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景观建筑中的民俗观
2012-09-08陶思炎
陶思炎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中国园林景观建筑中的民俗观
陶思炎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中国园林建筑作为景观建设最重要的方面,以叠山、理水、造屋、铺路和莳花、植木展现着传统的抱合自然的哲学观和入世乐生的民俗观。园林建筑的民俗观主要表现为:刚柔相济,阴阳和顺;时空流动,内外交通;除凶纳吉,入世乐生;统一变化,彰显个性。园林建筑的民俗观借助建筑构件、门窗雕饰、脊饰瓦饰、花木配置、花街图案、山岛设置、神话传说,以及对景、借景等手法而得到象征性的表达。
园林艺术;景观建筑;民俗观
中国园林是中国文化的缩影,其景观建筑包容着天文观、地理观、阴阳观和人生观,作为艺术与生活的统一,构成了中国民俗的一个特殊的表现领域,也形成了中国园林景观建筑的独特风格。所谓“园林景观建筑”,包括楼台馆榭、亭房廊径、山石池泉、船桥栏靠、龙墙漏窗、奇花异木、嘉卉珍果、装饰摆饰等,涉及园林中的主体建筑、小品配置和细部装饰。所谓“民俗观”,则指风俗观、生活观,作为人的生活需要、理想追求、情感抒发和信仰寄托的象征表达,它们通过叠山、理水、造屋、铺路、装饰、摆饰、小筑、对景、借景、莳花和植木等造园手法,反映出寄寓在园林艺术中的文化传统、社会风尚、审美习惯和园主的个性风格。
中国园林景观建筑中的民俗观,作为生活与艺术的无声表达,主要表现出“刚柔相济,阴阳和顺”;“时空流动,内外交通”;“除凶纳吉,入世乐生”;“统一变化,彰显个性”等基本的文化特征。
一、刚柔相济,阴阳和顺
“刚柔相济、阴阳和顺”是大自然的法则,也是人生之道和中国的民俗传统。作为理想的境界和精神的家园,中国园林追寻着这样的法则和传统。在园林景观中,往往山水同在、曲直互见、虚实对应、强弱并用,表现为刚柔、阴阳的协调、和顺,人生与自然的呼应、谐同,以及不偏不倚、能屈能伸的心境与气度。中国古代的私家园林多为园主隐入“城市山林”的别业,他们曾经为官或经商,崇文而知礼,大多信天理、重人伦、爱自然、读诗书,讲求人文与天文的交并、人道与天道的统一。
在和谐、统一的宇宙观与人生观的潜移默化下园林景观的建筑往往带上了哲学应用的意味。例如,在中国园林的建造中,人们总少不了运用叠山理水的基本造园方法,而山、水正好给人以刚柔、阴阳对照的直观印象和相反相成的哲学联想。山石的高耸、坚挺,带上了阳刚气息,而池水的静谧、幽曲和轻缓的涟漪则成了阴柔的象征。
关于石与山的相互关系和文化判断,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多有著述。《说文》曰:“石,山石也。”《释名·释山》曰:“山体曰石。石,格也。坚捍格也。《经籍纂诂》卷十五引《周礼·大司徒》注曰:“积石为山。”因此,中国园林中的片石或叠石大多有“山的取意。古人认为,山能布气调神,①《春秋说题辞》云:“山之为言宣也。含泽布气,调五神也。”为“阳精德泽所由”,②《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七云:“山者,阳精德泽所由,生君之象。”故被视作“阳”的象征。至于水为“阴”之说,也屡见于中国汉代的古籍。《论衡·顺鼓》曰“水,阴也。”《白虎通·五行》曰:“水者,阴也”,“水者,盛 阴 者 也。”《淮 南 子 · 天 文 训 》曰:“阴 气为水。”③见《经籍籑诂》卷三十四“水”。
其实,山、石在古人看来,本也具有阳、阴之性《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七云:“山者,阳精德泽所由,生君之象。”《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三引汉许慎之说云:“山者,阳位,君之象也。”山因雄健高峻、与天相接,被视作“阳”的象征。《尔雅》云:“山西曰夕阳,山东曰朝阳。”此说强调了山的东西两面均与“阳”相关。然而,“石”却又被古人视作阴类之物《经籍纂诂》卷第一百引《汉书·五行志》云:“石,阴类也。”又引《春秋穀梁传》云:“石者,阴德之专者也。”因石为“山物”或“山体”,往往隐没山中藏而不露,故古人又有“阴类”的联想。实际上,山本身也有“阴阳”的因素,山之南称之为“阳”,山之北称之为“阴”,阴阳同在的认知,构成山“吐生万物”的信仰基础。唐代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七引《韩诗外传》曰:“山者,万物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吐生万物而不私焉,出云导风,天地以成,国家以宁。”
“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是和谐世界的最高表现,也是刚柔相济、阴阳和顺的内力驱动。
此外,水也联系着阴阳,所谓“水之南为阴、水之北为阳”,乃从河的南北岸受光与背光的不同联想到“阴”与“阳”的对应,以及它们之间的互联互通。
可见,“山”、“水”在文化观念中各有“阳”、“阴”的深层意蕴,其自身及彼此间又因阴阳同在而自然、和顺。叠山与理水手法的并用就在于追求“阴”、“阳”的同在与和顺,从而为园林提升美感,并营造安宁的气氛。
在中国园林中,不仅在地上植有石峰、石山或片石,人们更在池中水际立石为岛,以象征的、模拟的方式追仿海上五神山或三神山的神话意境,从而使园林景观带上了神话哲学的成分。此外,园林建筑与配物还采用多重对应关系来表达阴阳的相伴相随与调和一统的立意。例如,建筑的立柱和墙体都是笔直的,但屋面、角脊则是弯曲的;厅堂、房室、水榭等建筑的平面一般讲求方正,但路经、迴廊、池岸则多取曲折;园中的树木,以松木为刚劲,以池柳为柔弱;等等。这些对应的配置,除了增加视觉上多重变化的赏景效果,更在于从功能上表达刚柔相济、阴阳和顺的造园主题。
二、时空流动,内外交通
中国园林有“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审美定势和文化追求。园主虽因辞官或歇商而揖别尘世,遁居别业,却思接千载,心连天下,常怀抱合四时,交通内外之想,欲在时空驾驭和内外通达的幻想中实现精神的自由。拿扬州个园中的四季叠石来说,其园以笋石为“春山”,以太湖石为“夏山”,以黄石为“秋山”,以宣石为“冬山”,表现出一日之内、一园之中的四时之景和相互间的映照、连接与流动。主人或坐春山,或登秋山,可在夏山纳凉,可临冬山赏雪,如此叠石,营造出了季节更迭、空间流动的景观。园主坐拥四季石山,便一扫蜗居的闭塞和困顿,从而得到逍遥于人世与宇宙之间的快乐。
在园林中,厅房楼馆与石山、迴廊等虽有平面上的高差,但在造园过程中却往往能做到相互衔接,通连变化,这除了在技艺上表现出造园者们独运的匠心,也在观念上表现出他们对园景时空相贯、彼此流动意境的心向神往。时空衔接、彼此流动的造园思想本来自宇宙法则的启示,也来自人们对传统民俗生活的观察和体验。人生礼俗中的生死相连和阴阳两界间的交通转换;岁时民俗中神秘的时令观念和周而复始的再现特点;神话和传说中有关物物相通时空生成与变化从无序到有序的循环往复,以及神们上下于天、来去无碍、神人相感的叙说;建筑民俗中“上梁正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薇星”之类的吉语应用,以及在“天似穹庐”的建筑宇宙观影响下产生的“五月不上屋”的禁忌,等等,都能诱发时空流动的联想,进而体现在园林的景观设计中。
中国园林的一些造园手法还旨在突破园墙的阻隔,追求内外的交通,把园内小天地与园外大世界勾连起来,从而扩大赏景的视觉空间和想象的心灵空间。除了园墙的花窗、漏窗的设置,园林墙角、墙边常见小筑和花木,以改变实墙的沉重和单调,并以窗外对景的形式实现空间的变化与延伸。至于“借景手法,在造园中也多有运用,其目的就在于突破园林中有限的赏景空间,并从视觉到感觉实现内外的交通。明人计成《园冶》中有“借景”之法,他所说的“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远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飧”,就是要从听觉和视觉上拓展园景的感受空间打破园墙内外的无奈分隔,达到在园内外心驰神往的自然交通的目的。
在中国园林中常见有船形屋、石舫一类的构筑(图1),例如,在扬州的汪氏小苑中有船形屋的建造,在南京煦园水池中有石舫的砌筑等。船屋、石舫作为景观建筑,所表现的是水陆的相通,内外的相连,显示出园主虽在园内,却能乘船远行,并使想象的能游走景外的交通功能得到有效的发挥。
图1
三、除凶纳吉,入世乐生
民居建筑为“居有所安”,多有镇物与祥物的应用,以退避凶殃、纳吉迎祥,营造吉宅瑞屋的气氛。中国园林建筑亦是如此,也借助构件、装饰、配物、摆饰等表达园主长乐未央、入世乐生的情怀。
所谓“镇物”,又称“禳镇物”、“辟邪物”、“厌胜物”,作为传承性器物文化,它发轫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低级阶段,并随着人类生存空间的拓展、创造手段的丰富及生命意识的增强而愈来愈曲奇庞杂。镇物以有形的器物表达无形的观念,在心理上帮助人们面对各种实际的灾害、危险、凶殃、祸患,以及虚妄的神怪、鬼祟,以克服各种莫名的困惑和惶恐。镇物所辟剋的对象多为鬼祟、物魅、妖邪、精怪、阴气、敌害之类,具有神秘的俗信色彩。由于这种功用的间接性同对象的虚无性、方式的象征性、效果的模糊性和形制的驳杂性并存,因此,镇物历来就显得奇奥而神秘。
镇物作为心化的器物,或物化的精神,是一定历史时期人们的生活实录和心理陈述,也是人们对己身趋吉避祸心态所作的艺术的与哲学式的表达。虽然它联系着神话思维、巫术观念和宗教信仰,但作为一种文化的形态,一种风俗应用的工具,一种寓意明确的象征,表现为对生命、生活的热爱,对现世幸福的憧憬,以及对未来岁月的祈愿。
镇物在园林景观中多有所用。诸如,园门前的石雕门当,以形似大鼓,声似雷霆以除妖;大门内的土地小庙,护佑宅室人口平安;建筑正脊上所做的鸱尾或蚩吻,借助来自印度的河神摩羯以吞火怪;角脊上的神兽和瓦将军,以及带有虎头、八卦等图纹的瓦当和滴水,檐下斜撑的狮子木雕、地下阴沟的古钱纹盖板等,都具有除凶镇辟的文化功能。它们或吞火怪,或阻阴邪,或驱鬼祟,以艺术装饰的方式在美化园景的同时,旨在维护园宅的平静和安宁。
而用以纳吉的祥物,在园林中更是处处可见,俯拾即是。所谓“祥物”,又称“吉物”、“吉祥物”,系由原始崇拜物、巫具、宗教法具等而衍生出的福善、嘉瑞的象征物品,它借取自然物、人工物及其他文化形态,遵循物物、物事、物人相感的原始逻辑,在礼俗应用中表达明确而强烈的祈福纳吉的功利追求。“祥物”的名称在汉代已经出现,《后汉书·明帝纪》有载:“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祥物的构成体系,包括日月星辰、山水云气、神佛仙道、动物植物、神兽灵物、日用器具、武器工具、乐器珍玩、经籍图画、文字符籙等,即一切被赋予祥瑞嘉庆意义的自然物、人工物及其文化符号。由于祥物多用类比的、象征的、联想的方式而承传、应用,故而含蓄委婉、曲奇多趣。
园林景观建筑中的祥物也多彩多趣。门窗、裙板、栏板、墙壁、地面、梁柱上的木雕、砖雕、石雕、彩画作品,大多为各类吉祥图案,常见的有盘长纹、卐字纹、方胜纹、万寿纹、冰裂纹、葫芦纹,等等。园中建筑所配的楹联大多为写景抒情的吉祥话语;园内各门的砖雕雕题额多为“通幽”、“入胜”、“赏心”、“揽月”、“和风”一类的风雅和吉祥的语词;室内摆设以瓶、镜表“平静”,以三星的瓷像表福禄寿进门;而建筑上的装饰图案以卐字纹、长寿纹、团寿纹、梅花纹蝙蝠纹、鹿纹、鱼鳞纹等为多,均有纳吉迎祥的取义。
四、统一变化,彰显个性
园林景观的设计将建筑、山石、水池、花木、路径、小桥、石舫等部分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错落有致、相互衔接、风格统一、独具个性的整体园林设计讲求统一中有变化,共性中显个性,从而展现园主的文化素养和艺术风格。
中国园林的建筑不仅有体量尺度、几何平面、屋脊形式、回廊复道的变化,还有位置、标高、花木配置、衬景、对景、借景、路径通连等考虑,一般均讲究景到随机,歩移景换。例如,园墙一般都坚实、高厚,以营造出一个远离市井尘嚣的“城市山林”,但墙体又不可显得过于沉重和单调,于是人们在墙体前植花木、立石峰、砌小筑、修半亭(图2);此外,还将墙头砌为龙脊,以曲线来改变直线的单一,并产生静中有动的视觉感受。
图2
中国园林的门窗变化多样,是构成园林景观的一个重要方面。门有长方形、圆形、六角形、葫芦形、宝瓶形等做法(图3),而窗扇,尤其是墙体的漏窗,更是图纹多样、造型各异。园林中的木窗或石窗,除了方形、圆形的基本造型,还见有扇形、书卷形、梅花形、六角形、树叶形(图4)、寿桃形等多种样式。这些门窗形制的变化旨在打破园林景观的单一,显现统一而变化的特征。
图3
图4
再拿园景中以卵石铺设的“花街”说,它除了改变地面的质地与色彩,也铺就题材不一的吉祥纹样诸如:仙鹤、回头鹿、菊花、梅花、方胜、盘长、“五福捧寿”、“平安富贵”、“必定如意”(图5)、“福在眼前”、“鱼跳龙门”等等,成为园林中又一道既统一又变化的民俗景观。它呼应并衬托着园中的建筑与花木,在渲染吉祥气氛的同时,又成为不同景观建筑的有机连接与自然过渡。
图5
从上述民俗观在园林中应用的简略讨论,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认识:中国园林景观的建设不仅是建筑与技术的问题,也是民俗与文化的问题。其中的哲学思考、美学法则、功能追求、文化背景等都有民俗传统的影响,反映了民俗观对园林景观建筑具有潜隐而实在的作用。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the Chinese gardens embody th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embracing nature and the traditional folklore.The folklore is symbolized by the building units,carvings,decorative tiles,the arrangements of flowers and trees,the patterned road,the arrangement of artificial hills and islands and the Chinese mythology in these gardens.
The Chinese folklore in the Chinese gardens
TAO Si-yan
TU986.1;G122
A
1671-511X(2012)05-0083-04
2012-06-20
陶思炎(1947-),男,江苏南京人,博士,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研究方向:民俗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