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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离相爱——论《小团圆》中的母女关系

2012-08-15唐宇红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母女团圆张爱玲

唐宇红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2)

张爱玲的小说基本上除重点人物以外,着墨最多的便是主人公的亲人了。而在这些以主人公为中心的亲人形象里,母亲往往是最不能忽视的角色。《小团圆》作为张爱玲的遗作并没有跳出这个规律,但是它所塑造母亲形象并由此而展开的母女关系却又与前期的作品有所不同。

一、母亲形象的转变:“恶母”变“严母”

张爱玲以往作品中的母亲形象无疑是异化的,无母女亲情的。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半生缘》中的顾太太,《花凋》中的郑夫人等等,无不是自私冷漠不顾儿女生死的“恶母”形象。而《小团圆》中的母亲——蕊秋尽管一方面庸俗、滥交并且也带有冷漠自私,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关爱。特别是在对待金钱与子女的态度上,蕊秋与曹七巧、顾太太之流有着本质的区别。

曹七巧,《金锁记》里的灵魂人物,这个付出了所有终于换来了一份家产的辛苦女人,在为了守住自己用青春与情欲换来的这份家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思恋多年的男人。金钱不仅操控了她的人格,更是囚禁她的黄金的笼子,“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不给自己快乐,也不让子女快乐。”(夏志清语)被金钱控制的曹七巧,完全没有母亲应有的温情,有的只是自虐与虐他的疯狂。为了控制子女,她教儿子吸大烟、逛窑子,不惜破坏女儿原本应该有的美好婚姻。《花凋》中的郑夫人,也是一副精明商人算计相。为了自己努力积存的一点私房钱,她毫不留情地放弃了女儿的生命。她对于女儿的爱,在金钱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半生缘》中的顾太太更是毁灭女儿的帮凶,不仅对大女儿曼璐的堕落持默许的态度,而且在曼桢受困之时袖手旁观。她本有机会说出真相,解救曼桢,可是,当她摸到口袋里那一叠“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1]可以说,张爱玲笔下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因为金钱而放弃了女儿。

而《小团圆》中,蕊秋尽管对九莉没有像普通的母亲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很多时候她的不善表达或者是过于直白伤害了九莉的心,但是在金钱与女儿的选择上,她却是极尽所能地尽了一个母亲的心。离婚后,蕊秋害怕前夫只管儿子而不管女儿,于是主动将女儿送去学校受教育,因为在蕊秋看来,女子只有受过教育才能有自立的本领。她毫不计较地送九莉学钢琴、学画画,上昂贵的私立教会中学。而当九莉从父亲家逃离后,她也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她,让她跟随自己生活。她支持九莉念书,送九莉上港大,并花费高额学费让她参加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办的监考人自己办的补习班,并在生活中,时时刻刻纠正九莉的举止,希望将其培养成淑女。如此等等,不难看出,蕊秋是以母亲的身份在关照着女儿九莉的。尽管她并未做到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但至少她不是“恶母”,或者说,她只是一个不懂表达的“严母”。可以说,没有母亲蕊秋的这种付出,也就没有九莉日后的成就,或者说,没有我们日后所看到的张爱玲。

二、母女关系的转变:“审母”变“恋母”

张爱玲以往作品中的母女关系总是淡漠而异化:母亲为了金钱或者别的外在原因可以毫不留情地牺牲女儿,也因此,女儿对于母亲的感情更多是一种失去庇佑的惶恐以及极其无助的伤痛的感情。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半生缘》中的顾曼桢。《倾城之恋》里,兄嫂们花完了离婚后寄居在家的白流苏的钱以后,便露出本真的面目,不仅对其冷言冷语,更是想把她赶出白家家门。可当有苦难言的白流苏满含委屈地来寻求母亲白老太太的庇护时,白老太太为了所谓的家族安定,只是一味地避重就轻装糊涂。“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你得体谅他们一点”[2],“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母亲的膝盖,”[2]可哭了半日,白流苏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床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这个时候的白流苏才真真切切从心底里觉得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而对于顾曼璐、顾曼桢而言,顾太太在母亲的角色上更是缺席的。对于曼璐而言,在她伤心痛苦需要倾诉沟通之时,母亲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而对于她一生伴侣的选择,母亲衡量的唯一标准也总是能不能负担起一家人的开销。对于曼桢,顾太太更是因为金钱而恶意缺席母亲的职位。当曼桢被姐姐囚禁被姐夫强暴之时,尽管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没主意的人,并会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会顺从于姐姐的压力让自己马马虎虎地跟了祝鸿才,但是在绝望之时,她仍然还是将最后的一点希望寄托到了母亲的身上:“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1]而母亲顾太太毫无疑问是让女儿失望了,她对世钧守口如瓶也因此葬送了女儿的爱情与幸福。

而在《小团圆》中,女主人公九莉与母亲蕊秋尽管有争吵有猜忌有怨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有着母女之间的爱,只是她们的感情更多呈现的是一种爱而疏离的状态。首先从母亲的方向来说,在人生的大方向上,她并未因为计较金钱而放弃女儿九莉。细节上,尽管有很多时候她不懂尊重孩子,喜欢用训话的方式与孩子交流,并常常不顾及孩子的感受动辄便是“我宁愿看你死”、“你活着就是害人”、“猪”这一类咒骂的话语,但是并不是说蕊秋就没有亲情,她只是不善于表达亲情,并且对于亲情表现并不够宽容与亲密。因此,很多的时候,蕊秋表达母爱的方式是极其委婉的。比如,九莉在母亲节买花的时候被骗了,心里惶恐不安,但是蕊秋却很高兴地用异常柔和的声音安慰道:“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3]九莉的剧本正式上演时,蕊秋的满意让九莉心里都纳罕:“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3]当姑姑楚娣嗤笑九莉的身材过高过细的时候,蕊秋表现出了母亲护短的本能——“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3],这无疑便是呵护了。在九莉的婚姻态度上,蕊秋尽管有着失望与无奈,但她依旧尊重着女儿,对于邵之雍她并未坚决反对,只是善意提醒九莉,让九莉多交往再决定,不要将自己封闭起来。

而从女儿九莉方面来看,她无疑是深爱着自己的母亲的。也因为这极其重视的爱,敏感细腻的女儿极其重视母亲的一言一行,母亲随意的一句话既可以让她幸福地飞上天也能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给摔死在地上。当收到奖学金后,九莉第一反应就是拿去给母亲看;而当听到母亲维护自己的身材,说俱乐部的模特也是如此身材之时,她“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3]而对于母亲给她梳的新发式,她更是小心翼翼地爱护“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可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跟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3]《小团圆》一书中,关于蕊秋的笑声、神情、外貌、姿态、穿着、言语、事件的记录与描写,绘声绘色,如见其人,联想《对照记》里大量的照片,不难看出女儿对于母亲的感情漫长而深沉。可也因为着这份极其深厚的感情,九莉对于母亲的言行也就极其敏感与在乎,还钱的事情最令人痛心,可也最具有代表性。张爱玲曾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测试”,[4]在她的小说里,金钱的关系便是爱的关系。《小团圆》中,九莉一直怕问蕊秋要钱,宁愿走半个城。对于自己买的东西花的钱,她的心里也一直想着“我一定要还给二婶。装在一只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3]她心里认定,母亲不信任她,是因为她那时没有还钱的能力,她为此痛苦不已,以至于想到跳楼来说明自己。“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这你才知道了吧?’”[3]她不爱父亲,所以尽管父亲打她、关她禁闭,可她并不伤心也不恨他,但是对于深爱的母亲,她却不能不在乎不得不伤心。

因此,可以说,蕊秋与九莉并非毫无母女之情,只是在张爱玲的笔下,这种母女亲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母慈子孝图,它更多的在提示读者,母亲女儿都是普通人,都有着凡人的一切劣根,因着自己的处境影响着双方的关系,疏离但却依旧有情。

三、相离相爱的缘由

《小团圆》中的母女关系其实并不复杂,一次简单的过马路便能将这对母女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九莉九岁的时候,蕊秋有一次领着她过马路:“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3]一次对于正常母女再平常不过的牵手,在这对母女心里却是不小的波动,源于本能母亲还是牵起了女儿的手,但这种对于身体接触感到陌生和刺激无疑又是在说明着母女之间有着深刻的疏离。可以说《小团圆》中的母女关系也就如这次牵手所表现出的含义一样:尽管疏离,但依旧有着本能的血脉亲情之爱。疏离更多的是来自母亲蕊秋与女儿九莉的距离,一来,蕊秋常年在国外生活,与女儿缺乏交流。在九莉的记忆里,蕊秋总是在收拾行李,小时候她站在旁边看着蕊秋收拾,长大了她就帮着蕊秋一起收拾。二来,即使蕊秋后面回国与九莉一起生活,可是彼时九莉已经长大,从小失了抱抱亲亲的举动,母女关系自然也就不那么亲密。而不亲密,自然是会失掉许多爱,因此也就有了这种另类的既疏离又亲近的母女之情。

而张爱玲之所以在《小团圆》中开始表现不一样的母女关系,也许不外乎三个原因。首先,在张爱玲的成长中,相比较父亲而言,母亲扮演的是更重要的角色,母亲不仅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她并且还送她受了教育,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成就了她。其次更客观的事实,也许是在中国的传统道德里面,揭自己长辈的短毕竟有违人伦。年少时,也许愤愤不平,于是在许多的作品中直接或间接的要表现要倾吐,可当时光荏苒,事过境迁再旧事重提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最后,也许这背后更深层的原因是代表着一种谅解,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的谅解。

张爱玲曾在她前期的作品里提到过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4]因此用西方现代的眼光来看待这对母女的关系反而更合适。传统的看法只会让我们觉得母亲没有对女儿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女儿也没有对母亲的绕膝之情,双方无疑都是薄情寡义之辈。可是从西方现代的角度来看,父辈与子辈、养与被养完全就是平等的事情。对于女儿而言,母亲能在危难之际助其一臂之力,并且在养时能在大处着眼,比如送其受教育,这就是尽了做母亲的义务,这就是爱。而至于那些批评那些责骂,完全可以理解为一时之言而不必计较。而对于母亲而言,在年老无经济来源时,接受女儿的救助更是无可厚非的,被爱者或者说被养着偿还某些代价本也就天经地义。《小团圆》的最后,蕊秋去世之时仍然想着见九莉一面并留下不少的首饰给九莉,这更显示了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最后的爱。可以说,《小团圆》描写的母女关系复杂而纠结,但这却是丰实而非否定了母女间的亲情。

结语

最隐秘的东西往往最难表达,而最深刻的感情往往也在最后表达。在长期的磨练表现力增强之后,在生命的尽头而不得不说之时,张爱玲这才在《小团圆》中将自己与母亲的温情纠葛向我们娓娓道来,而最深刻的生命体验也就尽集于此了。

[1]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2]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3]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4]张爱玲.童言无忌,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5]杨泽编.阅读张爱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于青.张爱玲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7]刘锋杰.想象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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