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非洲题材小说中的非洲文化书写
2013-03-19岳峰
岳 峰
(盐城师范学院 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盐城 224002)
以描写非洲殖民地文化和“异域风情”的大英帝国叙事一直是英国文坛热点,神秘的非洲文化往往被西方作家反复用于表述“他者”异质性的一面,或被浪漫化,或被妖魔化,这些英国作家在书写“他者”文化时极易落入欧洲殖民文化表征的巢穴,正如爱德华·W.萨义德(Edward W.Said)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一书中指出:在这些西方殖民者看来,“世界的这些边远地区没有生活、历史或文化可言;倘若离开西方,它们也奢谈所谓的独立和完整”[1]xix。在萨义德看来,帝国叙事作为一种“巩固、精炼和表现现状一种权威的文化形式”[1]77,其描述本身的特点就在于“使附属者永远是附属者,低等阶级永远是低等阶级”[1]80。因此,殖民帝国的扩张离不开文本层面上的扩张,殖民对象非洲无法在西方殖民叙事中描述自身文化,非洲文化只能被西方作家书写,表现出“使人不安的陌生感和不可思议性”[2],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认为的,文本在传播过程中,总是伴随着扭曲。与19世纪那些极力渲染异域风情、大肆鼓吹殖民扩张的冒险小说不同,以多丽丝·莱辛为代表的具有非洲殖民地经历的20世纪英国作家更关注西方白人无止境的物质诉求下的殖民欲望与崇尚殖民地原始面貌之间的冲突,更关注殖民时代后期殖民主义体系即将坍塌的征兆。莱辛的非洲题材小说在对非洲文化书写中渗透了其意识形态,非洲成为与欧洲文明开化之地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非洲丛林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其用异质文化来进一步考查西方文明实质的载体,因而非洲文化并不是莱辛关注的焦点,象征欧洲文明的西方白人在非洲文化语境里所遭遇的种种内心考验的心路历程才是莱辛的主要叙事中心,小说中的非洲文化书写是莱辛对非洲文化的想像、认知以及对自身欲望的体认和维护。
一、殖民话语体系中的非洲文化
当英国作家将目光投向神秘的非洲土著及其奇风异俗时,文化差异的扭曲性使其有意或无意地隐去非洲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更愿意制造出各种模式化的表征话语,以躲避非洲文化所具有的令白人不安的陌生感和不可思议性。作为莱辛非洲题材小说文化语境的非洲丛林被莱辛刻意描述成“另类世界”,与欧洲文明开化之地天悬地隔,既不是传统帝国叙事中的人间地狱,也不是冒险家游记中的乌托邦。莱辛继承西方人道主义的优秀传统并将其融入自己的创作中,在其非洲题材小说中为读者真实地再现了殖民时代的非洲文化根本无力抵御来自欧洲强势文化的入侵,“非洲复杂多样的仪式、风物民俗被简化成如土著的灵性、与土地的认同、与自然的同化、天真幼稚的生活方式等标签”[3]。与众不同的多重文化生活经历赋予了莱辛特殊的叙事视角,在对非洲文化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矛盾叙事中,在不知不觉地构建着“小说中的非洲文化”。
莱辛在描写非洲本土文化时表现了其深刻的内心矛盾,其人道主义立场与大英帝国立场同样杂糅其中。莱辛在其《野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1950)中以其“平静”的语气流露出欧洲白人成为南部非洲主宰这一事实:南部非洲已经不仅仅是昔日欧洲传教士和探险家“称为‘黑暗大陆’而害怕去观看的南部非洲”[4]27,同时也是“一个被金融家和开矿者一手创建起来的南部非洲”[4]27。欧洲殖民者已经改写了南部非洲的地理面貌,并成为南部非洲历史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莱辛矛盾的语气流露出欧洲白人对非洲的疏离感。有关非洲文化的一切话语都被西方人置于欧洲殖民主义的话语系统之中,对非洲文化或同情或傲慢的态度均被框定在这一表述系统内,人们很难想像真实的非洲文化表述会出现在西方的殖民叙事中,当这种被扭曲了的表述成为一种话语体系后,它很快沉淀下来被欧洲白人所接受。当玛丽看到一群非洲土著女性的坐姿时,她首先联想到“那种姿势完全是从她们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一点也没有因时间而变化”[4]104。在玛丽看来,这种姿势源于从部落先祖继承下来的非洲传统文化,玛丽将它与“厚颜无耻”、“淫荡”、“龌龊”等词相联系,玛丽已经将对非洲女性的厌恶转化为对非洲文化的憎恨。非洲文化被叙事者扭曲为野蛮与落后文化的代名词,而被西方人用西方的声音在西方的殖民叙事中表述出来。正如西方学者所指出,在帝国文本中,“所谓‘人类’和‘文明’的自我指称和自我服务的定义是按照欧洲人的需求(和贪婪)来决定的”[5],因此非洲文化在西方殖民叙事中不容置疑地地被野蛮化、妖魔化以及异国情调化,莱辛在非洲题材小说中又无意中强化了这种殖民主义文化理念——非洲人为劣等民族。高深莫测的非洲文化难以逃脱欧洲殖民文化表征的模式,莱辛笔下的非洲文化同样难逃此命运。
非洲文化在莱辛对它的反乌托邦的表征中,往往是与非洲人原始、野蛮以及愚昧的行为联系在一起的,从而成为白人对非洲的恐惧和厌恶的载体。在《德威特夫妇来到峡谷山庄》(The De Wets Come to Kloof Grange,1979)中,开篇便提到一个土著“要在丛林里走十英里,那里面充满着不知名的幽灵、祖先们的灵魂、树木野兽的魅影,最后那一英里,他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儿他装出吓坏了的样子,牙齿打颤、浑身战栗,一副傻样,以博得主人的开心”[6]79。莱辛的这些模式化表征如同熟悉的标签,让读者看到了莱辛的不确定性。一方面,长期的殖民话语使得流淌在莱辛血液之中的那份天生的种族优越感将她“隔”在了与非洲“他者”文化互相认同的门外,在一种假定的白人种族的优越性和非洲黑人的低劣性的假想中,对非洲的无知、傲慢和偏见阻碍莱辛看到客观、真实的非洲文化,更难以看到非洲大陆独特的宗教、舞蹈、音乐、绘画等文化艺术。非洲作家齐努瓦·阿切比(Chinua Achebe)对英国小说家笔下的非洲形象非常反感:“由于西方人心中的一种愿望,也可以说是一种需求,即把非洲看成是欧洲的陪衬物,一个遥远而又似曾相识的对立面,在它的映衬下,欧洲优点才能显现出来。”[7]在另一方面,莱辛对20世纪大英帝国殖民者极力鼓吹的欧洲文明洞若观火,“试图向我们解剖了殖民主义后期虚弱不堪的殖民体系即将坍塌崩溃的真相,使我们认识到虚伪的白人种族歧视伦理道德标准其实是一种狭隘自私的道德观,它割裂了人类整体的文明,让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和谐发展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因此最终必然会被自然人性道德观所取代。”[8]莱辛对被异质化的非洲文化的书写,渗透着强烈的文化价值判断。她试图以旁观者的角度建立一个“欧洲文化”和“非洲文化”的争论,正是在这种既相互并置又相互争斗的争论中,殖民话语体系中的非洲文化成为反观欧洲文化的最好参照物。
二、精神救赎中的非洲文化
与传统冒险小说中对“蒙昧”的非洲文化大肆书写不同的是,莱辛非洲题材小说中的非洲文化并不是其叙事重心,她更关心这个文化的载体——蛮荒的非洲丛林对于传播“文明”的欧洲殖民者的意义,换言之,她更关心非洲这个“另类世界”的文化语境是如何使欧洲殖民者的文化身份发生嬗变的,白人如何在非洲丛林里重新定位自我,并赋予自我存在的意义的。莱辛在1986年的一次访谈中谈及自己早期非洲题材短篇小说存在神话因素,她坦承:“我一直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9]显然莱辛的非洲叙事将非洲视为白人逃避欧洲现代文明的伊甸园,其笔下的非洲文化语境成为考察欧洲白人的最佳异质场,并希望非洲文化能够成为治疗西方文明病疴的良药。
莱辛在其非洲短篇小说集《这原是老酋长的国度》(This Was the Old Chief’s Country,1979)与《他们脚下的太阳》(The Sun Between Their Feet,1979)中以英国移民的视角来审视非洲文化,读者似乎看到一个英国白人女性正在梦幻里的南部非洲——一个与西方对立的文化体系中激昂文字、挥斥方遒。《这原来是老酋长的国度》的书名来自于小说《老酋长木施郎加》(The Old Chief Mshlanga,1979),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位每天带着枪和狗在非洲草原上玩耍的白人少女,向来将非洲黑人土著视为另类,认为非洲不过是英国人的暂居之地。但当她在遇到一个如同神话般的老酋长马希郎加后,她被老酋长没有丝毫自卑的骄傲和彬彬有礼所折服,一种变化在叙述者身上发生了:“当我看到一个土著走近时,我们会互相招呼致意。渐渐地,原来的一片土地从我脑海中慢慢褪去,我的双脚直接踩在了非洲的土地上,……我仿佛站在一边,看着人与山水踏着我永远学不会的舞步,跳着亲密的慢拍子舞,一种非常古老的舞。”[6]7叙述者在同老酋长交谈时,总感到一种敬意,她希望这种敬意不受种族的限制,并且希望不同种族能够宽容彼此的不同。叙述者笔下的白人农场与老酋长的部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上面的林木被人伐去矿上作柴火,丛林越长越稀疏,树木越长越扭曲;牛群把草地啃得光秃秃的,还在土地上留下无数纵横交错的蹄痕,春去秋来,雨水冲刷,又把这些蹄痕渐渐刨成沟壑”[6]9。后者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和谐景象:“那是林间空地上搭建的一带茅草棚屋群落。周围一块块田地排列整齐,种着玉米、南瓜和粟米;远处的树下,牛群悠然地嚼着青草。家禽在棚屋前后抓抓刨刨,狗儿在草地上打盹儿,羊群点缀着河对岸耸起的一座小山。河流分出的支流如臂膀环抱着村庄。”[6]11叙述者还将老酋长部落那些被“精心装饰过,用黄色、红色、这色的泥土在墙上画出各式图案”[6]11的房屋与“又脏又乱、无人照管”的白人农场工人的场屋进行了对比。显然,老酋长的国度让小姑娘迷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原始神秘的非洲田园迎合了小姑娘对家园的想像。
《高原牛儿的家》(A Home for the Highland Cattle,1979)里从英国移民的玛丽娜对充满野性的非洲极为向往,对所谓的“白人文明”、“白人的责任”以及白人的“生活方式”这些政治词汇厌烦至极,并开始重新审视南非的种族隔离。出于一种伦理道德,玛丽娜甚至促成了一对黑人青年查理和特雷莎的婚姻,并且通过一个非洲老人之口澄清了被白人社会误解的部落用牛群作为礼金的制度:“牛群象征着他婚姻的尊严,那不是能用钱表示的,不能看得像买个女人那么简单——一点也不是。”[6]358小说进一步解读了这种礼金制度的优越性:“它们的意义是那么的丰富:良好感情的表示,两个部落联盟的象征,好好照顾这个女人的保证,这是一种确认,即她是极其珍贵的,她的离开会将家庭推向贫困——牛群意味着所有这些东西,以及更多更多。”[6]358小说将非洲部落这种用牛群作为礼金的制度与西方的结婚仪式进行了对比,暗示白人的到来,不仅使得在非洲文化中具有特殊宗教意义的牛群数量急剧减少,同时也摧毁了传统的非洲部落文明。
莱辛在非洲小说中一方面对非洲文化的原始与野蛮表现出白人惯有的厌恶、恐惧,另一方面又迷恋非洲部落的风俗传统,感慨于这种部落社会的风俗文化的消失。她在《这原是老酋长的国度》的1973年版的前言中表达了对非洲部落制度的欣赏以及对其消失的遗憾:“我无法描写那已消失了的一切,它们过去是、现在也依然是通过口口相传。作为一个作家,那是我最大的遗憾,这也是我认识的所有来自非洲的白人作家们的遗憾。现在看起来,相较于我们的生活方式,那被破坏了的部落生活曾有更多真正的尊严,曾对人们的自尊、对个性更多的宽容承担着更大的责任,这些对于人类都十分重要。”[10]显然,非洲走向没落的部落制度被莱辛浪漫化了,莱辛笔下的非洲文化也幻化成治疗欧洲文明危机的一剂良药。
三、非洲文化乌托邦的“失落”
欧洲殖民者兼达尔文主义的信奉者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竞争泛化并带进非洲丛林,在这些自认为播撒“希望”曙光的白人看来,原始和野蛮的非洲文化充满了张力,时而成为等待拯救的文化,时而又令读者想起“古老熟悉的神话,如伊甸园般的非洲”[11],非洲文化也因此成为拯救欧洲现代文明危机的良药。在欧洲文化征服与非洲文化反抗的过程中,非洲文化的排它性与欧洲文化的自身属性之间的矛盾使得莱辛的文化身份无所适从,她也无法真正理解非洲的传统文化精神,尽管她表现出一种修复古老非洲神话的热情,但这种伊甸园般的非洲神话是莱辛通过其非洲题材小说主人公的心理投射机制的作用重新建构出来的,这种带有作家意识形态烙印的非洲文化图式不仅仅是莱辛个人的文化想像,同时也是以莱辛为代表的白人作家所属的英国社会文化群体意识共同构造出的“社会整体想象物”,这也必然置这些白人作家于难以摆脱的尴尬困境。因此,读者在非洲丛林里看到的只能是欧洲殖民者人性的异化,看到的是这种启示录式“精神救赎”的尴尬。
莱辛在其非洲小说中的叙事主人公近乎独白的叙事方式与自相矛盾的叙事话语中,非洲文化所蕴涵的质朴淳厚、安逸宁静根本无法承担拯救身染道德沉疴白人的重任。《老酋长木施郎加》中的叙事者满怀痛苦地看到父亲对令她尊敬的老酋长的勒索敲诈,殖民者的女儿与充当翻译的老酋长的儿子居然同样处于“尴尬”的处境:“年轻人机械地翻译着,毫无感情,眼睛低垂,但他的肩膀别扭地耸着,显出敌意,又表明了他对自己所处地位的感受。”[6]15事实上,叙事者只能目睹老酋长的部落被殖民者父亲想法设法的排挤而无能为力。凯蒂在《莱辛的非洲情结》这样写道:“当然,老酋长的国度只是女孩理想中的乌托邦,现实是严酷的,是不可理喻的。马希朗加的部落和白人的农场并行生存了一段时间,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被赶走了,赶到更边远更贫瘠的土地上,这是无数个黑人部落同样的故事。”[12]被浪漫化的老酋长的国度只能停留在叙事者的想象空间里。莱辛在著名的五部曲《暴力的孩子们》(Children of Violence,1952-1969)的最后一部《四门城》(The Four-Gated City,1969)中再现了这种乌托邦,白人、黑人以及其他有色人种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但这种世外桃源同样只能出现在叙事者的梦幻里。
被莱辛刻意乌托邦化的非洲文化既不能拯救欧洲白人,同样也无法拯救非洲人。在《野草在歌唱》中,谋杀白人玛丽的黑人摩西本可以逃之夭夭,但他却在非洲丛林里等待白人的抓捕。莱辛对摩西的投案自首行为这样解释道:“如果有人对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所了解,或者曾看过一些先前那些传教士或探险家相关的回忆录和信件,他就可以知道当年罗本古拉统治下的那个社会情况。那时的法律条文非常严格,人人都必须明白什么事他可以做,什么事他不可以做。”[4]5白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认为这是“土著的语言、风俗等等”使然,“尽管说土人的行为‘好’有点不太得体,但是现在世风已变,今日的土人也不像历史上的土人那样忠厚,那么推崇过去的传统有时还是可以接受的”[4]6。非洲的“土著的语言、风俗”并不能帮助摩西躲避白人的处罚,相反却成为白人急于摧毁这个拥有令白人恐惧力量的黑人的最好武器。白人甚至不愿意让谋杀案背后的真相大白,因为黑人男性与白人女性发生暧昧关系,在黑白分明的种族时代绝对是爱情禁忌,正如迈克尔·索普(Michael Thorpe)所说:“自1903年开始在罗得西亚,黑人男人和白人女人发生性关系是一种犯罪,但换成白人男人和黑人女人时就没事。”[13]案件被演变为摩西酒后抢劫白人珠宝未遂后杀人案,摩西的“罪行”最终成为白人“东方主义”范式的有力佐证。
在西方文化大肆入侵下,《高原牛儿的家》中的那个悲伤绝望的老人只能喃喃自语自己当年如何赶着牛群向妻子求婚的经历,试图“记起那个每做一件事都有相应仪式和意义的年代”[6]358。古老部落生活的守护者的衰老意味着非洲文化的逐渐消失,但西方式的求婚并不会使查理和特雷莎的婚姻得到安全的庇护,即便小说中作为道德危机的喉舌和精神洗礼的载体的玛丽娜也无法给予保证,因为白色神话不愿意看到这种挑战,查理最后的被捕和游街倒是验证了他们的婚姻正是老人认为的“可耻的行为”[6]358,欧洲文明使者的玛丽娜最终无奈成为这一悲剧的旁观者。莱辛自己曾说过:“过去一二十年见,在全世界范围里,那些张牙舞爪、侵略成性、技术发达的社会使用种种手段排挤部落社会,或公然杀戮,或以饥馑迫其离开,或向他们传播疾病,或因无知和缺乏想象力而任其逐渐消亡。如今这些社会慢慢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失去的一切要承担的责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加拿大和美国,巴西,非洲——同样的故事反复发生。白人来了,见了,贪了,征服了。这些侵略者的儿孙则谴责自己的父辈,希望能割断自己的历史。但这可没那么简单。”[10]非洲文化的尴尬命运预示着莱辛所追求的“精神救赎”显然岌岌可危。
四、被大英帝国图解的非洲文化
拥有独特人生经历以及独特创作历程的莱辛的非洲文化观是在一定的“文化语境”(the Field of Culture)下产生的,而这个“文化语境”正是殖民时代由英国社会的文化积累与文化现状共同构成的“文化场”。在殖民时代,欧洲整个社会文化主动与殖民文化同谋,所有人必然受制于这个为欧洲殖民统治服务的大网。即便是对欧洲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的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定距离的莱辛也无法置身于网外,正如吉莉安·维特洛克(Gillian Whitlock)所言:“莱辛关于殖民空间的记忆、想像和神话化把这片空间描述为令人向往与充满矛盾的地方,处于一种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张力中。”[14]178非洲文化在莱辛的笔下仅仅作为一个符号和象征,她对欧洲文化的批的道德谴责归根到底仅仅是一个帝国自由知识分子的谴责,莱辛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非洲殖民地生活并不能改变自己受殖民话语的影响:“很多人问我,在一个种族歧视盛行的国家长大,我却没有受其影响,……但是我会与那些像我一样经历的人完全不同吗,这肯定是不可能的。”[14]194
莱辛的文化身份本质上来说,是在以白人种族占主导地位的大英帝国文化所特有的,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系列特征,这种种族歧视的观念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正如评论家指出:“表面上莱辛似乎是站在非洲黑人的立场上替黑人说话,是一个反殖民主义者,但实质上她说话的方式和腔调完全是西方式的,她的立足点非西方莫属,其西方殖民主义者的立场是不言而喻的。”[15]莱辛的文化身份本质上来说,是在以白人种族占主导地位的大英帝国文化所特有的,也正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也使得莱辛无法对南罗得西亚黑白种族冲突以及英国人的人性迷失提出任何实质性解决办法或指引正确的方向。
莱辛在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辞中坦承,“我们处在支离破碎的文化中”,她在其非洲题材小说中希望通过张扬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来达到拯救英国社会,然而其寻找的方向总是游离于历史和现实之外,当莱辛居高临下地审视非洲这个“他者”文化,她的判断力必然被削弱,她的正义感也必然被打了折扣,诊断与疗救药方之间的不配套也就无法避免。作者虚构的非洲文化只能是迎合欧洲白人期待视野的“他者”文化,正是这个被大英帝国图解的非洲文化诱发了欧洲白人的那种“兽性的本能”以及“恶魔般的激情”,文化身份的嬗变使得莱辛不惜违背生活逻辑和文化逻辑,将精神救赎强行变成她主观愿望的图解,也使得莱辛式的“精神拯救”在非洲文化语境里最终难以摆脱尴尬的命运,昭示了这种“精神拯救”最终折射出作者的英国中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然而作家倡导的“精神救赎”依然具有一定建设性意义,莱辛在其小说中所运用的叙事方式和叙事技巧激励着现代小说作家们去继续对艺术的追求和对真理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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