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郊外故营地上的东坡及雪堂遗址考——从苏轼诗文有异文、异说时应以何者为准说起
2012-08-15梁敢雄
梁敢雄
(鄂东职业技术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近几年来考寻苏轼遗址在黄冈方兴未艾,重点之一就是要找出苏轼在黄州躬耕的东坡、特别是建于坡上的雪堂今址在何处。明弘治《黄州府志》与万历《黄冈县志》(二者分别是现存黄州最早的府志与最早的黄冈县志)俱言东坡本在宋城外,明城北移后被围入城内。近年来有说它一直在宋、明城外的,也有主张在宋明城重合的黄州城内。考证中少不了要大量引证苏轼诗文。然而苏轼的诗文(下简称苏文)在不同集子、不同版本中存在不少异文或异说①。以《赤壁赋》为例,就至少有三处异文:《朱子语类》卷130言“尝见东坡手写本”中赋文“盈虚者如彼”之“彼作代”、“吾与子之所共适”中“适作食”;现珍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苏轼的墨帖赋文“渺沧海之一粟”句中的“沧海”作“浮海”,上举句中“共适”亦作“共食”。对于黄州东坡及雪堂所在地的记载,苏文中亦有异文、异说。那么究竟以孰为准?
一、苏文可靠性高低的排序
现存苏文当然以苏轼真迹碑帖如《黄州景苏园帖》、《成都西楼帖》、台湾故宫博物院藏苏帖等等最为可靠。苏文的宋、元集子仅有极少量残卷珍藏于海内外大图书馆内,非一般读者所能得见,姑置(以下简称《七集》)不论。本文以今人所见刊刻最古(明代主要据宋版汇刻)保存完整的《东坡七集》——明成化吉州刻本《苏东坡全集》一百一十卷为主要对象,来讨论苏文的可靠性问题。窃以为苏文按其可靠性的高低可排序如下:1.苏轼真迹碑帖;2.现存苏轼《七集》(晚清校勘名家缪荃孙批校本,收于《四部备要》)中的《东坡集》与《东坡后集》(以下简称《前集》与《后集》);3.《七集》中的《内制》、《外制》、《奏议》、《应诏》四集;4.宋人所引苏文;5.《七集》中的《续集》。一般说来如有异文或异说,则应以排序在前者为准。
据《四库总目提要》与《四库提要辨证》及《宋刊苏轼全集考》等考证:《前集》为苏轼手订,即宋人邵博在《邵氏闻见后录》中所谓京师本;《后集》是以刘沔所编、苏轼审阅过的二十卷为基础稍有补充而编定。这两集经苏轼亲自审阅过,其可靠性几等于苏轼墨帖而稍逊!《七集》中的《内制》、《外制》、《应诏》、《奏议》四集,应见于朝廷档案。苏辙所作《东坡先生墓志铭》、《宋史·苏轼传》及宋代两大著名书目《郡县读书志》与《直斋书录题解》均有介绍,当为东坡无恙时已印行但未经苏轼审核,故其可靠性低于前、后集;宋人征引的苏文,鉴于难保证引者一定全文照录而无节略或隐括,故其可靠性低于前三者;最差的是《续集》,它迟至明代才出现,是成化四年江西吉州知府程宗所编。程宗依据宋曹训所刻旧本(雄按:曹训本汇总了苏轼各集,其诸集名及卷数与《郡县读书志》所录一致)撇除和陶诗外,编为前六集,共98卷,而取曹训旧本所无、但明洪熙时依据宋麻沙大全集新刻的未完本中有、再并入和陶诗编为《续集》12卷,总共110卷。由于《续集》内容主要取之于麻沙书坊私刻大全集本,虽辑佚之功甚伟,但不可避免地把麻沙本误收、假冒、讹误带进了《续集》。所以,引用《续集》中的文字必须谨慎,作为文学欣赏尚无大碍,如果充当历史、地理的考据,则至少要在保证与苏帖、东坡《前集》、《后集》及宋人所引苏文没有异文、异说的前提下方可为据。如有异文异说,则不可依《续集》之文,而要以前四者中的苏文为准!
二、苏轼两信中所提到的“城中”乃“郡中”所讹
苏轼与子安兄和杨元素两封信分别提到“今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1](P500)“今于城中葺一荒园”,[1](P578)被人们当作东坡在宋城中的主要证据,甚至由此推衍出黄州宋明城重合的结论,事实上这是不足为据的。因为这两封信同出在明代所编的《续集》第5卷中,其城中之说,不仅与《前集》卷12诗《东坡八首》苏轼自序说不同,也与宋人所编两种著名的苏轼年谱所指同一地址的文字有异!《东坡八首序》云“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1](P60)”、傅藻《东坡纪年录》②照录之云“为余郡中请得故营地数十亩”;王宗稷的《年谱》②则称“于郡请营地,使躬耕其中”。可见上举两信中提的“城”字,在苏轼序文和两种宋人年谱均作“郡”字!故此“城”字若非苏轼所指责的“为俗子所改窜”,则必是校勘名家缪荃孙校后跋语中所说“记不胜记”的讹字!至于前信中的“十数”二字则明显是“数十”二字误置,因苏轼多次提到躬耕数十亩。除上引序文外,与王定国信曰,“得荒地数十亩…躬耕其中”[1](P414)、与章淳书曰,“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1](P456),等等。根据上举原则,其“城中”应订正为“郡中”。故此两信不能充当东坡在宋城内的证据。东坡、雪堂、牢城及潘家祖居屋都在城外故营地上。
三、东坡与雪堂遗址的具体方位
鉴于弘治“府志”上距永乐六年府城最后完工时未过百年且无战乱发生,官方有关明初筑城的大量一手文牍必为“府志”纂修者所掌握,故笔者认为该“府志”关于明初筑城情況的记录应该基本上是可信的。当然不排除有少量疏漏和不甚准确之处,例如明城西部与南宋城西北隅有部分(如原子城区)重叠而漏载,这可从“府志”对竹楼的记述中看出。东坡者,黄冈山东侧之坡也。明初筑城时已将其大部围入北移的新城之中了。笔者详考后曾指出:它就在宋人称为黄冈山、清代称古楼岗东侧之坡,苏轼躬耕处则在其南段即今城内十八坡顶至十三坡顶岗脊一线之东侧坡上[2]。该坡上所建的雪堂西距由宋至清位置未曾迁移的的州府衙门所在地古西坡(清至民国时称为县岗,含老米厂,至老县委大院及人武部一带)仅百余步,不超过半里。
明代在雪堂故址处建有一座号称坡仙的石牌坊。清康熙黄州通判宋犖就是根据“十八坡后坡仙坊”的指引,找到了洗墨池和雪堂故址,在此重修了由雪堂与竹楼合称的宋贤祠(见乾隆《志》卷16宋犖修祠记)。乾隆24年与光绪8年的《黄冈县志》多次提到雪堂在“城内东南”、“坡仙坊十八坡后”;光绪《县志》卷3在城隍庙坡街下更指出“坡仙坊:后重建,题曰东坡故居。”这就是说宋犖重修雪堂后,人们把稍北的明代坡仙坊改建为东坡故居坊,还把穿过坡仙坊与府城隍庙之间的横街称坡街!光绪“府志”卷5也指出坡仙坊在府城隍庙西南。府城隍庙址又在何处?黄州耆老都知道它就在今市中心菜场西边地区水利局大门东侧院内。城隍庙坡街即今十八坡顶之东、经地区水利局大门通向考棚街之小街。清嘉庆时,苏学名家王文诰曾专程来黄州拜谒雪堂,他是进南城门穿市井左转即进穆家街,见到了已颓败的雪堂(见《苏文忠诗编注集成》卷21)。总之,有近百条史料形成了可靠的证据链,将雪堂故址锁定在一字城门西侧以十三坡顶为西端的的穆家街。那些没到过黄州实地的前人对东坡具体方位的想当然之说皆不足以充当证据。黄州2011年的考古发掘亦无法提供东坡及雪堂的具体方位。
黄州城区有一处是从晚唐、宋、元、明、清至今未变的定点,即北宋雪堂南对的四望亭故址。四望亭建在苏轼所谓的“后丘”[1](P208)、张耒所称的“四望岭”、陆游称之“高阜”、范成大谓之“高坡”之上(后三者分别见《张耒集》、《入蜀记》、《吴船录》)。他们均实地登临过。范称此为“登览不凡处”,可遥望“武昌数峰”;陆游赞其“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但无一人言此处有城垣。南宋时该亭重修,更名高寒亭,又称高寒楼,明初建城时则在四望岭上新筑府城的南垣。时高寒楼亭已毀,但高耸的亭基至民国犹存,邑人称之南楼墩。该亭原号四望,可见它比四周都高,应该在南城岗最高处!有人仅据今日南城岗因密建房屋而削峰降坡的现状贬称之“小乳头山”,显然不了解其历史地貌,不知此处海拔至今仍高于其南会同岗。清嘉庆时在一字门之西的南楼墩上建亭,更名培风亭,亭下正北处当即雪堂旧址。据世居黄州且当年多次登临过此高阜的黄州耄耋指示:今市商业局后岗东侧当年有一峰峦比周围高得多,城垣正从其南侧山腰而过,其北对贾家街。黄冈县地下党老革命黄金彪正把家建此最高处。
苏词提到“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1](P208)与雪堂前有“小桥流水”[1](P244)云云。陆游《入蜀记》则确指雪堂南向,大门前有小桥跨过溪流。北山(即龙王山)依旧,黄冈山(即鼓楼岗)仍在,此溪流建国初期犹存。它便是笔者曾目睹的穆家街那条宽约1米、深约1-1.5米、两岸石砌的自西东流的沟渠,沟水穿过考棚街南端的下拱桥后出城。清代三朝《府志》府城图均将此明沟水出城处标示在一字门东侧,号称水关,它是明初筑城时为自古就有的溪流专修的出城水门(笔者儿时亲见过该水门为约1米高的小拱门)。此溪沟穆家街段,晚至上世纪50年代末才盖上了水泥板,成为了今市商业局门前的沿街暗沟。惜明代方志没留意雪堂故址前溪流尚存,未能用上这一明显的标志。
雪堂故址除可界定在考棚街以西、十三坡顶以东、市水利局以南之外,还可据陆游之记将它局限在穆家街暗沟之北极近处。更可用雪堂大门正南对市商业局后岗上最高处——黄金彪老革命之屋来找出雪堂更准确位置!它就在贾家街南端及西侧房宅与穆家街相接处。
注释:
①异文,一般指某人同一句话在不同的版本和文集中文字叙述有不同处;异说:本文特指苏轼所言某地址,在不同集子中或宋人征引中说法不同。
②两谱均见:苏轼资料汇编(下编),中华书局,2004.
[1] 丁永淮,等.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6.
[2] 梁敢雄.千载东坡,故址在何[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