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本加《枯叶》、《村长》与新写实小说比较论
2013-02-15汪保忠
汪保忠
(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2.平顶山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德本加《枯叶》、《村长》与新写实小说比较论
汪保忠1,2
(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2.平顶山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在新写实主义理论观照下,藏族作家德本加的短篇小说呈现出沉郁厚重的现实主义色彩。《人生歌谣》里的诸篇,故事各异,均有艺术创新之处。《枯叶》如一首凄婉的歌谣,如泣如诉,讲述命运多舛的同乡女友,虽有所向往,却不得不向残酷的现实低下高贵的头颅。《村长》一篇,凝重厚实,原生态地反映出西部农村的真实生活。村长塔巴个性丰满,是经验丰富,历经岁月沧桑的基层农村干部形象。小说描写真实,不粉饰太平,在德本加笔下的是毛茸茸的西部风情画,尽管里面也时有作家高度的主观情感介入。
德本加;新写实主义;《枯叶》;《村长》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艺术永远是现实的,能动的,历来都是这样,更重要的是非这样不可”[1]。德本加的小说顺应了这种理性自觉。由于有文学实践的切身体验和自觉的理论反思,《人生歌谣》别有色彩与洞见,处处让读者感受到敏锐的艺术感受力,穿透人的心灵,有沉重的苦难意识和强烈的悲悯色彩,把现实推进到了人的情感的维度。《人生歌谣》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影响,源自德本加原生态的创作。而汉族作家中,以池莉为代表的“武汉风味”新写实小说家以还原生活的原生态写作,在当代文坛上开辟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同为原生态创作,新写实原生态理论主张及艺术方法与德本加创作有着相同的一面,但德本加的作品有着不同于池莉新写实小说的独创性和特点。
一、注重艺术感染,穿透世俗灵魂
如果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的波澜壮阔使人思考“心灵的辩证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有拷打灵魂的痛苦,二者均刻画了人的心灵深处的全部奥秘。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赞赏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十全十美”的,“一切都是通过对人的心灵的大量心理研究,十分深刻而有力地,以我们前所未有的艺术描写的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出来的”[1]244。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托尔斯泰走得更远。如果说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让我们感动和沉思的话,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无疑是一种灵魂的挣扎与拷问。那我们的德本加呢?
德本加小说文本具有沉重的苦难意识和强烈的道德感。贯穿在作品中的,有对无奈现实的批判,坚韧面对生活的坚强信心。试看《枯叶》,正如小说题名所寓意,主人公塔热措的人生际遇恰如秋叶凋零,随风而逝。但是却很难做到日本小说家川端康成所追求的那样,“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落叶之静美”,那是唯美主义者对生命之美的极致追求,而塔热措却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体验到生之艰难。“身为人母,却每天要在牛粪堆里挤奶”,而她是那么痴心地热爱读书。虽然也曾经不断向往外面多彩的世界,经历逃婚、流浪,逃避命运的安排,但那仅仅是昙花一现的理想而已。小说情调是忧伤而美丽的,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其实男主人公多杰与塔热措的直接接触并不多,同村同乡、中学同学,塔热措退学后与之邂逅两次,多杰却如羞怯的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后来又生活在同一个乡里,只不过,多杰是乡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小干部,喜好文学,写写小说,塔热措却是粗皮袍子裹身的乡下村妇,也有对文学的梦想,劳动之余偶尔看看小说。在多杰的讲述中,感情是那样朦胧而美好,令人难以释怀,那淡淡的情感,对昨儿友人(小说结尾多杰说塔热措是他的读者,他的恋人,笔者以为,他们之间还谈不上情爱,并非恋人。)的思念,其实最引人遐想,经久难忘。
美好人性与生活重压,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历来是小说家喜爱的题材,但是往往读起来令人心情沉重,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忍、冷酷无情。但是德本加在如实的讲述中,借男主人公多杰之口,把沉甸甸的故事用单一线条表达出来,有强烈的现实骨感。故事性、抒情性都很强。特别是那朦胧的情感,对逝去岁月的留恋,以及塔热措人生的追求与失意、落魄,通过多杰的借酒浇愁,虽然是依依难舍的情感,却有使人心神摇曳的力量。
塔热措对人生理想的追求,虽然执着却很无奈。作者婉转地批评着子女众多的母亲,但是生活的重压是独身母亲所无能为力的。在这方面,汉族女作家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中的香雪,在人性的淳朴与宁静,人生追求上与其相似。当代文学史家洪子诚评论道,女性的矛盾与困境往往是与社会文明进程交织在一起的[2]。关山阻隔,对远方、对大海、对美好未来生活的向往,在香雪的世界里,火车传递着文明与闭塞,香雪提着鸡蛋,赶上火车,在下一个小站又下来,唱着歌回到自己的山村,换来的是一些文具,在深层的寓意上,难道仅仅是一些文具吗?英国诗人、批评家马修·阿诺德曾经评论说,“人类精神的理想在不断扩充自身、扩展能力、增长智慧,使自己变得更美好”[3]。塔热措失学之后,在县城的台球桌边,写纸条托多杰借的两本书《米拉日巴传及道歌》、《朗萨雯波》,也可以作如是观。
武汉作家池莉笔下的人物不再是徘徊、游弋于时代边缘的隔岸观火者,而成为置身时代大潮之中搏击风浪的弄潮儿。人们面对生活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沉重的压力,虽然也需要苦苦挣扎,但已使人间充满更多的温情与浪漫。笔者从《不谈爱情》与《你以为你是谁》找出两段文字与德本加小说《枯叶》进行对比就一目了然。
她(庄建亚)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没有爱情,他真可怜。而她自己年过三十,还没有找着合意的郎君,她以为当代中国没有男子汉,但当代中国也不容忍独身女人。她又写道:我也可怜。(《不谈爱情》)
陆武桥(对朋友)说:人生有几次下回?这次能凑一桌,轻松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还是那句话,谁走谁就是不给我陆武桥面子!我呢,去看看我妈;你们呢,玩你们的。听音乐,看录相,抽烟,喝茶,打麻将,随便玩。一天三餐带夜宵,我早准备好了,到时候下面餐厅会送上来的。我没搞大鱼大肉,知道那东西你们见了就怕,搞的是清淡可口的时令小菜,酸甜苦辣,保证吃得开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长胖。……武丽呢在下面当坐堂老板,大礼拜,生意多,没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涵,……丽丽,记住,生意再忙也要当好这里的后勤。(《你以为你是谁》)
池莉作品中的人物对现实生活是无奈而隐忍的,激情开始冷却,崇高反受嘲弄,神圣、理想、英雄、悲壮这些曾经灼烫心灵的字眼,被世俗、卑微、平庸、荒唐所亵渎和代替了。池莉小说涉及的主要故事是爱情与婚姻,强调婚姻的世俗性。池莉突出的是“不谈爱情”,是以个人的牺牲、忍让去适应他人、对方,较少浪漫色彩与传奇性。
二、远离宏大叙事,关注草根人生
在所有的话语都梦想争夺更多生存空间的“共名时代”,平民的生存言说凸显独特的世俗价值。池莉的小说拆穿生活的虚幻,走出知识分子精神的象牙塔,不沉迷于自我分裂般的想象呓语,远离主流意识。关注平民的生存状态,抒发平民的生存感喟,在不动声色的深情关照中,显示着新写实小说的特点:仿真空间的私人性话语。
《艺术哲学》的作者丹纳认为,“快乐与悲哀,健全的理性与神秘的幻想,活跃的精力或细腻的感觉,心情骚动时的高瞻远瞩,肉体畅快时的尽情流露,一切对待人生的重要观点都有价值。”[4]376德本加的《人生歌谣》很少正面描写政治活动、社会思潮,但是真实地描写了底层社会的西部乡间生活。《人生歌谣》是民族意识、民族精神生活的花朵和果实,是一面镜子,反映着当代藏族人的精神和生活,反映着当代藏族人的性格和历史。
汉族作家池莉的小说,《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你是一条河》、《青奴》、《你以为你是谁》、《小姐你早》等等,直面人生的种种烦恼,注意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把理想与现实尖锐对立,无情地拆除所有附加于现实生活精神性的装饰,消解了诗性情怀,浪漫主义销声匿迹。普通人的人生困顿使文本有很强的现世性、世俗性,给人一种“随遇而安”、“徒劳往返”的宿命倾向。文化由神圣化向世俗化转变。池莉“以她的艺术才能和独特视角叙述出来的一个个生存烦恼的故事,展示了现实的人们的生命形式和生存状态。”[5]
别林斯基说过,“取消艺术为社会服务的权利,这是贬低艺术,而不是提高它,因为这意味着剥夺了它最活跃的力量,亦即思想,使之成为消闲享受的东西,成为无所事事的懒人的玩物”[6]39。德本加小说有很强的现实骨感,在德本加心目中,承载着藏族平民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的痴爱和深情,承载着一个忧郁的观察者对于现实苦痛的深切的感受和关怀,承载着一个实践的知识分子的全部良知、高贵和永不向低俗妥协的心灵。池莉笔下的男人或女人在各种烦恼中逐步走向成熟,精神的洗礼具有明显的逆向与悖论性质。不是向某种神圣性精神的皈依,而是向着实在的物质性与世俗性现实的认同、屈服、媾和,甚至是投降。
这里,笔者谈谈集子中最后一篇小说《村长》。《村长》再现了西部农村真实的生活画面。一是基层官吏推诿拖拉,办事效率低下,麻木不仁。塔巴村长上午11点到乡里找书记、乡长,可都被请去做客了,下午回来见到村长又是几句话打发了事,到信用社贷款,信用社主任却晒太阳、玩电子游戏机,下午又下棋,话都不愿与塔巴多说。二是农村的落后,闭塞。村长从里热村到乡里办事。十几公里,坐马车走了3个多小时。农村很穷,村里去乡里大多要坐手扶拖拉机。三是写实风格,正面人物不隐讳其缺点。塔巴有肺病,坚持工作,咳嗽里有血丝。廉洁、清正,“厚嘴”送了两瓶酒表示感谢,他立即让老婆送回去。但是,塔巴村长保守,小说写的有点像中部地区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社会现实,不许村干部从事商业活动。塔巴也有明显的大男子主义作风。如,老婆看见他进门黑着脸,就赶紧低头装作没看见,是怕他呀,但是塔巴还是骂她了,老婆很老实温顺,没说什么。同时,塔巴还是一个具有丰富农村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他降服“厚嘴”,先让会计卓玛吓他,说与“狼顿珠”冲突事件后果非常严重,自己却避而不见。四是西部真实的农村。里热村500多人口,人口之少,有典型的西部特征。中原地区一个村子2000人到3000人非常正常,最少也是1000人以上。很少这么人烟稀少。多杰5块钱让老婆买两瓶酒,后来村长在他家喝好酒也只是11块一瓶,这要么是上个世纪末的农村,要么是西部低收入群体消费标准。喝酒跟品茶似的,多杰与“狼顿珠”喝酒没什么下酒菜,却一直喝到半夜。
三、叙述生活真实,启发读者思考
笔者以为,德本加的《村长》这篇小说体现了新写实主义的风格,并非是法国文论家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池莉小说的故事模式包含极多的反神圣、反崇高的世俗性意识:消解生活的诗意、美好与浪漫。陈思和在评价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时,运用了凡俗化叙事(或说是“草民叙事”)概念,做出了向凡俗心态认同的结论,这个结论也适宜于池莉和德本加。池莉对浪漫的作家一脸鄙薄:“作家哪知道老百姓的甘苦?作家只知道之乎者也或者爱情或者意识流或者魔幻主义”[7]384。
《村长》有德本加的主观意识干预,面对毛茸茸的生活(池莉语),作家能够原滋原味,保持着生活的原生态,但并不是法国小说家福楼拜的“客观而无动于衷”。福楼拜追求艺术上的客观性,即一要无我,二要冷漠、超然、中立。[4]59德本加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有批评的锐气。如对村里书记更桑的虚伪,真是点睛之笔。会计卓玛一家5口人,出了100元钱,他只出了5块钱修水渠,实际上他的儿子、大女儿都在县上工作,他本人贩卖木材也日进斗金(后来在村长塔巴和其他干部教育下,主动捐出3000元修水渠即是明证)。面对同事们的批评,他阴阳怪气,“各位有什么吩咐,是不是需要给我的脑袋动个手术?”。从这里可以看出,德本加并没有美化生活,而是力求逼真的反映现实。
池莉小说中,庸碌的人生百态,琐屑的日常生活,零乱的世俗经验,卑下的感情欲望,面对这些小人物的悲欢,她运用“不动情关照”的原则,回避激情,避免主观介入,自觉抑制对描写的小人物和事件做出直露的评价。同时过于强调人的生存本能,“表现他们生存的艰难,个人的孤独、无助,并采用一种所谓‘还原’生活的‘客观’的叙述方式。
不做主观预设地呈现生活‘原始’状态”[2]341。
在《人生歌谣》的后记里,有学者说过,德本加天真、固执、不善言表。但这不是大缺点,作家不必随波逐流,要有艺术坚持。“必须是个生性孤僻、好深思、爱正义的人,是个慷慨豪放、容易激动的人”[8]196有学者还说,德本加长期在青海省贵南县工作,有碍作家本人进一步拓展发展的空间。作家的《人生歌谣》这本小说,其中的几篇,如《人生歌谣》、《“工具”手记》、《哈巴狗收养记》、《枯叶》、《村长》,多是平静生活的讲述,笔调舒缓、从容,风格成熟。艺术表达、结构安排、叙事策略都相当稳定。不怕艺术粗糙,只要有对生活的热情与深刻把握,也会有好作品。如李存葆发表《高山下的花环》、刘半农发表新诗之时,都还不是艺术家的精雕细刻。
但是,作为有理想的民族作家,需要不断超越自我。如果能够跳出现有生活的圈子,扩大阅读视野,广罗博采,融会贯通,艺术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有学者建议上北大或鲁迅文学院学习,笔者看来,大可不必,因为北大中文系固然可以开阔眼界,但主要目的不是培养作家。以前武汉大学文学院有个作家班,德本加倒可以试试。德本加一些作品,还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如《像是一天里的事》、《“工具”手记》,说明作家对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阿根廷的博尔赫斯这些作家作品是熟悉的[9],笔者倒建议德本加多学习外国小说,即使是翻译过来的,也会有很多小说技巧的借鉴。
[1][俄]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罗斯文学组论[G]//冯增义,徐振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桂林:漓江出版社.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英]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韩敏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0).
[4][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5]李正西.池莉论[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5(2):66.
[6][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M].梁真,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
[7]池莉.池莉文集(4)[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8]董学文.西方文学理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9]龙仁青.奇幻生活的静态叙事——德本加小说的一种解读方式[J].青海湖,2011(9).
(责任编辑:章永林)
C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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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74(2013)03—0067—04
2012—11—27
汪保忠(1969-),河南信阳人,中央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博士,平顶山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