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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中李广与卫青悲剧性对比探析

2013-01-31陈恒新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淄博师专论丛 2013年2期
关键词:卫青大将军李广

陈恒新(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人类或作为个体的人,作为历史的主体,要求发展自我和实现自我价值,并力图认识、掌握、驾驭自然、社会及人自身,同时要求客观社会为他们提供发展自我,发挥能力的外部条件。人的这一本质要求激励着人们战胜自然和社会中重重险阻,去改造自然和社会。然而人类在进入自由王国,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及自然与社会的法则,又总是压抑、限制人的自由发展。

人的最大悲剧,在于自我主体意志和自我主体人格的丧失。历史的发展,首先表现为人自身的发展;人自身的发展,首先表现为人的主体意志的自由表达。人对自我主体意志和自我主体人格的捍卫,是追求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根本前提。李广身上渗透着人作为独立的个体要求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的发展自己,实现自我价值的因子;但是李广追求自我意志、自由表达的需要却被当时的客观历史环境所制约,故李广终生不遇,不得封侯。而卫青在汉武帝时期建立了巨大的功业,但是他的功业的取得是以自我主体意志为君主意志所消解为代价,他作为独立的个体,臣服于君主的意志,固其个体生命的价值被君主意志所取代。

一、 李广和卫青悲剧意蕴的对比呈现

“子长作一传,必有一主宰,如《李广传》以‘不遇时’二字为主,《卫青传》以‘天幸’二字为主。”[1]李广和卫青作为对匈奴作战的两类将军而对比呈现,然而司马迁通过材料的选择和不同的笔法来呈现其不同的人生。

李广的悲剧意蕴突出的表现为在自我主体意志的坚持中对抗客观的外在环境。司马迁在《史记》中把李广塑造成为一个可歌可泣的悲剧英雄形象,李广的活动时时处处闪烁着人的本质力量和自我主体意志的光辉。在《李将军列传》中李广的事迹看似杂乱,却深层地指向人物的本质精神:要求自由的施展自我意志,在具体的历史活动中展现自我的力量和意志。“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李广自负其能,首先是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认可,同时要施展自己的才能,表现出要求自由发展的渴望。善射:在对敌作战中“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李广打猎以石为虎射之,“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李广统兵有武略:“匈奴多畏其略”,行军不在乎军中规矩的约束和束缚“无部伍行阵,不击刁斗以自卫”;不在乎文法“莫府省约文书籍事”;其行军不拘常法,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沉着冷静的应对不利局面;在被捕的境遇下不挫己之锐气,“广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廉洁爱兵:李广统兵与士兵同甘共苦“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李广自负其才,意识到了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不平凡、不平庸,要求在具体的历史活动中施展自我独立意志,不受任何规律束缚,他身上渗透着人类的活力和毫无畏惧的力量,表现为一种对形式的突破,狂飙式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是人对自我主体意志的坚持和人对自我突破、发展与实现的渴望。

李广固然天下无双,却终生不得封侯。反而才能平庸之人封侯进爵,“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然而有才有德之士却不得重用,李广的心中充满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李广心中郁结的不平之气最终以生命结束来抗争。

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颈。(《李将军列传》)

对命运的不服气,对现实压迫不屈服,对自我价值实现的不懈追求,最后以李广的引刀自刭宣布对命运不公的判决。

李广与卫青在《史记》中作为两类将军相继出现,卫青在汉武帝时期建立了巨大的功业,李广却失败被俘,最终自杀。然而司马迁为李广难封洒下了同情的泪水,黄震在《黄氏日钞》中有言:“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夷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因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2]故自《史记》问世起,就有许多学者为卫青喊冤,翻案。我们不可否认卫青战功累累,司马迁在写作中并没有展现卫青的谋略、才能,而是侧重写天子的封赏,“以和柔自媚于上”。李广战功的取得是靠谋略、胆识、箭法和机智,体现了李广最为独立的个体独特存在价值;而卫青战功的取得却是君主庇护的结果。司马迁在史书写作过程中有意地通过材料的取舍,隐晦地表达一位史官对历史的评判。《卫将军骠骑列传》中着重突出表现的是卫青在天子恩宠下功业的建立和其对君主意志的臣服中对自我主体意志的消解。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额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卫将军骠骑列传》)

受天子宠幸之时,卫青建功,然后以“天子曰”(“天子曰”全文出现七次,“天子”出现二十三次)的形式封赏卫青,卫青部下将领多能升官进爵;而且尚在襁褓的儿子也得封侯,同时其部下封官进爵。

在君主意志面前,卫青自我主体意志与个人意识的磨灭,最直接地表现为卫青对君主意志的臣服。

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卫将军骠骑列传》)

苏建弃军,“使臣职虽当斩将”,然而卫青归请天子裁夺,深层的反映出卫青对君主权力的臣服,奉法守职,缺乏独立的自我意志。

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宁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卫将军骠骑列传》)

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不思以国家社稷为重,献媚于君主宠姬为求自我地位与权势的稳固。“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通过这一细节表现出卫青在君主意志面前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卫青在君主宠幸下取得功名富贵,却丧失了古之名将应有的气节和独立意志,“人奴之生,得毋苔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司马迁善于通过历史人物生平的一件小事表达对这一人物的认识,卫青对自己的这一评价,表达出了卫青对自我价值的未认可和未认知;以至于他的功业的建立依存于的天子的权利而存在,成了君主意志的象征,这是人的自我意志与自由被君主意志所消解。深层次的揭露了君主权力对人的价值、意志和自由的毁灭。卫青自始至终也没有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独特的存在价值,丧失人作为具有独立主体意志的个体对自我价值的表达。

二、李广和卫青悲剧性原因分析

对于李广难封、自杀与“不遇时”,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明确揭示了李广悲剧的原因:其一,李广“不遇时”,同时也发现李广是一个常败将军,甚至兵败被俘;其二,李广杀降兵“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 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其三,霸陵尉秉公职守,李广因一己之私而杀之。

卫青自我功业的建立依附于君主意志的必然结果是:卫青的成败掌握在君主手中,在“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的天子态度的转变下,再也不见天子对卫青以及其部将的封赏,“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天子宠幸由卫青转向霍去病后的必然结果是“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卫青以皇亲国戚的身份,“由天幸”做了将军,并屡立战功。”在这其中,天子的意志决定着他的命运。君主的意志导演了这一切,操纵了这一切。

李广和卫青悲剧性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历史客观发展的二律背反,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人的本质要求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自己愿望和客观历史发展进程的悲剧性冲突。

一方面,人自觉地追求自身的发展。马克思主义认为,在人类活动的任何历史时期,他们都具有共同的主体精神,即“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自己”,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在人类的蒙昧原始时期,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和人的认识、实践能力有限,大自然作为人类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存在,人类在与异己的可怕的自然力量的斗争过程中形成对人自身的本质力量的强烈认可。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表现出人类永不放弃的坚韧,刑天舞干戚、共工怒触不周山、鲧窃息壤以湮洪水表现人类永不屈服的倔强和胆识,弈射日,女娲补天表现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关注。这时期的人们以自己有限的生命和力量对抗着自然界,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改变这个世界,人类要在客观的世界里展现自我主体意识,表现出人类对主体意识和主体意志的强烈认可。

随着人的认识能力和实践能力的提高,到春秋战国时期,人类表现出对人类社会和人生的强烈关注。由对自然的改造转向对人类社会的干预,突出地表现为对人类政治生活的强烈干预。把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寄托在现实的功业中,个体的自身道德修养都是为了社会的利益而存在。孔子“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的自信和崇高的文化使命感,“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历史责任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殉道精神,“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自我价值实现的强烈追求。孟子“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自信与强烈的现实干预精神。韩非子为代表的法家要求以自己的学说来治理社会、改变社会。儒家从人本主义哲学出发,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高扬人的主体地位,充分地肯定人的主体能动性。另外则表现为相互对立的两面:一种表现为主张以自我的力量争取社会地位实现自我价值,突出的表现为纵横家,对现实的功业的追求,另一种则表现为《庄子》中对人的绝对自由的无限追求,摒弃现实的一切束缚。正如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所言:“《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随着人类事业的不断进步,到了秦汉时期,“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地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或非有机的躯体表现着的。它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秦汉时期人类的主体精神突出的表现为汉武帝对征服天下的雄心,汉大赋、汉画像石砖对世间万物的展现,汉代艺术对各种对象、各种事物、各种场景、各种生活表现出当时人们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和肯定。表现着人类对他所生活着的这个客观世界强烈的征服意识。表现在司马迁身上,则是他著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囊括一切、征服一切的力量。

另一方面人的发展必须依附于一定客观历史条件。“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宗法制的结构中,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庭、家族、国家三位一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都应当能在这种伦理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践行所应当履行的规则,尽自己的责任。

无论是封建制还是秦以来的君主专制,都是建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3]之上的。君主的利益和意志超越一切,君主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任何个体的力量都被强制性的纳入到君主意志中。君主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在思想上加强专制统治,并建立一套维护君主专制统治的官僚机构,把文化阶层纳入统治集团的官僚系统中,文化阶层和政治权利合而为一,成为专制皇权下的政治工具,任何个体力量的发展都被纳入到君权体制中。

客观历史和社会的发展一方面为人的发展和自我实现提供了客观条件,另一方面社会的发展必然压抑人的个性和自我追求。从封建宗法制到君主专制,都要求人服从于统治阶级的价值取向和利益要求,“维护这一制度群体利益就必然被置于个人自我意识之上”[4]。正如恩格斯在《1859年5月18日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所说“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深层次的反应了人要求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本质要求和客观历史进程的悲剧冲突。

参考文献:

[1][2]杨燕起.历代名家评史记[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1986.

[3]高亨.诗经今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单承彬.先秦两汉文学史[M].北京:海洋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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