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大革命思潮的起源
——以唯物史观的传播为中心
2013-01-31黄锐杰
黄锐杰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可以追溯至19世纪末,但直到“五四”之后,这一思潮才真正落地生根。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五四”之后马克思主义传播的情形,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一思潮的传播是由唯物史观开始的。我们当然不能仅仅将马克思主义等同于唯物史观,这么一来特别值得叩问的问题便在于彼时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马克思主义以唯物史观的面目出现。解答这一问题,我们不能不回到中国马克思主义诞生的大革命年代。
一、理解“三十年代”
在考察唯物史观的传播之前,让我们暂时跨过二十年代,先将目光投向马克思主义已经蔚然成风的三十年代。三十年代始终与一种深切的危机意识联系在一起。这种危机意识几乎成了三十年代全中国人的共识。这种危机意识由何而来?我们当然可以将其追溯至1840~1842年的鸦片战争。由彼时起,中国便由传统帝国被拖入了名为“现代”的漩涡之中。然而,三十年代的独特之处在于,这种深切的危机意识已经到了这么一种地步,以至于全国民众普遍认为,中国只有通过彻底的古今断裂,通过彻底的“大革命”才能完成现代转型。
我们不妨引如今被我们视之为保守人物的“传统”知识分子梁漱溟1930年写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为证:
先生的主张恰与三数年来的“革命潮流”相反,这在同一问题下,为何等重大差异不同的解答!先生凭什么推翻许多聪明有识见人所持的“大革命论”?先生凭什么建立“一步一步自觉的改革论”?如果你不能结结实实指正出革命论的错误所在;如果你不能确确明明指点出改革论的更有效而可行;你便不配否认人家,而别提新意……唉!我方以革命家为轻率浅薄,乃不期先生之非难革命家者,还出革命家之下.三数年来的革命,就他本身说,可算没结果;然影响所及亦有其不可磨灭的功绩。举其一点,便是大大增进了国人对所谓世界列强和自己所处地位关系的认识与注意;大大增进了国人对于“经济”这一问题的认识与注意——两层相连,亦可说是二而一的。[1](P35~36)
梁漱溟坦诚,自己“非持革命论者”,仅仅因为胡适避重就轻,空谈“改革”而避言“革命”这才不吐不快。在梁漱溟看来,“革命潮流”带来了每一个关心中国前途的中国人都必须面对的真问题:中国往何处去。这一真问题与三十年代中国的境遇密切相关,即“革命潮流”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处在“资本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双重压迫之下。当前局势下不革命无以活。而且,这革命一定是与国际的“反抗资本帝国主义运动”联系在一起的,一旦以革命完成建国,国家便须积极投身于“国家资本主义”的建设。因为当前境遇追根溯源在于帝国主义侵略导致的积贫现状。
如果对这些说辞作“知识考古学”的考察,我们马上会注意到一个引人注目的变化,即一些新的概念正在渗入人们的言说。“封建”、“资本”、“帝国主义”显然来自我们熟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些概念出现在彼时的一个“非持革命论者”身上昭示了这一理论的流行程度。这一理论与国际形势的变化(苏联的诞生)一道悄悄改变着“革命”的意蕴。这一改变的幅度我们必须与辛亥革命对观方能理解其间巨大的差异。
如何理解1911年的辛亥革命至今是困扰着学界的一大难题。在辛亥百年(2011)的一系列纪念活动中,一个突出的特征是学界开始强调辛亥革命作为“事件”的偶然性。①这一做法潜在的构成了对革命史学乃至“革命”合法性的冲击。然而,辛亥革命或许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在根源上却是或迟或早会到来的一个事件。1901年开始的清末新政(特别是废除科举这一举措)为此埋下了伏笔。②更为重要的是,辛亥革命已然显露出其后大革命思潮的一些重要特点,其中最突出的是其社会革命特色。③
在2011年的这股思潮下,许多学者开始探寻中华民国合法性的真正来源。④借助他们的研究成果,我只想指出一点,1911年的“革命”并未真正完成“建国”。中华民国的建立源自其后一系列各方势力的博弈过程,其法理上的合法性由清帝逊位而来。换言之,1911年之后,“革命”并未真正成为共和国获得政治合法性的基本原则。不过,同样值得指出的是,其交接过程中主权的完整性亦成了其后一切“建国”尝试的基本出发点。交接过程中主权的完整性并不在于清帝逊位诏书(禅让)这一传统的“主权交接”方式——无疑这一方式为其后的种种尝试提供了具体策略上的灵感,而在于在这种移交背后不可磨灭的文明认同。清帝逊位诏书仅仅表明,中华民国并没有抛弃这一认同。⑤
三十年代的大革命思潮不同于辛亥革命。这时的中国经历了长时段的宪政危机,最终走到了军阀混战的境地。⑥在更深层次上,我们可以将宪政危机(国民党与北洋集团的一系列斗争)归之于共和危机——说到底,“共和”的合法性是脆弱的。“共和”并未形成真正的主权决断。“主权在君”、“主权在民”、“主权在国”的争执依然甚嚣尘上。没有这种决断,便不可能形成真正的宪法。因为宪法说到底关乎一个政治体特定的生存形式。⑦这时的“共和”并未真正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中国依然是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国。正是在这种情境下,“大革命”思潮下的“革命”成了民众希望看到的整合全社会的有机力量。这时的“革命”已经成了一种富于政治自觉意识的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换言之,三十年代的人们在尝试着完成1911年未竟的事业。这么一种转变如何可能?如果建立年谱坐标,在通向三十年代的横坐标轴上有一个年份格外引人注目,这是我们理解三十年代的一条重要线索。这便是以1919年为标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时期激烈的思想斗争及其接下来的一系列论战直接催生了大革命思潮。这种思潮的出现植根于一种“再造传统”的自觉。这种品质与辛亥革命中的“革命”迥异。正是在“五四”之后,中国出现了“革命党”这种新型政党。由此,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其建国之路。可以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共和”才算是一种真正的“主权决断”。
五四运动之后不久,我们在梁漱溟处发现的马克思主义便登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梁漱溟和胡适的这场没有结果的笔仗不久便成了其后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一个小小的序曲。正是在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中,唯物史观大获全胜。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仿如三十年代之子,在大革命的思潮中呱呱坠地。在塑造“大革命”思潮方面,五四运动与社会性质论战隶属于同一条脉络。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的论述遥遥指向社会性质论战“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论断。在这个意义上,社会性质论战才是五四真正的继承者。
二、两个“五四”
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集体上街游行示威,抗议北洋政府在凡尔赛会议上的失败。学生们喊出了“外御列强,内除国贼”这种政治性十足的口号。这一政治行动不久便引发了一场剧烈的社会运动与思想革命。不久,以此为标志的政治行动便成了史家笔下的“五四运动”,全称“五四新文化运动”。史家们用此指称1917年至1921年的宽泛的新文化运动。在史家们笔下,以“五四事件”这一政治事件为标志,思想革命最终转变成了政治行动。[13]
如此一种命名方式一开始就呈现了五四运动的双重性。“外御列强,内除国贼”的政治口号来自一种政治上的拒绝。北洋政府主导的中华民国在国际外交上的失败进一步引发了中国社会对这一政府的质疑。如前所述,中华民国的合法性源自清帝逊位。因此,顺着质疑北洋政府的逻辑,这一质疑最终指向中国传统。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中国社会(主要是青年知识分子)对“共和”(或者说,对塑造一种新的政治形式)的信心。一种好的“政治”不能致使中国强大,其因由必来自中国传统的拖累——在“五四”的语境中,这一传统典型的体现为儒家(礼教),欲兴中国者必行“新文化”。正是在这一立场上,政治行动与思想革命结合了起来。
由“新文化运动”的角度探寻其与“五四事件”的关系,我们可以更清楚的了解这一结合的逻辑。如今我们一般将“新文化运动”理解为《新青年》、《新潮》等出版物推动的思想潮流。事实上,这一潮流是在与论敌的对抗与论辩中自我证成的。典型的如《新青年》在“五四事件”前与《东方杂志》的论战。这场论战源自一战的冲击。⑧一战后,《东方杂志》和《新青年》同时意识到,欧洲民族国家的政治模式(主要为议会民主制)并不可取。由此,他们由具体的政治问题转向讨论这些政治问题的预设:文明问题。⑨其中,杜亚泉等主张保守路线,冀望由中国传统中开出新型文明国家(国家的统一与独立,或者说“主权”问题,是这一文明国家的基本诉求),而陈独秀等则选择了激进的路线,即社会主义国家(这同样是对民族国家的一种超克)。正是在这场论战中,《新青年》奠定了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甚至其基本的论说方式亦承袭自《东方杂志》。按杜亚泉的说法,他们的论战是一场“思想战”。如前所述,“思想战”意味着一条回到文明内部重新立法的路径。“文化”问题的讨论总是指向一种政治上的解决。在这个意义上,“五四事件”不过是“新文化运动”的政治后果。[16]
可以说,正是在五四运动之后,一切保守主义的政治努力再无现实之土壤。“五四”带来了对“新文化”的追求。这一追求由一种全新的政治形式(新型政党政治及接下来的大革命思潮)为之赋形。这是一种真正的古今决裂。然而,吊诡的在于,这种追求并未真正摆脱传统的羁绊。我们当然可以说一切追求新文化的做法在根源上都是一种再造传统的努力。我们未必一定要从已有的传统中汲取养分,因此五四运动可以以与传统彻底决裂的方式完成。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五四运动方能自洽。然而,再造传统的难度在于,这一再造的传统必须具有与既有传统相抗衡的力量。事实上,既有传统的印记并不是那么容易摆脱,传统总在潜在的发挥作用。从一开始,“外御列强”这一政治形式便明确指向一种民族主义话语。如我在导论中一再申明的,离开传统,民族主义是不可想象的。同样,《新青年》自我证成的方式一开始就与《东方杂志》的保守主义思潮密切相关。在这一再造传统的过程中,新一代知识分子真正拒绝的其实是儒家。为了再造传统,法家等传统资源被大量调动起来。有论者甚至通过梁漱溟发现了“另一个‘五四’”,这一个“五四”与传统(礼教)关系密切,导向一种“礼俗社会主义”。这一路向最终融入了毛泽东路线。[17]
几乎所有论述五四运动的学者都注意到了五四运动的这种暧昧性。正是这种暧昧性致使五四运动的解释史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局面。五四事件之后不久,康有为便有意识的在支持学生爱国运动的同时与新文化运动拉开了距离。⑩同时,胡适则有意识的将“五四”政治事件的面相用新文化运动遮掩起来。这两种做法都有意回避了“五四”文化与政治两面中的其中一面。如今,我们更为熟悉的是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这一解释模式。“五四”政治的面相对应于“救亡”,文化的面相则对应于“启蒙”。彼时,因为亡国亡种的威胁,中国走向了“救亡”之路。“救亡”压倒了“启蒙”,如今是重新进行“启蒙”这未竟之业的时候。显然,这一学说在为改革开放的现代建设张目——这成了如今我们解释五四运动的基本模式。必须说,这一解释模式有效的弥合了文化与政治间的裂缝。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这种做法以一种取巧的方式将文化与政治整合在了一起。事实上,在这一解释模式中,文化与政治并未真正结合在一起。五四事件中的“政治”始终是一个在场的缺席者。这一做法最大的问题在于轻易放过了由“文化”中出来的超克现代的诉求。换言之,这种解释模式已然是一种“现代”解释模式。“五四”真的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吗?为何“启蒙”一定要开出自由民主之花?正如前述,我们已然在《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论战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政治形式诉求。这种诉求与西方启蒙运动造就的“现代”并不完全一样。仅仅因为接下来中国出现的新型“政治”不是西方启蒙运动意义上的“政治”,便着意于贬低“五四”的“政治”面相。这一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事实上,真正能够在再造传统的意义上将“五四”文化与政治的面相融为一体的,正是李泽厚们致力于颠覆的革命史学的解释模式——至于这一结合成功与否,则另当别论(特别突出的是前述传统的“印记”问题)。
我们不妨回到毛泽东1939年的论述。五四事件二十年后,毛泽东积极的将“五四”摆到了第二共和的原点上。[25]同样,他面对着五四运动的双重性。在他的表述中,这一双重性呈现为“反帝反封建”的双重性。“反帝”对应于官僚买办阶级,“反封建”则对应于地主阶级。在现实生活中,地主阶级总是与官僚买办阶级勾结在一起,因此“反帝”与“反封建”之间并不存在矛盾。这显然是政治意义上的一种描述。问题在于,“反封建”之“封建”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似乎缺了中间最关键的一环。这一环是由顺着“五四”而来的社会性质论战补全的。
三、“唯物史观”下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
其实,早在《新青年》与《东方杂志》论战期间,陈独秀便开始有意识的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使用“封建”一词。我们必须在“五四”再造传统的自觉中理解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东渡的意义。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彼时,中国社会中存在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学说。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在俄国取得了成功。这对中国思想界而言是一巨大刺激。便是从这时候起,人们开始认真审视马克思主义,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与各种无政府主义拉开了距离。
在这一过程中,这一学说首先被人们看作是一种指导革命的科学的政治学说。人们仅仅视其为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理论武器。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学说并未真正进入人们的视野。换言之,马克思主义首先与社会变革联系了起来。这是我们理解三十年代大革命思潮的一条基本线索。在“思想战”的硝烟下,“社会”陡然成了一切思想潮流的抓手。政治变革的倡导者纷纷将目光投向“社会”。这一逻辑导源于辛亥革命的“失败”或者说“未完成”。真正的“共和”要求形成全新的政治主体,这一主体的形成必须以社会动员的方式完成。只有将全社会纳入其中的变革才能催生新的“政治”。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一种一揽子解决全部社会问题的可能性。这便是“大革命”的思路。然而,这一思路必须自我证成。其方式我们可以称之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过程由史观的变革开始。为了理解当下之社会,更为了造就一个新社会,人们逐渐将目光投向“社会”之起源。史学在这时逐渐浮出水面。然而,传统史学不再能满足人们探求的欲望,必须将“社会”纳入史学范畴。刚刚接触马克思主义的人们不久便找到了他们当时能够掌握的最“科学”的武器:唯物史观。
将“社会”纳入史学是一种典型的社会科学做法。社会科学模仿自然科学,以人的社会存在为研究对象,旨在寻找社会存在的一般规律。典型的如唯物史观“社会形态”的说法其“形态”(formation,gebilde)一词便来自自然科学中的地质学术语。“五四”除旧立新诉诸于科学与民主。陈独秀亲切的称之为“德先生”与“赛先生”。而真正能扶得起“赛先生”的,正是唯物史观。回到1923~1924年的科玄论战中,彼时的“科学”顶多只是一种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科学”。这点我们可以从胡适当年为此次论战写下的总结中看出来。同样在为这次论战写下的总结中,陈独秀已经将唯物史观标榜为一种新科学。[34]这种新科学之“新”处正在于以寻找经济基础这一科学的方式探讨社会。直到三十年代的社会性质论战,这一史观才真正确立。普遍史观一旦确立,中国往何处去便再无疑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社会性质论战彻底终结了科玄论战。
唯物史观之崛起并非空穴来风。在大背景上,唯物史观的崛起隶属于中国近现代“新史学”的兴起。传统的中国史学与经学唇齿相依、互为表里,二者相辅相成,内有张力而彼此协调。盖六经之形成便源于先王史籍,其后之史学深受经学影响,褒贬人物多用春秋笔法,意在教化。新史学之兴起一开始便源于西方之冲击,由梁启超起的各新史学大家其孜孜以求者无不在于贯通中西,融合新旧。其最大的特点,则在于对“科学”的追求。这科学便是“社会科学”。无论是重视材料(考据与史料,“二重证据法”,胡适“实证主义”是其典型)还是重视理论(典型的便是唯物史观),各种做法都不出社会科学藩篱。[35]至“三十年代”,革命情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敲敲补补的实证主义史学已经不再能承担新形势赋予的新使命,中国需要关于自身的一个整体性的论断,唯物史观顺势而生。
在由“五四”转向社会性质论战的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步是“五四”退潮问题。社会变革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五四运动中席卷全国的新思潮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涓生与子君。然而,每一个新人都面临着“娜拉走后怎样”的巨大难题。[36]这其实与辛亥革命遭遇的问题同根同源。“五四”召唤出来的再造传统的自觉并未真正转化为社会性的整体动员。这一步理应由“五四”造就的新型政党政治完成。然而,这一政党政治同样面临着巨大的考验。1927年,国民党转而“清共”,这昭示着国共两党正式分裂,大革命失败。“五四”由此步入低谷,一切新思潮仿如昙花一现。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社会革命的科学的政治学说呈现出了其巨大的解释力。“经济基础”学说直面鲁迅的叩问,“五四”带来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因此一下子落实到具体的经济问题上。其矛头承续“五四”再造传统的自觉直指更彻底的社会变革。大革命的失败并非因为“五四”走错了方向,而是源于我们走得还不够远。正是在这种“反省”中,中国爆发了全社会范围内的“社会性质论战”。二十年代初的科玄论战中,标榜唯物史观为真科学的几乎只有陈独秀一人。到了社会性质论战,唯物史观骤然成了参战者手中最时髦的理论武器。正如许多论者注意到的,这场论战实际上是一场政治论战。尽管参战者无不在以最“科学”的态度探讨中国社会的性质,但是没有人能摆脱“三十年代”的政治氛围。
中共的理论家何干之1937年坦承:“中国社会问题的论战,是在中国民族解放暂时停顿后才出现的。”或多或少,参战的每一个人都在探寻着大革命失败的原因。仅仅从参战各方中我们便能看出这次论战的“政治”色彩。概括而言,围绕中国社会性质问题形成了三派。一是国民党左翼(包括“新生命派”与“改组派”,前者以陶希圣为代表,此派因在上海主办刊物《新生命》和新生命书局而得名,后者以汪精卫、陈公博为代表,此派在上海创办刊物《革命评论》、《前进》);二是脱离中国共产党的托陈派组成的“动力派”(此派在上海主办刊物《动力》)与“中国经济派”(此派主要在《中国经济》上发表文章);三是中国共产党理论界人士组成的“新思潮派”(此派在上海主办刊物《新思潮》)与“中国农村派”(此派在上海主办刊物《中国农村》)。三派之外,尚包括胡适之类的自由主义人士。在时间顺序上,这次论战分为三阶段。由探讨中国社会的性质开始,这场论战进一步延伸至社会史论战,最终回到了农村社会性质这一问题上。这场论战刚刚过去不久,何干之便总结性的写道:
社会史、社会性质,农村社会性质的论战,可说是关于一个问题的多方面的探讨。为着彻底认清目下的中国社会,决定我们对未来社会的追求,迫着我们不得不生出清算过去社会的要求。中国社会性质、社会史的论战,正是这种认识过去、现在与追求未来的准备工夫。这一场论争所关涉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由目前的中国说起,说到帝国主义入侵以前的中国,再说到中国封建制的历史,又由封建制说到奴隶制,再说到亚细亚生产方法。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决定未来方向而生出彻成清算过去和现在的要求。[37](P5)
可以说,在探寻大革命失败的原因这一隐而不显的前提支持下,各派自觉的将中国的现在及过去与将来勾连起来。这一未来是革命的未来。这里,我无意对论战中各家各派的观点详加剖析。我只想指出,几乎每一派的学术观点都潜在的指向一种政治上的解决。择其大要,其矛盾集中在未来革命还是不革命,如果革命,该如何着手上。国民党左翼认为,中国是一个特殊的社会,既不是封建社会,亦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因此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革命思想不适合中国。这一论调必然导致基层(农村)自治。托陈派认为,中国已经是一个资产阶级社会,新兴的资产阶级已经夺取政权,当下无产阶级需要等待时机发动新一轮的革命,革命的重心在城市。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不革命论。中共的理论家针对这两种论调分别予以反击,通过详细论证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认为当务之急是继续发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一革命最后被毛泽东总结为“新民主主义革命”),革命的重心在农村。由此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出这一论战的“政治”逻辑。社会变革的要求通过这次论战再次获得了其不可动摇的合法性。唯物史观终于作为社会变革的保证确立下来。
回顾这次论战,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在于各家各派几乎都在自觉的使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论述中国的社会性质,尽管各人对原典术语的使用可能千差万别。就其所以,马克思主义真正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科学”的分析社会,进行社会变革的学说。在“三十年代”,这一学说的科学性集中体现在唯物史观上。只有唯物史观真正为社会变革提供了突破口,其奠定一扫革命上空的乌云。正是在社会性质论战之后,国民革命才真正转化为共产革命。最终,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内核阶级斗争学说登上了舞台。由唯物史观为之奠基,中国革命的使命没有落在城市的无产阶级身上,而是“历史性”的落在了农村的农民身上。通过土地革命,辛亥革命以来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整体性的社会变革终于落到了实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五四”事件二十年后,毛泽东积极的将“五四”摆到了第二共和的原点上。在他的论述中,“五四”已经是一场“反帝反封建”的运动。[25]这时候,已经离1949年的建国之路不远了。
注释
①如雪饵便将辛亥革命描述为一场中央与地方利益集团斗争导致的“计划外革命”,见雪饵:《辛亥:计划外革命:1911年的民生与民声》,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1。关于2011年的纪念思潮可参张晓波:《“革命”的歧路与进路——对2011年出版有关辛亥革命历史著述的观察》,《经略》网刊008期。伴随着对辛亥偶然性的认识,这次纪念活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对清末立宪派的重估。这与台湾一直以来关于辛亥革命的第二种论述彼此呼应,参黄克武:《台湾的辛亥革命研究》,东方早报,2011-07-12.
②参陆建德等:《山雨欲来:辛亥革命前的中国》,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沟口雄三甚至将辛亥革命各省独立的形式上溯至明末清初的“乡治”运动,见沟口雄三:《辛亥革命新论》,林少阳译,见陈光兴、孙歌、刘雅芳编,《重新思考中国革命:沟口雄三的思想方法》,台湾:台湾社会研究杂志社,2010.
③这点突出体现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主张上,特别是其土地政策.
④这种做法典型的可见章永乐:《旧邦新造:1911-191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汪晖《革命、妥协与连续性的创制》一文即为此书序言。汪晖提到,“2011年,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一批法政学人深入地展开了对1912年清帝逊位诏书及优待条件的形成和意义的再研究”。这批政法学人还包括杨昂、高全喜、常安等.
⑤如今的清史研究受惠于美国“新清史”处不少。“新清史”以满族为研究主体,强调清王朝的异族统治、帝国形态等特征。这么做最大的问题在于无视“文明”原则在政治体中的决定地位。正是这一原则构成了清王朝的“中国性”。参黄兴涛:《清朝满人的“中国认同”——对美国“新清史”的一种回应》,见氏著,《文化史的追寻:以近世中国为视域》,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⑥辛亥革命各省独立的起义形式与南北对峙的政治格局为军阀混战埋下了伏笔。陈志让将这一时期的军阀称之为“军绅政权”。他指出,虽然这时期军人已经对新兴的士绅阶层取得了支配地位,国家陷于割据与分裂之中,但这些军绅政权从未寻求过独立的主权。我认为这只能理解为致使中华民国获得政治合法性的原则在发挥着同样的作用。参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北京:三联书店,1980.
⑦参刘小枫:《民国宪政的一段往事》,见《现代人及其敌人:公法学家施米特引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主权决断”的说法出自施米特,概指政治体对自身生存形式的抉择。由此他提出区分相对的宪法和绝对的宪法。相对的宪法指具体的法规条文,而绝对的宪法则关乎政治体的主权决断。见施米特:《宪法学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青年毛泽东1919年即认识到的,辛亥革命,“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无关系”。(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见《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长沙:湖南出版社,1995,页357).
⑧关于“五四”与一战的关系,参徐国琦:《中国与大战——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马建标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徐国琦将一战视为中国寻求国家认同(建构一个在国际法体系中得到承认的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契机。中国人已然早早背叛了传统,一战特别是巴黎和会上北洋政府的失利则促使中国人认识到西方文明并不可取,由此走向了再造文明之路。其后,十月革命造就的苏联便成了中国可资借鉴的楷模。因为着眼于国际关系,徐国琦对北洋政府的外交手段评价颇高,但他没有充分注意到“内除国贼”口号背后的共和危机。其寻求国家认同的提法亦忽视了中国国家认同的独特性,如前述主权连续性问题(杜亚泉的“国家主义”是其注脚).
⑨北洋政府的舆论管制亦促成了各出版物“不谈政治”的倾向。这种意义上的“不谈政治”是一种论述策略。《新青年》许多时候已经按耐不住的要谈政治。参王晓明:《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评五四文学传统》,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修订版,王晓明等编,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
⑩五四事件之后两天,康有为即发表《请诛国贼救学生电》,赞扬“学生为代表吾中国民意,以公共诛国贼者”(康有为:《请诛国贼救学生电》,见《康有为政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页1067)。然而,至始至终,他只在学生爱国运动的意义上理解“五四”,即仅仅视“五四”为针对共和危机的一种激烈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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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克武.台湾的辛亥革命研究[N].东方早报,201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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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黄兴涛.清朝满人的“中国认同”——对美国“新清史”的一种回应[A].文化史的追寻:以近世中国为视域[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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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14]徐国琦著,马建标译.中国与大战——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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