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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络本质的现象学分析

2013-01-23邱鸿钟梁瑞琼

中医研究 2013年12期
关键词:络脉灵枢经脉

邱鸿钟, 梁瑞琼

(广州中医药大学应用心理学系,广东 广州 51006)

关于经络的本质,一直是一个对现代人充满神秘、诱惑和困扰的问题。一方面是以经络学说为理论基础的针灸技术应用广泛,疗效神奇;另一方面是关于经络存在的争论纷纭,从未偃旗息鼓。尽管铁杆中医采用红外摄影、放射元素示踪等各种先进的技术来试图证明经络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关于经络本体形态的解剖学质疑。简而言之,经络的实质是什么?或者说,经络现象如何才能有一个中医和西医或争论双方都能接受的合理解释。作者认为,基于传统文化重演的现象学方法,可以为经络之争找到一条开悟之路。借助于“现象学的研究着眼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解释”[1]的这一方法来重审关于经络实质的中西医之争就可以发现,关键在于双方对经络实质的理解和对经络概念解释的分歧。

1 关于经络概念的回溯

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和现象学的主要代表人物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认为,现象学课题研究的新视野是基于与传统的联系,以本源的方式向历史上所提出的那些问题之先的回溯。笔者认为现代人关于经络的争论源于对中医原典的误读或混乱的解释。在这里很有必要弄清两个基本的问题:“经络”是指一物还是两物?经络是指血管、神经、经膜或除此之外的另一种传导系统吗?通过反复研读《黄帝内经》,不难发现:

其一,“经脉”与“络脉”是指有区别而又有关联的两物。《灵枢·小针解》中说:“皮肉筋脉各有所处者,言经络各有所主也。”《灵枢·经脉》中已经明确表述了经脉与络脉的区别:“何以知经脉之与络脉异也?”这是可以通过观察区分的:“经脉者,常不可见也,其虚实也,以气口知之。脉之见者,皆络脉也。”又言:“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其常见者,足太阴过于外踝之上,无所隐故也。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灵枢·脉度》中还论述了“经脉”的递进关系:“经脉为里,支而横者为络,络之别者为孙。”可见,十二经是泛指处于机体较深部位的气血通行的较大的通道,络脉和孙脉则是指处于机体浅表部位的较小的通道。

其二,经脉与络脉所指的通道究竟是指神经还是指血管,或者是指其他的通道呢?《素问·脉要精微论》说:“夫脉者,血之府也。” 《灵枢·经水》说:“经脉者,受血而营之。”《灵枢·经脉》说:“脉不通则血不流。”又说:“脉道以通,血气乃行。”可见,从经脉的功能来看,经脉所指的就是血管而已。《素问·调经论》中说:“神有余,则泻其小络之血。”既然络脉中有血可放,络脉当然不是指神经。传统中医认为经脉和络脉目可察知、手可扪及,还可解剖视之和从体表间接测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灵枢·经水》中说:“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灵枢·九针十二原》中说,“血脉者,在腧横居,视之独澄。”当然只有浅表血管可看可摸。《灵枢·经脉》中又说:“凡此十五络者,实则必见,虚则必下,视之不见,求之上下。”《灵枢·骨度》中还介绍了如何使用体表骨骼标志来间接测量经脉之长度的方法,声称:“先度其骨节之大小、广狭、长短,而脉度定矣。”

我们还可以从古代中医发现的动脉和静脉的区别,及其血液循环,对血液中气血关系的认识来确定经脉和络脉就是指血管。《素问·气府论》中说手三阳、足三阳、督脉和任脉中运行的是“脉气”。《素问·调经论》中说:“气有余,则泻其经隧,无伤其经,无出其血,无泄其气。”可见中医认为经脉与络脉中运行的“血气”是指“血”与“气”两种有区别而又有关联的物质。中医不仅通过“察色按脉”发现了经脉、络脉和孙脉血管大小的分级,以及浅表静脉血液颜色的变化,还发现了血液中气血代谢的循环运动,所谓“六经为川”。经曰:“凡此五藏六府十二经水者,外有源泉而内有所禀,此皆内外相贯,如环无端,人经亦然。”中医知晓了心与血液循环的关系,有“心者,脉之合也”(《灵枢·经脉》),“经气归于肺”(《素问·经脉别论篇》)等命题可以为证。

传统中医还知道通过观察脉搏的跳动来判断气血运行的方向,《灵枢·逆顺肥瘦》中说:“切而验之,其非必动,然后乃可明逆顺之行也。”当然,传统中医毕竟没有在静脉中发现防止血液倒流的静脉瓣。中医还注意到了血与气在肺里完成的某种交换,所谓“经气归于肺”。《灵枢·逆顺肥瘦》中已经描述了“气”的变化与血液颜色的相关性,已经区分了“气涩血浊”、“气滑血清”、“血清气浊”、“血浊气涩”等情形;认识到了“血与气相失”、“血气离居”、“血与气并”、“经络之凝涩”(《灵枢·阴阳二十五人》)等病理状况;还认识了血气之间的某种转换关系,如《灵枢·营卫生会》中说:“夫血之与气,异名同类,何谓也?岐伯答曰:营卫者,精气也;血者,神气也。故血之与气,异名同类焉。”现代医学业已证明,血液中的确含有氧、氮等气体成分,而且揭示了血红细胞携带氧气和二氧化碳的代谢过程。可见,中医将血气并称就不难理解了。

经络也不是筋膜,《素问·调经论》中说:“病在脉,调之血;病在血,调之络;病在气,调之卫;病在肉,调之分肉;病在筋,调之筋;病在骨,调之骨。”可见,经脉、络脉与筋膜是并列的机体组织。何况《灵枢》中另辟有“经筋”独立成篇。虽然在《黄帝内经》中有极少量的“经络”合称的词句,如“经络之实虚”、“经络之海”,但上下文的具体语义都是非常清楚的。“经络”只是体内“经脉”和“络脉”的合称或集合概念,而不是指单独存在的另一种实体,正如我们只能看到苹果、梨子,而不能找到抽象的“水果”一样。除血管、神经、淋巴系统之外,我们并不能通过解剖和实验找到“经络”这个另类的传导系统。

2 经络现象结构的指引、场域与定向

既然“经络”这个词在中医经典里就是指经脉或络脉血管系统,只是偶尔被作为一个集合名词使用,但为何却常常会被误读为一种非血管、非神经的另类的传导系统,除了有民族自尊因素对解释的影响之外,主要还与以下疑惑有关:即经典上描述的经络在体表的走向与体内的血管分布状况为何并不完全重合一致?如何解释针刺穴位的得气现象与经脉和络脉的关联性?针灸的操作在解释和揭示经络现象上具有怎样的重要作用?

英国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认为,有意义的哲学研究是一种语法性的考察,或者说是一种对语言的实践结构的考察。笔者认为,要正确理解和解答上述这些令人困惑的问题,澄清人们在经络用语上的错误,的确需要返回到针灸的实践结构和“经络”一词的语用环境中去。

众所周知,中医藏象学说及其“由表及里”的推理方式是中医认识问题的先行之框架和认识问题的路径,按照这一视角来理解,“夫脉之大小滑涩浮沉,可以指别;五藏之象,可以类推”(《素问·五藏生成篇》)。不仅五藏六腑的生理和病理状况必须通过五官、皮肤、毛发、舌象、脉象等加以推断,而且“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的经脉也只有通过一些与经络相关联的可见的指引,并由许多这些相互关联的指引以及一些体表骨骼标志所组成的场域来共同揭示,才能让我们感知它的存在,穴位就正是这样一种指引经络存在和走向的,以及方便识别的体表标志。

被誉为针经《灵枢》的首篇“九针十二原”中,先是论述了经脉、络脉与穴位的关系和各自的生理功能,曰:“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腧,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其次,再论穴位和脉象为推测藏腑生理和病理的有意义的指引,所谓:“五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而原各有所出,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藏之害矣。”穴位进而也是针灸治疗操作的指引,如《灵枢·四时气》中说:“四时之气,各有所生,灸刺之道,得气穴为定。”因为穴位在体表比较固定易找,所以,经典里对各经穴位的数量及其定位作了细致的描述,如《素问·气府论》中说:“足太阳脉气所发者七十八穴”、“手少阳脉气所发者三十二穴”、“督脉气发者二十八穴”、“任脉之气所发者二十八穴”、“冲脉气所发者二十二穴”。可以认为,对每一经脉系列相关穴位的描述构成了指引该经脉存在的场域:如关于足太阳脉穴位的描述是:“两眉各一,人发至项三寸半,傍五,相去三寸,其浮气在皮中者凡五行,行五,五五二十五,项中大筋两旁各一,风府两傍各一,侠脊以下至尻尾二十一节十五间各一,五藏之俞各五,六府之俞各六,委中以下至足小指傍各六俞。”由此可见,从中医临床实用的角度来看,经脉和络脉在体内的形态结构是什么已无关紧要,关键的是能在体表找到实用的施治的针灸定位。穴位以及相关的体表骨骼标志构成了彰显出寰围经络的一种现象结构,中医正是凭借这些寰围结构认识和体验着经脉和络脉的存在。中医这种“由表及里”的推理过程是一种由近及远的“去远”现象学的认识方式。

穴位并不神秘,现代研究者不难用形态解剖的方法证明,穴位之处也总是血管神经密集之处。从知识发生过程和现象学的角度来看,经脉、络脉与神经系统的功能关联与针灸这种工具的操作是分不开的。《灵枢》以“九针十二原”作为开篇,认为要知晓经脉和络脉就必须“先立《针经》”,了解九针的功能,这是很有寓意的篇章排列方法。现代解剖学知识告诉我们,血管壁之上总是附着有神经纤维的,血管的收缩与扩张受神经支配的影响。也就是说,中医在实施操作针灸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得气”,而且以患者是否“得气”作为针灸取得疗效的必要条件。问题在于,“得气”在体内是依靠什么组织来传导的?对此,在《黄帝内经》中除了经脉和络脉的指称,并没有证据表明还有其他别的解释。然而,用还原思维来看待针灸“得气”和循经传感现象的现代人则以为还有某种特别的传导系统存在。事实上,针灸操作是去除经络遮蔽的前提。现代人关于针灸的困惑或争论正好发生在这里!正是针灸的操作具有给“经络”的存在指派一种在“场位”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循经传感的“得气”,必须依赖于针灸施加者的在场和当下对患者穴位实施针灸的这种操作,正是针灸穴位所带来的酸胀麻,以及循经传感的知觉体验,指引医者推及“经络”及其“向……而去”的场域。

现象学所说的“去远”是指相对于我的由近指引较远的某物之间的一种关联。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在针灸实践意义上,“经络”可以理解为在活体上进行针灸操作,所昭示的经脉或络脉运行的实际存在的样式。医者与针灸这种工具的真正关系是与它的使用性打交道。于是,针灸也化成了经脉和络脉存在的指引。从操作的意义上看,经络是一种有待于针灸操作的产物,即一个被生产出来的世界,而且此产物有着“为……之用”的特性。或者说,经络就是一种有赖于针灸实践的存在,就像任何一种化验指标都依赖于其检验的假设和检验的方法来定义一样。从临床实用的角度来看,中医的杰出智慧和贡献,就在于发明了通过体外针灸刺激穴位来实现调节血液循环以及相关神经功能状况的实用技术,所谓“其治以针灸,各调其经气”(《灵枢·经水》),“凡将用针,必先诊脉,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从知识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经络是在“可利用的世界”这个意义上被理解的。

“现象学的研究着眼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解释”[1]在现象学中特别强调,“存在”是一个容易混淆的问题,切记不能将“存在”理解为“存在者(或物)”,存在物的存在只能通过人的某种工具的操作而被揭示。也就是说,只有正确理解了针灸、穴位和经络的推及关系,才能解释为什么经络现象只能在活体状况下存在,而不能在标本上求证的研究结果。可见,针灸操作意义上的经络现象就是解剖静态意义上的经脉和络脉这种存在物的存在。

中医虽然认识到了血管走向和神经传导“从头走足”,“从足走腹”等分布规律,但却没有精确区分传入神经与传出神经,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中枢神经和植物神经,这也是一个事实。

3 经络现象如何成为公开可见的一种结构

从词语形态上看,“经络”只是将经脉和络脉合称或简称的一个词语,但事实上,正是由于这种合称和基于针灸穴位时传感体验的推及,导致不少现代研究者将经络错误解释为是区别于血管和神经组织的另一种新的传导系统。导致这种错误解释的原因,还与今人对古人言说方式的结构的不理解有关。

从文本形式上看,《黄帝内经》是一本对话录,对话是与自言自语著述形式有别的另一种言说方式。海德格尔认为,言说有四个结构性环节:一是言之所涉,即言说首先是关于某物的言说,每一言说都有得到称述的东西;二是言之所道,即如何将言之所涉的东西表述出来的方式;三是共享,即每一言说都是向他人和同他人的言说,都是通过言说所道出的东西和通过言之所道本身而与他人共同得到分享,而共享就是一种对公开可见者的参与;四是传达,即言说所表达的此在总是与言说者现身情态一同得到揭示,并通过语调与语速的变化而得到传达的。海德格尔认为,一切言说本质上都是由这四个环节所规定的,就语言是此在本身的一种可能性而言,这些结构本身就是先天既与的结构,所以不容易为言说中的人们自己所察觉[1]365。如前所述,中医经典里的“经脉”、“络脉”和“孙脉”这些概念的“言之所涉”原本是确切清晰的,而将其合称为“经络”一词时,这种将言之所涉的东西表述出来的方式则指引人们共享和传达了一种新的语义。尤其在中西医冲突,民族情绪强烈的情态背景下,“经络”被一些人解释为是一种非血管、非神经、非淋巴,由中医所发现的独特的组织结构,似乎由此可以增强民族的自豪。现象学认为,其实正是因为人们通过“将某物看作为某物的称述”使某物成为可感知的存在。例如将针灸后的“得气”现象看作为经络传感现象的解释,使经络成为一种被特定言说方式所彰显或构造的实体。或者说,“经络”一词的意义来自于人的针灸实践活动的构造。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此在的存在可能性,作为这一可能性,语言使开觉状况中的此在经由解释并因而经由意蕴成为公开可见的。”[1]363用这种现象学的视野来看,唯当有了在“经络”这样合称的指引下,接受针灸的人才会有经络传感体验的解释;而唯当有了这样的解释,才会使经络存在的称述成为可能的。事实上,经络问题提出之先的基础是:中医的藏象理论和“由表及里”和“以我知彼”的认识方法的取向;唯当有了中医藏象理论背景下的理解,经络现象的解释才能够明晰起来。因此,可以认为,“经络”这一特定的合称术语,很容易导致人们误以为另有一种非血管、非神经的存在。因为中医的意向行为(Intentio)和意向对象(Intentum)与西医大相径庭,所以,现代中西医之间很难相互理解。如中医多倾向于将活体状况下的“藏象”作为意向的对象,而西医却只将机体结构作为意向对象。从意向行为来看,经络正是人们在针灸操作背景下,对经脉与络脉功能状况的一种意向性结构。

基于上述对经络的理解和解释,再来看有关任脉与督脉存在的争论就容易明白,无论是用解剖形态的方法,还是红外摄影或放射性元素示踪等先进的技术手段来证明经络的存在或不存在,不仅是徒劳的,而且不符合传统中医的原创精神。任脉和督脉和所有的经络只是一种特定意向行为下的意向对象,而不是指一种可见的实体!对经络现象的理解除了应该从实体结构的视界跳出来之外,还应特别注意依循时间线索来解释经络的存在现象。《灵枢》里有不少篇章论述了经脉之气的历时变化,如《灵枢·五十营》中以中国古时的天文历法和时辰计算方法来推断血气在经脉中的运行速度和一天的次数,等等。现象学认为:“并不是时间存在,而是此在取道于时间生存它的存在。”[1]477众所周知,重视经脉气血的时间变化是中医针灸理论的重要特点。从现象学的意义上说,经络的此在就是气血以生物节律显示自身的存在,对经络实质的揭示就是对生物节律时间现象的分析。简而言之,对“经络”本质的理解离不开中医特定的生活形态和认识取向与语言框架,而关于“经络”语词的用法,随现代医学的解释和研究方法的演变而偏离了原创经典的原义。经络本质之争产生于对话语用法的误解,即脱离了传统中医关于经脉和络脉原有的用语规则。

[1]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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