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一家”与苏轼关注柳永词的文化动因*
2012-08-15曹志平
曹志平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苏轼文化探索和建构的思维触角遍及其文化实践,他在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词”里,也找到了文化整合的语境和价值建构的世界。苏轼关注以及有意排斥柳词的文化动因中,既有以士大夫的高雅情志规范词情、革新词风的创新意识,又有在文化整合的生态环境中自我价值建构的自立意识,以期在“柳七郎风味”之外,建立起士大夫雅词的阵地。苏词的“自成一家”,是对词体所蕴涵的文化价值的重新建构。
一
苏轼“自成一家”的词学理论与实践,首先表现为对柳永词文化现象这个纵向坐标的探索,而且趋俗从众的柳永已树敌在前。
文化现象的历史必然,不仅仅在于互相独立的文化价值的呈现,而且表现出彼此之间的对话和交流。只有在互相参照、纵横比较的基础上,才能在历史文化的坐标图系中,标志出各个独立的文化现象的具体方位。柳永词从原生态与接受态这两个社会角度,建构起自身文化现象的平衡机制。而柳词的原生态,早已为自身社会接受态的或扬之九天或抑之九渊的悖论状态准备了条件:一是,柳词“寒士浪子词人”的社会角色和形象自塑,已在历史机遇和个性选择中自树靶子。二是,与这种社会角色相联系的价值建构中,“奉圣旨填词”的招摇,是在社会阶层层面上抵牾情绪的宣泄,矛头直指统治阶级的最高集团;“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高歌,则标志着传统理想上的裂变;趋俗趋众的审美观念,则意味着个人情志与天赋部分为大众趣味所取代,传统文学特有的儒雅风味为受众需求所淹没。这些都为柳永词在北宋中后期恢宏的文化整合环境中处于众矢之的的位置提供了被批判、被排斥的具体内容。因为传统价值观之于文人的评价,并不仅仅在文士才学的自身系统中进行,而更多的是在道德系统中论定。
传统文化的这种“精英淘汰机制”,连属着文士阶层价值系统中“文人无行”的命题,“自古才士多陷轻薄”的偏见及其固化,孕育出文士与命运“二律背反”的文化现象。如曹丕《与吴质书》指出:“古今之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1]《北史·温子升传》载曰:“杨遵彦作《文德论》,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恶,惟邢子才、王元美、温子升彬彬有德素。”[2]《颜氏家训·文章》以屈原、宋玉、东方朔、颜延之、谢灵运等36 人为例,来批评文人困才自矜,曰:“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3]这些本来是对一种文化现象的总结,但是,在文化传播的事实上,又巩固着以德量才的“精英淘汰机制”。
在“君子”与“小人”之辩炽盛的北宋中后期,敏锐的士大夫们已把这种机制与世风联系起来。司马光《论风俗札子》曰:“国之致治在于审官,官之得人在于选士,士之响道在于立教,教之归正在于择术。”[4]此言虽是针对当时科场举子多言老庄而发,但也反映了士大夫对于非儒思想“败乱风俗”的深切忧患。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层次地理解宋人对于柳永的不公正态度了。叶梦得《避暑录话》叙及柳永词名,曾不无惋惜地说:“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后改名三变,而终不能救,择术不可不慎。”[5]
与传统文化争夺传播霸权的柳永词文化现象,其非儒思想对于封建统治秩序的冲击,不能不让正统士大夫忧虑,柳永及其词就不可能不成为敏锐而富有忧患意识的士大夫们排斥、批判的对象。而在正统文化传播的事实上,柳永正是这样一个被排斥、被批判的文化个体,从当时临轩被黜,到久困场屋,到仕途蹇滞,到被晏殊斥退,到潦倒客死,到身后遭儒士唾弃,再到千年以后遭雅士指责,人们愈来愈多地剥夺着他的“士”的存在事实,而愈演愈烈地把他推向“另类”——俗文化。
文化的深层结构是潜隐于表面文化现象背后的东西,往往作为行为或变迁的密码,即为众人所习焉而不察。因而文化的反省经常首先发生在个体的先觉者身上。对于柳永词的市俗情味较早觉察并明言讥刺者,正是较早地在“小词”中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的“小院”忧思,取代“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张泌《蝴蝶儿》)的“花间”蜜意的晏殊。苏轼作为一个更具先觉者意味的文化个体,其《上神宗皇帝书》言:“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短长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6]此言虽为王安石变法而发,但实质上反映了苏轼思想深处重德教而化成天下的儒家教化原则的蒂结。从这个蒂结出发的文化视野,对于“小词”的关注,也考以道德之深浅,察以风俗之厚薄。如胡仔《苕溪渔隐词话》载东坡责李后主云:“李后主词云:‘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惯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7]162苏轼从“小词”读出为人为君之德,所以责备李后主为人为君之失德。而苏轼对于词坛的关注,与柳永词的传播及其风靡词坛密切相关。
据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载: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可复改矣[8]。这里,不仅反映出苏轼对于柳永词“销魂”风味的厌恶、对于秦观词婉弱气格的不满,而且透露出当时士大夫无意学柳却学柳的词坛现实以及苏轼对这种状况的忧虑。本来,苏轼以秦观为得意门生,曾荐于王安石曰:“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词格高下,固无以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饰,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某请以身任之。”[9]这样一个有行、才、忠、义的士大夫文人,不但填词无意学柳却学柳,而且作诗也“待入小石调”[10],秦观诗已有词化倾向,这种状况不可能不引起文化巨人苏轼的忧患。柳永词已风靡词坛,若无高才雄力,不足以与之抗衡;若无鲜明旗帜,亦容易被其淹没。具有特殊心理机制、雄厚文学功底和独特政治地位的苏轼,在文化整合的生存环境中,在苏、柳二元对峙的选择中,自觉地树立起“自成一家”创新和自立大旗,在“长短句诗”中进行自我价值建构。
二
排柳黜俗,苏轼以期在“柳七郎风味”之外,建立起士大夫雅词阵地。
苏轼密州时所作《与鲜于子骏》一书中,即明确表示无意于“求合世俗”,鲜明地高举“自是一家”的革新词风、自我树立的旗帜,曰:
所惠诗文,皆萧然有远古风味。然此风之亡也久矣。欲以求合世俗之耳目则疏矣。但时独于闲处开看,未尝以示人,盖知爱之者绝少也。所索拙诗,岂感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11]1560。
不管此“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吹笛击鼓以为节”之词是否指《江城子·密州出猎》,都表明了《江城子·密州出猎》这类词的出现,是苏轼在“柳七郎风味”之外,而“自成一家”、自我树立的理论自觉基础上的创作实践,字里行间透露出创作和自立的自豪和快意。
当然,苏轼对柳词的态度是复杂的,叶嘉莹先生曾有透彻分析:其一是苏轼对柳词极为重视,将之视为相互比拼的对手;其二则是苏轼对柳词中的淫靡之作也表现了鄙薄和不满;其三则是苏轼对柳词中之兴象高远之特色,则又有独到的赏识。基于此种复杂的态度,柳词与苏词之间,就产生了一种颇不容易为人所体会的微妙的关系[12]。这种复杂态度的背后,实质上反映了不同的审美情趣在雅、俗两种文化渗透中的冲突,意味着苏轼以期在“柳七郎风味”之外“自成一家”的根本目的,就是以士大夫的高情雅趣来提升词品、革新词风,使歌词成为士大夫抒情言志的工具。
苏轼以士大夫的高情雅趣运诸笔端,以高人的远见卓识、奇才逸气树立新风,在词中无事不入、无意不入,其词作思想风貌的儒雅高妙、清旷绝尘,受到世人的一致称道。其《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类自不必论,即便是“言情”词,也迥异于柳词与“花间”,写得婉雅含蓄、清丽高妙。如《洞仙歌》,虽然写后蜀国王孟昶与宠妃花蕊夫人深夜纳凉之“艳事”,但苏轼对其“艳情”进行了“雅化”、“士大夫化”处理,所描绘的花蕊夫人聪思慧心、贞静冷艳,非同凡尘,所抒写的并不是“良辰美景”、“人间欢爱”,而是借以感发“流年偷换”的人生悲慨。苏轼手笔的高超、情思的深婉非一般词家所能比拟,更不同于柳永的“淫词艳曲”。所以,张炎《词源》赞叹苏轼《水龙吟·咏杨花》、《洞仙歌》等“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7]267。黄庭坚称其《卜算子》“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13];胡寅赞其“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14]
正是因为苏轼以深邃的哲理思考和高雅的趣味衡量词品、创作词调,所以,他同柳永的对峙之中并没有全盘否决柳词,对其适合士大夫审美趣味的雅词也有高度评价,《侯鲭录》卷七就引有苏轼语曰:“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15]柳永在雅、俗文化互相冲突、互相渗透的时代里,一方面大力创作俗词以应崇俗者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也受到士大夫文人接受者群体的审美期待视界的左右,创作出《八声甘州》、《戚氏》等典雅之词,以至于时人将其《戚氏》与屈原《离骚》相提并论:“《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7]84这正是柳词之所以在当时雅俗共赏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成一家”的大旗意味着苏词于词坛的独特风貌的树立,而用以树立的具体途径,就是向“长短句诗”靠拢。杨海明在《唐宋词美学》中指出:“其实,苏轼并非不善写作婉约风格的词篇,如其《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阕,就曾被王士祯誉为‘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但他偏要‘以诗为词’地写出一些招人批评的豪放词来;究其用心,恐就在于用它们来革新词风,一新天下人之耳目。”[16]苏轼自己在长短句诗体中,找到了“自成一家”词存在的依据。其《与蔡景繁》曰:“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17],显示了寻觅中的意外惊喜。其《答陈季常》曰:“又赋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11]1565,更明确地表明自己对诗人之词的肯定和赞美。所以,我们看到,在苏轼的创作实践中,苏词无题不入,与苏诗共同载负抒情言志的使命,开拓着儒、佛、道三家思想并存而交融的新的文化景观。当然,苏轼“自成一家”的建构,又是对词之角色、地位、形象、意境的重新选择和安排,使词体呈现全新的精神风貌和价值取向,使天下人耳目一新。
总之,苏词的“自成一家”,是对词体所蕴涵的文化价值的重新建构,是苏轼在文化整合环境中,以自己的卓越见识和文化实践建立文化个体的重要表现。苏词作为柳词的对立面,以高人雅志、诗笔妙章,崛起于北宋词体进化的同心轴上。从此,宋代词坛上形成了市民俗味与高人雅志之间、归隐意绪与享乐心理之间、传播性合乐歌词与抒情言志新诗体之间的三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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