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未言尽的苍凉与美丽——曹七巧与顾曼桢形象之比较
2012-08-15曾鸣
曾 鸣
(吉首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金锁记》“最美的收获”在于塑造了曹七巧形象。因外在实处的家庭景况和七巧本有的心态剧烈错位。这就使得七巧原有的贴近人性的正面性格,同时又嫁接了贵族家庭的种种思想、生活态度。她的心理畸变轨迹主要围绕两个轴心:钱和情。在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里,她主导、演绎着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相互践残,使人生之路得以残喘延续,人性在兽性的进逼下步步退缩。
《半生缘》中的曼桢是生活在上海小弄堂中一个由曼璐(曼桢姐姐)和顾太太扮演主体角色的无父空间里的女性形象。由于事态的发展,情节的巨变,线索的纷繁杂芜,内容的跌宕起伏和前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恋爱时光的宁静美好反衬出世事变迁给曼桢带来的创伤,幸福的短暂显得苦痛的长度更长。
将两篇作品并于案上,我们发现,七巧和曼桢在其曲折、苍凉的生命历程中相继以一个女儿和妻子的形象出现时,由于她们各自所处的社会、家庭环境及自身素养的不同,对其兄长/姊姊、丈夫/恋人的情感处理方式与态度,也随之大相径庭。如果以婚姻作为女人一生的分水岭,张爱玲笔下婚前的女人大都是天真、纯洁、完整的,婚后的女人却变得扭曲、阴沉甚至千疮百孔,而顾曼桢较曹七巧而言在爱玲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则是一个例外。
一、女儿角色
在传统家庭中,阻挠女儿恋爱自由的主要是父亲角色。七巧和曼桢都生活在无父空间里,兄长和姐姐分别成为这两个女性形象在家庭中父权的执行者。七巧和曼桢的婚姻也自然为其兄长/姐姐所“操办”。七巧原本是乡村小镇一个小麻油商的女儿,心中充满对爱情幸福的向往,在她的身边也有一批倾慕者。如果七巧选择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至少可以过上清贫安详的生活,而她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代行父权的兄长曹大年将她嫁给姜家残废的二公子,使她成为了“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婚后当兄嫂来访时,七巧竟落下心酸的泪来,一方面是对自己处境的感伤,另一方面则是抱怨兄嫂的寡情。
再者,曹大年催促媳妇整理提篮准备离开时,七巧又道:“我稀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1]此节显示的仅仅是七巧对于物欲的贪恋,她对兄嫂的恨是深切如骨的,致使她一见到这两个葬送她幸福的人就忍不住破口漫骂,这种骂,以突破了普通人对不平渲泄的常规,七巧的这种反常态的举动,后来被其嫂子称为“疯疯傻傻”、“有一句没一句”、“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半生缘》中,在故事开端,曼桢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新女性形象对其姐姐曼璐的舞女身份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反感,有的只是一种无奈而又凄楚的哀怜。曼璐中学未毕业就做舞女替亡父持家,之后沦落为交际花。当曼璐决定嫁给“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的祝鸿才后,曼桢听着母亲谈到对于曼璐婚后家庭负担问题的顾虑时,曾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我可以在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了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着点儿也没关系。”[1]
曼桢与七巧相比,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了她宁愿辛苦自己,理解家人、肯为家庭付出的善良。在这一层面上,曼桢此一形象在张爱玲小说的众多女性形象中凸现出一定的进步性。
当曼璐与丈夫串谋,祝鸿才将曼桢逼奸成孕后,曼桢被囚禁在祝家终日不见阳光的小房子里一年,作为母亲的顾太太在大女儿的精心布置下,一味委曲求全忍心出卖曼桢的青春。曼桢生产后好不容易从医院逃出来,顾太太又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劝其回到祝家去。曼桢当时只“淡淡地叫了声‘妈’”。小说第十四回写曼璐在佣人的搀扶下,带着孩子找到在学校上班的曼桢,行将死去的曼璐央求曼桢回祝家与祝鸿才结婚以照顾孩子。此节读来令人感觉寒涩。七巧为“钱”而逐客,而曼桢对于姐姐和母亲这两个残害自己的“亲人”只有淡漠的冷笑,毫无言辞、行动上的过激反应。与七巧相比,曼桢心中的恨同样是深重的。
曼桢对现实的承受,以及对家人的谅解更反衬出张爱玲对此一女性形象令人怜惜的塑造。曼璐死后她依然不断地将自己的积蓄汇往苏州给母亲补贴家用。同是被害者,曼桢在多年后与张慕瑾偶遇,怀着极端矛盾的心情向他倾诉自己的遭遇时所显示出的一种沉痛的宽容是七巧永远无法触及的境界:在叙述中间,她总为她姊姊留一些余地,因为慕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
二、妻子角色
七巧的婚姻注定她必须压抑本能的情欲,尽管这是艰难的,但为了钱,她还得服侍她的残废丈夫。在畸形的夫妻关系禁锢下,七巧从未享受到人的健康与快乐。姜家所赋予她的“妻子”这一空幻的称号使得长期处在感觉强烈的、屈辱的心理压力场中的七巧近乎疯狂。她不甘命运的摆布,想挣脱桎梏,追求情爱的生活,以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形象在这世界上“真正活着”。马克思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爱情,从根本上说是两性结合的最高形式,人类生理上的性需要是生命冲突的本身。如果没有生得“天圆地方”、风流倜傥的小叔子的撩拨,七巧的情欲不会来得如此嚣张,“燃烧得像着了火”。而季泽明知道七巧的苦情,又怕七巧成为累赘,因此“他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但他当着自己新娘子的面,也敢挑逗七巧,明知七巧在向他调情,“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声,俯下腰,伸手去摸她的脚”。季泽的轻佻刺激了她的情欲,加剧了她的内心冲突。在死气沉沉的姜公馆,七巧却进行着充满活力的斗争,她冲破叔嫂之防,勇敢地爱恋着季泽,或大胆挑逗,或威胁恐吓,或哀婉恳求,或苦苦追问,这是一个被损害被侮辱的“妻子”角色的女人不甘于命运的摆布、拼命扇动企求正常婚姻的“翅膀”的典型例证。
《半生缘》中,张爱玲在悲剧发展到最高潮时没有让女主人公马上绝望而死,曼桢在自己的恋人世钧婚后三年因为孩子的原因嫁给了祝鸿才,表面似乎不可思议,但却是现实一种。“因为极端病态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那么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3]所以,曾经那么坚强的曼桢在无情的命运面前没有选择为爱情殉道。出于母爱,她与自己的仇人祝鸿才结婚,曼桢的“妻子”的身份更是名存实亡。婚后的祝鸿才对她非常失望:
从前因为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想了她好几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给了他,日子长了,当然就没有什么希罕了,甚至觉得他是上了当。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气。祝鸿才常常把对曼桢的怨气发在儿子荣宝身上,和儿子之间没有父子关系的亲密,后来竟和一个朋友的下堂妾同居,热心地替别人养着孩子。曼桢起先以为鸿才在外面还有一个女儿,倒也觉得无所谓——“曼桢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见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祝鸿才争吵起来的曼桢,在遇到这种事情时竟一笑了之,使顾太太觉得她有点糊涂。曼桢站在“妻子”的立场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祝鸿才在自己家里是痛苦的,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这个戴着一顶行同虚无的“妻子”帽子的女人,原本是多么清纯、美丽,对生活怀着朴素的梦想——嫁给温厚的世钧。小说两次写到曼桢送世钧回南京,第一次曼桢替世钧整理皮箱,把世钧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放入箱内;第二次写世钧回南京时,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了别离的滋味了。多年后,当她从杰民的银行附近的街上走着的时候,竟产生幻觉,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当作世钧,险遭车祸。回到“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似的家里,自觉家具都黑压压地挤得很近,令她透不过气来。与七巧相比,曼桢对自己不幸福的婚姻没有张扬的渲泄,有的只是沉重的窒息和深邃的痛。从“丈夫角色”而论,祝鸿才远比姜家残废的二公子给妻子一种更为卑劣的精神的刺痛,活着的比死了的更可怕!
作者在故事结尾写曼桢和世钧从许家出来,在此对反差艺术的运用让人感觉到一种凄美的苍凉。十多年来,两人各自的家庭生活是多么的平淡无聊,甚至厌恶。这种爱情悲欢的辛酸使读者更加觉出曼桢此一形象对于自己感情处理方式与七巧的本质差异,她能强压住阵阵蚀人心肺的剧痛,以维系自己依旧深爱着的世钧的家庭之安宁。
《金锁记》中的七巧常常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怒吼来洗刷压抑许久的屈辱或发泄心底油然升起的怨愤。相对于张爱玲笔下绝大多数自私的男女而言,《半生缘》中塑造的人物显得更加善良和单纯,这在她以往的小说中是很少见的。正因为善良,曼桢常常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以自己的牺牲成全别人,心理的流变缓慢细微,没有大起大落,张爱玲在此表现痛苦的方式酷似冒烟的火山,表面看没有喷射,而内在的熔岩却在剧烈地燃烧。所以顾曼桢和曹七巧两个形象给世人留下了判若云泥的印象。她喜欢让故事回到许多年前,看重人物生活本来的原生状态,往往把时间做远距离拉长,《金锁记》回忆30年前的故事,《半生缘》时间跨度18年。受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张爱玲认为人性是盲目的,人生因而也是盲目而残酷的,所以在她的小说中,这一切都表现为现实的肮脏、复杂、不可理喻。她把笔尖深入人性的深处,挑开那层核壳,露出人的脆弱黯淡。法国文艺理论家泰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说:“人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自然界环绕着他,人类环绕着他;偶然性和第二性的倾向掩盖了他的原始的倾向,并且物质环境或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的本质知,起了干扰或凝固的作用”。[6]环境对作家及其书中主要人物都有着重要影响。生活在近代都市上海的张爱玲,看惯了小市民平庸的生活,张爱玲对这样的社会有着深刻的洞察,熟悉甚至亲近小奸小坏的平凡人物,以精致、孤寂、苍凉、忧伤展示乱世之中真实的人性。在悲剧创作上始终是提出问题却不解决,将人生的困惑苦恼悬置远观,小说很少以大悲大喜收场,她的审美目的是要刻画永恒人性以此警醒人生。张爱玲改《十八春》为《半生缘》,回到她再熟悉不过的《传奇》天地,“目的仍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从《金锁记》到《半生缘》,张爱玲所做的不仅仅是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
[1]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1.
[2]张盛寅,温青.美丽与哀愁[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3]王朝彦.读张爱玲的《十八春》及《半生缘》[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
[4]袁瑾.悲剧人生苍凉最美——从《半生缘》品读张爱玲小说的悲剧意味[J].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
[5]波伏瓦.女人是什么[M].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
[6]英国文学史序言[A].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C].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