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西游记》中的女妖形象
2013-01-31吴万贵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慈山分院福建泉州362000
吴万贵(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 慈山分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神魔小说,为了衬托唐僧对取经事业的虔诚和坚定,吴承恩特意安排九九八十一难,共有41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由神与魔的对立构成故事的核心。41个故事里出现了众多的神、魔形象,吴承恩在神魔形象塑造方面最显著的特点是“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1](P101)而女妖形象的成功塑造更突出了这个特点。在取经过程中,对唐僧师徒构成威胁或者有直接发生关系与冲突的女妖精共有11人(伙),她们是:尸魔白骨妇人、九尾狐、斑衣撅婆、蝎子精、铁扇公主、玉面公主、树精杏仙、盘丝洞七个蜘蛛精、白面狐狸、金鼻白毛老鼠精、玉兔精等。本文将从多角度对女妖形象进行探讨。
一、女妖的“原型”出处
《西游记》中的女妖都有“原型”出处,但都是经过加工、改造,与“原型”有很大的不同,比如白骨精的影子见于多种典籍: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就有枯骨幻化成妓女的故事,《集异记》里也载有书生金友章之妻乃枯骨所变之事,这是尸魔白骨夫人的较早出处;又比如毒敌山琵琶洞中蝎子精的痕迹渊源于《搜神记》卷十八安阳书生以法术杀一老蝎精的故事;《搜神记》中还有多条文字记载“树木流血”之怪事,可见荆棘岭杏仙等数精被猪八戒打得“鲜血淋漓”也非吴承恩一人杜撰而成;[2](p181-182)再比如月宫玉兔的影子见于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数句,这是玉兔精的最早出处。[3](p144)《西游记》里出现的其它女妖“原型”出处就不详细讨论。
1996年,苟波在《宗教学研究》中的《道教与“神魔小说”的人物形象来源》这篇文章中提到:根据道教的宗教思维,我们可以看出动植物是可以“修炼”成精,摆脱原形,幻化为人。[4](p34)东晋著名道士葛洪的《抱朴子内篇·登涉》中也有提到相关故事,因而《西游记》中的女妖们并不是无中生有的。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西游记》是一部成就很高的神魔小说,它体现了事物是由阴←→阳两性构成;有神←→魔二元对立的特点。在《西游记》中对神祗异物的描写非常生动形象,范围也很广泛:上自神仙世界,下自动物界、植物界的“物”——即魔。对立的表现在于妖魔鬼怪残害生灵和阻碍唐僧顺利完成取经事业的行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原因在于魔的对立面——神总有办法战胜妖魔。妖魔中被吴承恩刻画得最具特点的是女妖形象,她们的成功塑造,及与男妖精的对比更加显示出女妖身上的许多闪光点与可爱之处。
二、男权文化下的女妖形象
女性,自古都被男性披上“蔑视”的外衣,所谓“自古红颜多祸水”。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5](p282-283)
中国,特别是在明朝,妇女受歧视的现象更加严重,男权统治思想根深蒂固:女性为男性所奴役,受到男性的歪曲和歧视。“程朱理学”在明初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和推崇,被定为明王朝的统治思想。在该理学的专制下,男权主义者对妇女的迫害也越加严重。“贞洁烈妇”是当时男性给女性的最高荣誉,极力推崇“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贞洁观。[6](p301)《西游记》中女妖形象是作者从男权文化背景下的男性视觉塑造出的,结合时代背景特点,她们就是明代妇女被歪曲的真实写照。吴承恩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和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或多或少受到男权思想的影响。《西游记》里透露出的女性观是作者的女性观,实际上这也是明朝普遍男性对女性的观点。
(一)女妖形象
《西游记》中的女妖们几乎个个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却很少被刻画出女子身上所具有的可贵品质,如温柔体贴、宽容大方、善良得体等等。女妖们处于被辱骂,喝斥、玩弄、歧视的地位,她们被写成邪恶的象征,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把女妖刻画为具有残酷、恶毒、下流、卑贱、荒淫、狡猾等恶劣品质的女性;另一方面是通过男性对女妖的态度——痛恨之至,随意喝斥和谩骂女妖,可见男性对女性是多么鄙视。吴承恩笔下塑造出貌美如花的女妖们主要是为了衬托唐僧取经的虔诚意志和坚定信念,关于这点笔者认为吴承恩对女妖刻画得越入木三分,越表现出女性得不到男性的尊重。《西游记》中女性形象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坏身”把妖精们描绘得下流无耻:
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淫性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面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7](p419)
第八十一回“镇海寺心猿知怪,黑松林三众寻师”把女妖写得更是下流,淫荡:孙悟空变成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可女妖看到他,便走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搂住,与他亲个嘴道:
“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鸾俦去也。”行者道:“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甚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女妖把行者使个绊了脚,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
老鼠精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都不放过,足见作者把女妖塑造得毫无廉耻之心。李卓吾在总批中说:“妖精多变妇人,妇人多恋和尚,何也?作者亦自有意。只为妖精就是妇人,妇人就是妖精。妖精妇人,妇人妖精定偷和尚故也。”[8](p682)反复强调妇人和妖精,说明作者故意把妇人和妖精等同起来,把妖精描绘得越不堪入目,越说明现实界中妇女过着没有尊严的日子,任由男性贬低和控制。男性陷入色欲是由女妖挑起的,使男性走向堕落和灭亡。抬高男性价值和作用,贬低女性,这里表现出男权文化下的女妖具有可悲性。
接下来,看一下男性是如何对女性进行谩骂、喝斥、践踏的。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坏身”中出现的对蝎子精的粗言粗语:“孽畜、泼贱”,特别是猪八戒骂道:“滥淫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
(二)女妖 “祸水论”
在中国,传统的历史往往把一些弱不禁风的女子推到历史的前台。中国很早就流传着“红颜多祸水”的观点,女子总是被看作罪恶的根源,她们都充当着悲剧的角色,朝代灭亡的导火线都推到貌美的女性身上。《西游记》中也有类似的例子,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金殿识魔谈道德”就讲述了女子祸国殃民的故事:
一小女子,年方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陛下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羸弱,饮食少进,命在须臾。
为了给国王治病,寿星身边的白鹿变成的道人提出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孩的心肝做药引,煎汤服药。这是件残忍的事情,假若国王没有同意,国丈有权光明正大地执行这项残酷的命令吗?可是吴承恩没有重笔墨写唐三藏和孙悟空如何惩罚昏君,却把这祸国殃民的罪责推到无辜的白面狐狸身上,而寿星也为白鹿精求情:“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来,成此妖怪”,最终承担责任和受到处罚的是白面狐狸——被孙悟空一棒打死。从这里看出男权社会下的男权文化,男性受到保护,而女性处于被男性控制,任其摆布的地位。从白面狐狸的下场笔者深深体会到女妖的不幸命运。
三、女妖的社会属性
《西游记》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奇葩,女妖形象的人情性特点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鲁迅先生评道,《西游记》“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正因吴承恩笔下的女妖“有人情”、“通世故”,作者将女妖形象人格化,塑造成妇女形象,更好地丰富了《西游记》的思想内涵,正如谭正璧先生所说:“女性是给与文学家以艺术的情绪与环境的唯一人物,文学里没有女性的表现也决不成为伟大的文学作品。”[9](p8)女妖们也过着像人一样的生活,因此女妖的人情人性是很值得研究的。
女妖们追求爱情,敢于打破旧式“男追女”,主动追求唐僧,可这情真意切的爱情注定绝对没有结果,可以说是种单相思,“妖女有心,和尚无梦”。蝎子精对唐三藏说:“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10](p417)蝎子精竟然为了与唐僧白头偕老,宁愿过着“尼姑”般的生活,可见她对唐僧用情至深。杏树精是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谦虚贤惠活生生的大美女,还是个难得的才女,吟出“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11](p492)”这样富有诗意的美句,还谦虚地说“妾身不才”。她对唐僧的情是种纯洁的爱,她不以美色迷惑唐僧,她的爱情是高尚的,即使得不到唐僧的爱,她也不以强制的手段逼迫唐僧与她成“好事”,未曾伤唐僧一丝一毫。杏数精不管是在主观上,还是在客观上,她所追求的只是一种纯洁真挚的爱情。吴承恩并没有描写杏树精如何妖媚淫秽,怎样勾引唐僧师徒。可见,作者是肯定杏树精的,即便如此,她还是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最终被猪八戒结束了生命。
女妖们主动追求爱情的同时也是在追求自主婚姻,这是不同于当时社会背景下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妖们大胆挣开这个束缚女性已久的无形精神枷锁。《西游记》第九十三回“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超偶遇”中有提及到玉兔精也就是假的天竺公主,她采用抛绣球的方式择婿,这是种新颖的择婿方式,相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已经比较开明。抛绣球打破了旧时“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禁锢,有点趋向现代的自由婚姻。结合前面阐述的男权文化下的女妖形象,可见吴承恩思想存在局限性:既想全盘否定女妖们,但又不完全否定她们。
女妖的人情人性特点还体现在亲情上,特别是铁扇公主的形象,她对丈夫的爱是包容的,难能可贵的,但也是深受封建伦理道德的影响,她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12](p453),这表现出她对丈夫的依赖,因而对丈夫娶妾,导致夫妻俩分居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不满,她也只是在擎杯奉茶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水”[13](p453)稍露不满。为救丈夫,她宁愿用宝扇(之前不顾自己的性命保住的扇子)换取丈夫的生命,表现出她深受“丈夫至上”伦理思想的禁锢;对儿子表现出的母爱是十足的,她对孙悟空充满愤怒和怨恨,起源于“失子之痛”。红孩儿被观世音菩萨收做善财童子“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14](p450)这对修炼之人来说是个难得的造化,也是他吃唐僧的最终目的——长生不老,此举既不影响取经大事,又是红孩儿的造化,可罗刹女却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15](p450)”伟大的母爱情流露无疑,使人为之动容。
女妖们也善怀感恩之心的,譬如老鼠精为了报答托塔李天王和哪吒的不杀之恩,长期供养金子牌位——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和“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试想残酷凶恶之心的妖女仍有这份孝心和感恩之心,或许世俗人不一定有如此情怀,老鼠精拥有如此高尚的人格情操说明她身上有着超越本性的光辉闪亮点。
女妖的人情人性特征是丰富的,是真诚的。“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笔者从女妖人情人性的表现看出这是她们身上的最大闪光点。
四、女妖的审美意义
自古世人评价女子都带有片面性,总认为美女是为了陪衬英雄而诞生,正如吴承恩塑造女妖是为了鉴证唐三藏对取经事业的虔诚和信念的坚定。事实上女妖们具有他们独特的文学审美价值。唐僧是呆板的、木讷的;徒弟三人虽然时常斗嘴,也为作品增添了不少乐趣,但是如果没有女妖的存在,这只是一部男性与男性间吵吵嘴,乏味十足的作品,正是因为有了女性的存在,特别是女妖的生动活泼、古灵精怪等等才让作品打破这种局面,使得作品趣味性十足,富有喜剧色彩。
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一种肯定性的价值观念,是一种最本真、深刻、得以充分实现的审美关系。女妖们不全是恶的表现者,她们的美是最真实的美,流露的是最真诚的情,她们也道出了人类最感性的一面,并触及到社会的真相——男性对妇女的极力贬低和压抑的事实。女妖们大胆,毫无顾忌地随性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做些当时妇女不敢做的行为和行动:追求自由爱情,自主婚姻等等。这是一种进步。女妖的审美意义还在于她们体现出来的优良美德,特别是罗刹女铁扇公主伟大的母爱和夫妻之情,蜘蛛精深厚的手足之情……这是一种无形的美,值得称颂的美。吴承恩笔下的女妖富有审美意义还在于她们为后来作家们大胆创作新型女性形象提供模范和基础,同时也有很大的进步和创新。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如《葛巾》中的葛巾,因为是牡丹花妖幻化成人,所以她是一个“异香竟体”的女子。由于这两种属性在蒲松龄笔下天衣无缝的完美统一起来,所以竟达到了“忘为异类”的效果。[16](p343)这跟吴承恩笔下的某些女妖们有相似点;还有清代小说家李汝珍的代表作品《镜花缘》,这是一部颂扬女性的才能,充分肯定女子的社会地位,批判“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观念的著作,女子的地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这只是个理想的社会,正如陶渊明理想中的桃花源,是不可能实现的。《西游记》中生动逼真的女妖形象使她们都富有强大的生命力,富有审美意义和独特的文化内涵。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余世谦.西游记作者对我说[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陈彤.屈原楚辞艺术辑新[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6.
[4]苟波.道教与“神魔小说”的人物形象来源[J].宗教学研究,1996.
[5]孔丘(编).论语[M].吴兆基(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6]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10][11][12][13][14][15]吴承恩.西游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8]吴承恩.李卓吾批评本西游记[M].长沙:岳麓书社M2006.
[9]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朱立元.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16]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