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情结探因
2013-01-31刘继印
刘继印
(临沂职业学院,山东 临沂 276017)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朱自清的散文以其朴实、细腻、清新的风格独树一帜,被誉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这已是学界的共识。然而仔细品读,便会发现另一个独特的看点,即蕴涵其中的浓郁的女性情结,这也许更加值得我们揣摩、玩味和探究。
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情结,主要显现他在文本中运用了大量的女性意象:或以女性意象设喻,或以女性化笔触写景状物,或以女性形象为写作对象,从而使其散文作品散发出特有的审美趣味和抒情风格。我们跟随朱自清的足迹,流连紫藤花下,那花“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一封信》);仰观一轮新月,“弯弯的眉眼,贮满了笑意,像一个小小的女孩”(《读月》)。
朱自清的散文,不但善于运用女性意象设喻,而且还擅长用女性化的语言摹景状物,从而创设出一种清幽、独特的意境。譬如,散文《绿》其实就写了一潭汪汪的碧水,但在作者笔下,却成了“艺术的女人的聚会”(《女人》)。作者首先使用了女性意象从视觉、触觉、幻觉等各个角度,全方位地描写了梅雨潭“醉人”、“奇异”的“绿”:其外形,像“松松的皱缬着”的“少妇拖着的裙幅”;其质感,“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其色泽,像“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的女性的皮肤。然后,把梅雨潭的“绿”直接当成一位美丽纯洁、充满生命力的女子来写:“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我“舍不得”“裁你以为带”、“挹你以为眼”;“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最后,作者禁不住送给她一个高雅的独创的名字——“女儿绿”。在这里,作者把内心的情感完全融化在梅雨潭的“绿”上,把她动情地演绎成一个绝色佳人的形象。
朱自清还有许多描写女性形象的散文,如《女人》、《阿河》、《给亡妇》、《房东太太》、《刘云波女医师》、《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等等。那么,朱自清散文缘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女性情结,换句话说,为什么文本中有如此多的女性意象呢?
一、独特审美的完美呈现
由于长期以来受个性气质、性格特征、教育背景和生活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朱自清形成了独特的女性化审美倾向,这是朱自清区别于其他作家的审美情趣。当他带着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去感知、想象和描绘自然景物和社会时,就会自然而然地调动起这种特殊的审美情趣和经验,把它与“艺术的女人”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创造出一个个鲜活的女性意象。
所以,作者漫步荷塘边,自然联想起神话中的凌波仙子,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神奇的画面:朦胧的月光下,一群仙女正在荷塘里忘情地沐浴,沐浴完毕,她们坐在塘边重整云鬓,再披霓裳,一个个是那么袅娜,那么羞涩;然后便翩翩起舞,那舒展的荷叶是她们美丽的长裙?那脉脉的流水是她们含情的眼神?舞罢,她们便低声歌唱,那渺茫的歌声混合着淡淡的荷香,在微风中荡漾。是仙女?是荷花?两者已然融为一体。(《荷塘月色》)
泛舟秦淮河上,作者眼中的月儿早已幻化成一位娇羞无比、含情脉脉的小姑娘,岸边三株两株垂杨树则变成了几位清丽、飘逸的美人。小姑娘晚妆才罢,显得那么精神,那么妩媚,她盈盈细步来到柳树下,几位美人缠着、挽着她、簇拥着她,在低低密语——她们也被秦淮河的美景所感染了吧?(《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总之,在朱自清笔下,山川、瀑布、溪流、湖泊、歌声、月光、灯光、叶子、花朵、树枝、色彩、涟漪、微风,甚至于夜景或梦境,这些大自然的景物,由于作者独特的审美感受,都和女性的体态、容颜、服饰、韵味、臂膀、肌肤、举止等联系起来,赋予其美的内涵,营造出美的意境。
二、情感表达的有效媒介
郁达夫曾敏锐地指出:“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1](P206)朱自清在《背影·序》中也说过:“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2](P31)仔细品读朱自清的散文,探析散文中女性意象所蕴含的复杂感情,其心路历程则展露无遗。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写于五四运动退潮、新文化运动阵营出现分化之时。朱自清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对于“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3](P482),感到迷惘
和彷徨,他叹息说“除非在梦中,在醉后,在疯狂时”[4](P128),才能使自己的感情漩涡得以暂时的平恬。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女性意象,含蓄地表现了自己复杂迷茫的心情:“晚妆才罢”的月儿在蓝天的映衬下,“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垂杨树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秦淮河的美景把作者带入了梦幻般的世界中,暂时忘却了白日的烦恼,那颗“枯涩”“脆弱”的心,被“润泽”得“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歌妓船的纠缠,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作者只好在“幻灭的情思”中上了岸。
《荷塘月色》写于1927 年。国民党继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又在广州发动了“四·一五”大屠杀,中国的天空布满了乌云。他震惊,“杀了那么些人,烧了那么些家屋,也许是大恐怖的开始吧!”他感叹,“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5](P6)因此,作者“心里颇不宁静”,就到荷塘边走一走,如梦如幻、美轮美奂的荷塘月色深深吸引了作者:舞女的裙似的荷叶,袅娜地开着、羞涩地打着朵儿、像刚出浴的美人的荷花,渺茫歌声似的荷香,闪电般的荷波,脉脉的流水,流水般的月色,给作者心灵带来了片刻的慰藉,“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了,然而作者毕竟不能真正超然,蝉声和蛙声的聒噪勾起了他的愁思,于是在叹息中进了家门。
由此,我们可以大致得出这样的结论:作者愈是在苦闷彷徨、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作品中就会出现大量的女性意象,且描绘得非常完美,这是作者寻求精神慰藉、心理平衡和排遣心中块垒的需要。古人常常用美人来寄托情感,同样,苦闷孤高的朱自清也是借助作品中虚拟的女性意象来达到情感的寄托和安慰。
三、人生历程的艺术观照
朱自清生于江苏东海。由于他的两个哥哥早夭,作为家中长子,父母对他呵护有加。但父母还是怕他不易长大,按当地风俗给他穿了耳孔,戴上了钟形金耳环(类似于少年闰土的项圈),男扮女装,“瞒骗阎罗王”。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都没摘去,直到结婚前才在母亲的同意下摘掉耳环。这无疑在潜意识中影响了他,逐渐形成了一种女性认同感。朱自清说过:“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最深最久。”[6](P176)这是朱自清女性情结形成的最根本、最原始的因素。
朱自清在扬州生活了13 年,视扬州为他的第二故乡,“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6](P174),他曾写过《扬州的夏日》《夸扬州》《我是扬州人》三篇文章,可见他与扬州的不解情缘了。“扬州出美女”,已成为中国人的审美共识。受扬州美女文化的濡养和浸润,朱自清和普通的扬州人一样,生成了对女性的崇拜,也成为他散文创作中女性审美倾向的又一动力。
朱自清自幼生活在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受到严格的封建家庭教育。父亲朱鸿钧对他要求十分严格。据记载,朱自清一家搬到扬州后,父亲便把他送到私塾接受传统的教育,甚至常常因为朱自清文章中字句圈去太多,尾后有私塾先生责备的评语,便要埋怨儿子,甚至动起气来,把文章投在火炉里烧掉,这时小自清就会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使得他变得十分敏感和细腻,逐渐形成了温柔敦厚、谨慎小心、沉静内向的性格特征。这是朱自清女性情结形成的心理基础。
朱自清在北京求学时,正值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作为文学研究会重要成员之一的朱自清和当时的其他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一样,秉持着“文学为人生”的大旗,呐喊人性解放,特别是妇女个性解放,充分肯定人的价值、尊严及人格的独立。时代的变革,女性个性的解放,为朱自清描写女性,特别是下层贫困妇女身上所蕴含的美德以及她们不堪忍受的重压和痛苦,高频率地使用女性意象进行散文创作提供了可能性。
四、高洁人格的真实写照
我国自古就有以佳人自况、以香草美人喻高洁品格的优秀传统。美人意象的创始者是爱国诗人屈原,他在诗歌中大量使用美人意象,表达自己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其后,历代文人或用美人以自比,或用美人喻君,以抒发其孤高自傲、坚贞自由的主观情感,以及空谷佳人般的高尚情操。以女性意象喻高洁人格的审美倾向已经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人的灵魂深处,传统文化素养颇深的朱自清自然深谙此道。朱自清自小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后来又长期研究古典文学,国学功底相当深厚,他曾说过:“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7](P135)他的审美意识已被这种积淀在民族文化审美心理深层结构中的香草美人意识所同化,并成为他散文创作的一种自觉追求。
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意象无不彰显着他的高尚人格和理想。在他散文的女性意象群中,朱自清更偏爱使用小姑娘、少女、处女、女孩意象。据不完全统计,在朱自清散文中的近30 多处女性意象比喻中,用小姑娘、少女、处女、女孩作喻的有十六七处之多。这是因为小姑娘、少女们是纯洁、质朴、含蓄的象征,这一点是和朱自清的人格追求何其相似!朱自清曾在《女人》一文中明确了“艺术的女人”的界线:“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和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可为佐证。
为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为什么“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因为她“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如一个可爱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么多情,那么神秘,那样纯洁,“不杂些儿尘滓”,这不正包含了作者对真善美的追求和潭水般“不杂些儿尘滓”的明净的心吗?春天花红柳绿,万物复苏,充满朝气与活力,不正像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的小姑娘吗?而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像刚出浴的美人”,洁白无瑕,不正是朱自清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质的写照吗?
五、性格情趣的自然流露
生活中的朱自清是一个“欢喜女人的人”(《女人》),他散文中的女性情结,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关于这一点,似乎很少有论者提及,可能认为如此便降低了他的人格,殊不知,只有这样,才能还原作者一个真实本色的自我,才能更全面地剖析朱自清散文女性情结的原因。
窥探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莫过于他的日记了。朱自清在日记中曾多次提及女人,下面仅举几例。(引号内为日记原文)
1924 年9 月5 日,由温州乘船赴宁波任教。“船中见一妇人。脸甚美,着肉丝袜,肉色莹然可见。腰肢亦细,有弱柳临风之态。”
1932 年6 月25 日,在德国游览期间,“车中遇一医生(Cadness)小姐,活泼可爱,不似英人,使人颇有好感。”
1932 年8 月16 日,蜜月中游完普陀,“到上海,赴六妹处,遇邓明芳女士,颇有标格。”
1943 年10 月2 日,“参加绍谷晚餐会,甚愉快……有不少年轻人,罗、程、张之女儿容貌平常,但张小姐甚纯洁可爱……莘田唱昆曲,嗓音甜美,一如张小姐。”
1945 年2 月4 日,“下午应唐庆永夫妇之邀,至其家跳舞与桥戏,并进晚餐。……至唐家遇翟君夫妇,翟妻甚美。”
1947 年5 月7 日,贺俞平伯父亲寿,送一红色降落伞做幔蟑,“平伯侄女郭小姐甚美。”[8](P66~67)
可见,无论是在年轻还是年老时,是和平还是在抗战时期,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甚至在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陈竹隐的蜜月旅行途中,朱自清只要见到漂亮或心仪的女性,都会被深深地吸引住,说明他确实是一个喜欢女性的人。
朱自清于1925 年2 月写成的《女人》一文,可看作他生活中喜欢女性的自白书。在文章中,朱自清借友人白水的口吻,毫不掩饰地说:“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当然,朱自清这里所说的女人,绝不是登徒子之徒心目里的女人,而是“艺术的女人”、“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朱自清正是以这种“艺术的眼”去看女性,认为“艺术的女人”本身就是大自然一道亮丽的风景,“洋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一种奇迹”,自然而然地,在其散文中表现为用女性的美来描写自然事物的美就不难理解了。
朱自清这么喜欢女性,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不仅不是一个风流文人,反而是一个与女性交流有些障碍的男士。一则他喜欢的“艺术的女人”是真善美的化身,是高雅、纯洁、自由的象征,已超越了性别的界线,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寻觅到的;二则他是一个严谨不苟、极度自律的人,一切行动中规中矩,绝对不会做出背离道德标准的事情来;三则由于朱自清受中国正统文化的影响非常深,加之他本人的外貌条件相对比较一般,个头也不高(一米五七),性格也很拘谨,是一个“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2](P136)的人,所有这些,都导致他一直处于一种心理失衡的状态。如何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如何把内心炽热的浪漫情怀宣泄出来?用他那枝生花的妙笔在作品中对虚拟的女性进行大量的描绘,恐怕是一个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1]蔡元培,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2.
[2]朱自清.朱自清人生笔记(一)[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
[3]王培元.鲁迅作品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朱自清.朱自清全集(11 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5]蔡清富.朱自清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6]朱自清.朱自清人生笔记(二)[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
[7]陈孝全.朱自清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
[8]韩石山.民国文人风骨[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