”等,例如:

她软软的把面颊靠在章女士的肩头,胸部微微的颤动了。(1928d:974)

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见慧两眼半闭,胸部微颤。(茅盾1927:12)

在微淡的光里,曹志方依稀看见两颗樱桃一般的小乳头和肥白的椎形的座儿,随着那身体的转移而轻轻的颤动。(1928d:976)

方罗兰凝眸不答,那薄绸下的两个小圆阜的软软的颤动,摄住了他的眼光和他的心神了。(1928b:262)

书写女性的体香时,《他们的儿子》中对拉菲兰的描述是:

Her breath was sweet.(Zamacois,1919:2)

译文:她身上的气味是甜香的。(沈余,1927b:30)

类似情况出现于《幻灭》中慧女士和抱素在公园的一幕以及《追求》中对章秋柳的描写: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肉的香味,夹着酒气,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阳穴的血管跳动起来,心头像有许多蚂蚁爬过。(1927:12)

她的每一个微扬衣袂的手势,不但露出肥白的臂弯,并且还叫人依稀嗅到奇甜的肉香。(1928c:965)

《他们的儿子》中将拉菲兰的眼睛描述为:

A buxom brunette with big,roguish,black eyes.(Zamacois,1919:2)

译文:生着一对又大又黑,并且惯于撩人的眼睛。(沈余,1919b:30)

在《追求》中,也有较为接近的叙述:

她的顾盼多情的黑眼睛,她的善于挑起爱怜的眉尖,又都像是替她的音乐似的话语按拍子。(1928d:965)

她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照旧满含着媚,怨,狠,三样不同的摄人的魔力。(1928a:234)

在描写女人胸部时,《他们的儿子》中有这样一句:

He noted that her breasts are firm and full.(Zamacois,1919:26)

译文:他并且记得,她的胸脯是又紧扣又饱满。(沈余,1927:39)

在《追求》中,描述章秋柳的语言也类同于译文:

章秋柳提空了右腿,旋一个圈子,很自负地看着自己的袅娜的腰肢和丰满紧扣的胸脯,她突然抱住了王诗陶,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使她几乎透不出气……(1928d:974)

再回看例(3)的译文,其主要描写男主角对女性充满欲望的窥视,“那一层布下”让人产生无尽遐思,以致例(4)中所述男主角不由得燃起“肉欲的火焰”。这在《动摇》中也有非常接近的描述,不过,遮蔽物换成了“衬衣”:

方罗兰看见孙舞阳的胸部就像放松弹簧似的鼓凸了出来,把衬衣对襟上纽扣的距间都涨成一个个小圆孔,隐约可见白缎子似的肌肤,她的活泼和肉感,与方太太并坐而更显著。方罗兰禁不住心荡了。(1928b:372)

另外,《他们的儿子》和《蚀》三部曲有着相似的结构和悲观的调子。《他们的儿子》写男女主人公试图对命运进行抗争,怀着那些虚幻的希望,但最终仍不免破灭。茅盾在《柴玛萨斯评传》中来这样评述此类作品:“对于人生的矛盾可笑及其悲剧的意义有更完全更深刻的认识,并且每篇都浸透了那种对于人生的了解。这种了解,只有当白发与幻灭告诉我们已经非复少年的时候才能达到吾人的心上。”(沈余,1927a:28)

《蚀》三部曲中,那些年轻女性都在心中燃起希望,但这希望虚无缥缈,并不可避免地在革命征途中走向幻灭。

以上例述充分证明《他们的儿子》和《蚀》三部曲之间在女性描写上有着诸多相似,而这些“相似”又是如何得以产生?

4.译文和小说创作的同构效应

布迪厄(Bourdieu,1991)在考察人类行为的时候发现了“同构性”或“结构同源”(Homology)现象。他认为:“一个场域中处于被统治地位的人常常在别的场域中也同样处于从属地位。”在行为策略上也是如此,“在社会关系中处于被统治地位的消费者常常购买由在生产场域中处于被统治地位的人生产的产品”(Swartz,1997:130)。具体到文化生产场域,他认为同构性存在于“生产场中的位置空间与依据其严格的象征内容、特别是它们的形式加以界定的作品的位置空间之间”(Swartz,1997:132)。而且,当文化生产者在自己所属的场域中追求特定的利益时,他们不知不觉地在社会阶级结构中生产出同构的结果。

而布迪厄也最终回到习性的概念来解释场域之间的同构性,因为习性使“行动者表现出跨领域的相似倾向”,并成为“场域间客观地确立的结构同源或转换关系的真实原则”(Swartz,1997:134)。也就是说,行动者在一个场域获得的习性也会在另一个场域表现出来,尽管可能会不尽相同,但至少体现出“差异中的相似性”(resemblance in difference)。

根据布迪厄所述的“同构性”原则,对于一个既是译者又是作家的行动者来说,其在文学翻译场获得的习性也会在文学场中有所反映,反之亦然;并且,为了在文学场中争夺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读者资源等,行动者也会在文学翻译上采取相应的策略。

茅盾译文中展现的女性诱惑形象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初,并且之后翻译此类文本时都显露出一些类似特征,逐渐构成其翻译时的一种习性。

例如,在《拉比阿契巴的诱惑》(The Temptations of Rabbi Akiba)中,写到牧师拉比阿契巴来到一个城镇,地方长官派两个美女招待,她们使劲招数对他百般引诱:

And they came to Rabbi Akiba in radiant half-nakedness,with an inviting smile upon their cherry lips,with the fire of passion and voluptuousness in their sparkling eyes.(Pinski,1919:86)

译文:于是他们到拉比阿契巴处,都袒露着放光的胸脯,在她们的樱唇上堆露着招人的微笑,她们的星眸里射出情欲的淫荡的火。(希真,1922:27)

其实,划线部分完全可以译成:裸着上半身,光彩照人。而不一定要把“胸脯”两字呈现。

在《复归故乡》(Home Again)中,出狱后的蒲丹(Bogdan)得知未婚妻(Marcsa)已变心,在归途中无意碰见她时,蒲丹又恨又爱的心理现于纸上:

To whip the thing out of the scabbard and run it up to the hilt in the hussy’s body.But her rounded hips,her bright billowing skirts confused him.(Lazko,1918:260)

译文:把那家伙掣出鞘来,刺进那淫妇的雪白胸膛罢。可是那圆凸的臀部,那裙子的荡人心灵的波动,又使他着实有点迷惑。(韦韬,2005:63)

源文的意思是将刀刺进“贱妇的身体”,而译文中对应的则是“淫妇的雪白胸膛”;“rounded hips”(圆臀)被译为圆凸的臀部,也更为招人;“bright billowing skirts”本应译为“闪亮波动的裙子”,而译文中则添加了修饰性的词语“荡人心灵”,有意要将Marcsa的放浪形象凸显。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不再枚举。按照布迪厄,习性具有持久性特征,并且,当新的场域与习性最初被内化的场域十分相似的情况下,习性会产生与现有结构相一致的各种实践。

可以说,整个20年代上海的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在女性书写方面具有一种同构功能。五四前后新文学派别一直提倡女权自由、女性解放的文学,并从西方大量译介这方面的作品。至20年代末,涉及女性欲望书写方面的译、著更成风起云涌之势(陈建华,2007)。另外,从20年代的文学场乃至文化生产场来看,女性身体语言与上海都市文化相映照,成为文学现代性的一种标识和文人的追求,就像陈建华所说:“女性的身体指符成为日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体现了以个体‘小家庭’为理想的‘现代化’社会结构及其美学情趣,另一方面与有关‘性’的文化工业密切联结,成为市民日常消遣与狂想的文化产品。”(陈建华,2007:235-236)。

由此,就本论题而言,译者所置身的文学场和文学翻译场在20年代始末并没有显著的变化。茅盾在20年代初形成的翻译习性与当下的场域相遇亦能得到自在的表现。

再者,20年代末靠卖文为生的茅盾,把读者对象主要定格为城市小资产阶级(根据布迪厄,茅盾出身于小资产阶级,这与他的描写对象、读者对象也构成一种同构效应)。为了占有当时的文学(包括翻译文学)市场,必然会在翻译和创作中着力于对女性形象的渲染。回头来看例(2)的翻译,茅盾将(乳房)“丰满”译为“高耸”,就契合了当时读者对西方妇女“摩登”的想像和审美趣味。郑逸梅(1925)在《凝酥韵语》中写道:“西方美人乳喜高耸”,可看作对此的一种注解。

按照结构同源现象和习性的特征,茅盾翻译时对女性的书写也必然在小说创作中有所体现,这是为何《蚀》中会出现类似的描写;此外,从小说创作的角度也进一步说明茅盾为何要这样翻译。

小说《幻灭》等虽然成书晚于译文《他们的儿子》,但其构思却要更早一些。茅盾(1933:49-57)在《几句旧话》里写道:

记得八月(指1926年)里的一天晚上,我开过了会,打算回家;那时外面大雨,没有行人,没有车子,雨点打在雨伞上腾腾地响,和我同路的,就是我注意中的女性之一。刚才开会的时候,她说话太多了,此时她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光。我们一路走,我忽然感到“文思汹涌”,要是可能,我想我那时在大雨下也会捉笔写起来罢?

这次同女性的谈话和对女性的观察,使作者立即酝酿了“小说的第一次大纲。”这个小说大纲,就是后来“《幻灭》的前半部材料”。后来因为参加革命运动,茅盾写作的冲动也暂时搁置起来。然而到了武汉后,又发现了“在上海所见的那样思想意识的女性”,而且“在紧张的大旋涡中,她们的性格便更加显露”,并眼见许多时代女性“发狂颓废,悲观消沉”。

茅盾又说在1927年离开武汉到牯岭去养病的船上,邂逅两位女性:

襄阳丸的三等舱里有一个铺位上象帐幔似的挂着两条淡青色的女裙。这用意也许是遮隔人们的视线,然而却引起了人们的注视。我才是在这“人海”的三等舱里又发见了在上海也在武汉见过的两位女性。……于是那一年前写下而且搁在上海寓所里的所谓小说大纲突又浮上了我的意识。这次因为是闲身子了,就让这“大纲”在我意识上闪动,闪动。

淡青色的女裙,无疑勾起了茅盾的欲望,唤起了他的记忆。“同样的在来自‘人海’的‘视线’中,不仅活跃着形形色色的欲望,而他也在阅读着他们的欲望”(陈建华,2007:231)。

到了牯岭。茅盾想写小说,但听说“写了字的纸平常常会闯祸”,恰好在那“简单的行李中却还带着一本书:英译的西班牙小说家柴玛萨斯的作品……我就翻译其中的一篇:《他们的儿子》”(茅盾,1933:55)。

通过茅盾的自述,不难想见,急于在写作中抒发自己欲望的茅盾,感受到政治压力,只能暂时将欲望诉诸翻译,使翻译作为一种情感的载体;再者,习性是社会化的产物,总是处在不断的建构中。这些充满欲望的经历作为具体的社会场景,使茅盾之前的翻译习性受到激发和重构,译者也就难免会在翻译女性时彰显这种欲望。

5.结语

陈建华(2007:120)在谈到茅盾小说中对女性的书写时指出,那种“摄人的魔力、肉感的刺激带有英法‘颓废’文学中尤物的影子”;同时他(2007:121)也承认:“其间的文学影响,当有复杂的谱系。”本研究通过简要分析茅盾译文和小说创作中对女性形象的书写、茅盾的翻译习性、翻译前的写作意识等相关因素,认为茅盾对《他们的儿子》的翻译,构成茅盾《蚀》三部曲中女性形象描写方面的来源之一,而且,对小说创作的准备和预期是促成这篇译文特征形成的重要因子,表明翻译和创作间的一种同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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