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人的异国奇缘
2005-04-29青鸟
青 鸟
唐诺居然过分得连飞机都不来接
温哥华机场候机厅人来人往,上海女人苏曼桢已经在这里呆坐了两个小时了。她的目光不断在接机的人群中逡巡:还是没有唐诺的身影!
半年前,有人给她介绍了唐诺,说他是加拿大籍华人,在温哥华开一家小饭铺。虽说是个四十好几的老小伙子,但媒婆讲明了,曼桢过去了就是老板娘。曼桢想想自己也已经三十几岁了,在一家超市做营业员,每个月几百块钱工资,还要靠老妈的退休工资补贴着抚养女儿阿宝……嫁到外埠,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点了头。几个月后,等到唐诺将一切手续办齐了寄过来,曼桢收拾收拾,就准备上路了。
“人都不过来一下,你就巴巴地赶过去,怎么我们母女俩都没有明媒正娶的命!”老妈见曼桢这就要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眼睛红了——曼桢从来就没有父亲,曼桢妈那青梅竹马的恋人随父母去了国外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艰难地独自抚养着曼桢成人。可叹的是,曼桢重演了母亲的悲剧。直到肚子里有了阿宝。才发现男友实在不能成为自己终身的依托,于是离开了他,并将阿宝生了下来。
可曼桢还是没想到,唐诺居然过分得连飞机都不来接!曼桢只好掏出写有地址的纸条,准备自己找上门去了。
出租车在温哥华的大路上行驶,街道整洁宽敞。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呈现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青的冬青树,十分诗意。转入另一条街,道路两边商铺鳞次栉比,中文招牌挑得老高,曼桢想,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爿店门前停下来。招牌上写着:唐记饭铺。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老板喜事,今日休息。曼桢的泪涌了出来:今天,自己是新娘呢。店堂边,有狭窄的木楼梯。曼桢走上去,轻轻敲门。
门开了,正是唐诺。他只笑笑,淡淡地说:“你来啦,进来吧。”屋里很凌乱,晨光从半掩的窗子射进来,正打在曼桢脸上。唐诺明显地怔了一怔,他没想到,曼桢比照片上年轻多了,典型的上海小女子:瓜子脸,丹凤眼,玫红中式缎子夹衣,黑丝绒曳地长裙,衬得身段小巧玲珑,像才二十出头。“洗手间在哪儿?”曼桢问。唐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接过行李,将曼桢往里间让。
既来之,则安之,曼桢即刻拿出了女主人的架势,挽起袖子收拾起来。唐诺将自己的老婆以美人计施出去二天一早,打开楼下饭铺的门,曼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哪像个饭铺!凳子胡乱堆在桌上,桌子油腻腻黑乎乎的,墙上挂着块破黑板,写着扬州炒饭、馄饨面、三菜一汤……
曼桢气得两腿发软,只得强打起精神,收拾起来。想起自己到异国当老板娘的美梦,不由得一阵苦笑。三天后,小饭铺正式开业时,很是像模像样了。桌上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窗明几净,雪白的墙上,贴着大红条幅,上面用标准的仿宋体写着菜单,代替了那块破黑板。
苦是真苦。每天睡觉时,曼桢的脚都是肿的,惟一的安慰,便是上海女儿的来信。曼桢将女儿的信与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支撑不住时,就拿出来看看。这样一晃,大半年过去了。
饭铺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曼桢精明,各路批发商都不敢欺她。曼桢又美丽热情,单身汉们宁可多走几步路也要到唐记饭铺买饭,只为了看看上海老板娘的音容笑貌。唐诺呢,也觉出了妻子的可贵,对曼桢是越来越体贴了。曼桢想要不了一年,就可以将女儿接来了,又想起丈夫的体贴,不由得心满意足地笑了。
生意一兴隆,地痞流氓就找上门来了,要饭铺每月交保护费。曼桢急得团团转。唐诺略一沉吟,嗫嚅着说:“只有去找一个人——慈仁堂的总管邵人杰。”
第二天一早,曼桢化了淡妆,又穿上那件玫红色的中式夹衣,黑丝绒曳地长裙,上路了。
邵氏中药生意遍布全加拿大,说起慈仁堂,无人不知呢。如今邵人杰是唐人街第一号人物。只要他肯帮忙,是不会镇不住的。还好,邵人杰不但答应帮忙,还亲自送曼桢出来,说:“唐太太,你一个女人家,难为你了。”
委屈的泪水又在曼桢眼中打转。曼桢毫不怀疑,唐诺将自己的老婆以美人计施出去!正胡思乱想着,不觉已到了邵氏大厦门口。这时,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驶过她身边,在曼桢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来:“唐太太,老爷让我送你回去。”
果然,自此后,再没地痞流氓敢上门骚扰。这天半夜,曼桢突然惊醒,隐隐约约听见客厅里传来说话声。曼桢将卧室门开了条缝,只见一个金黄头发的洋女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孩,拉扯着唐诺:“你不要我,亲生女儿总不能不管吧。”女人说着跪下去,抽泣着,叽里咕噜说起了英语。曼桢看到,女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
唐诺紧张地瞟一眼卧室的门,赶紧将娘儿俩向门外推去。一直到天亮,唐诺都没回来。曼桢哭干了眼泪。想起出国后的种种辛酸与委屈,曼桢决定不再原谅唐诺。太阳升起时,曼桢破例没有去开“唐记饭铺”的门。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就像来时一样,拎一只皮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在异乡的家。
曼桢坐上了来接她的黑色凯迪拉克
温哥华唐人街附近,有一家名叫玛丽的慈善医院,靠几位大亨出钱资助,免费给穷人看病。曼桢离开唐诺后,就来到了这里工作。这天,曼桢刚晾晒完一批床单,突然,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在她面前停下。车门开了,邵人杰微笑着跨出车门。
“邵先生!”曼桢惊奇得瞪圆了双眼。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邵人杰在曼桢身边坐下,娓娓地道,“唐太太,我叔叔、也就是我家老爷子祖籍也是上海,那天在车上看到唐太太,又听到唐太太的上海口音,感觉特别亲切。我们想请您当老爷子的特别看护。老爷子心脏不好,这几年一直在家休养。唐太太,您考虑考虑?”……
邵氏别墅又名竹园,后院有一大片竹林,别墅的房间内也遍布竹制品。邵老先生一个人住在竹园,有专门的佣人、护士服侍,曼桢很清闲,每天邵老午休后,会叫她过去,让她读读书报,或者两人聊聊上海滩的奇闻旧事。
邵老最喜欢的,就是与曼桢下围棋。曼桢善解人意又温婉可人,邵老看着曼桢身穿旗袍在自己身边忙碌的娇俏身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曼桢呢,也对这位一口上海话、一身唐装的老人渐生好感。
有一天,曼桢随邵老外出,车子缓缓经过唐记饭铺,曼桢惊愕地发现,饭铺已经倒灶了,临街的大玻璃窗上贴着“出租”的纸牌。很快,曼桢又收到了唐诺委托律师送来的离婚协议书。曼桢签下名字后禁不住泪如雨下。
傍晚,女佣来叫,说今天竹园有盛大晚宴。曼桢来到餐厅,突然灯光大亮,随即响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乐声。曼桢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邵老缓步走过来,递给曼桢一个大红信封,说:“打开看看,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曼桢打开信封,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从上海到温哥华的飞机票和一份私立寄宿小学的入学通知书。曼桢扑过去,紧紧搂住了老人,将自己的脸贴在老人的脸上……
之后的两年,曼桢过得平静而幸福。阿宝很快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小学毕业后,又考上了当地著名的一所私立寄宿中学,邵老一口气将阿宝中学六年的费用全交了。
这年秋初,邵老又发病了,在曼桢的悉心照料下,邵老才渐渐缓过来,不过元气大伤,日常只能坐轮椅了。这天,邵老终于开口了:“曼桢,我对你怎样?”
“邵老,您对我们母女真是恩重如山,我从小就没有父爱,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父亲。”曼桢动情地说。
“不,我不要当你父亲。我从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你。”老人激动得语无伦次了,“嫁给我,曼桢。我离不开你。嫁给我吧,曼桢,我等不及了。”
曼桢在自己房里闷坐了三天。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啊,原来邵老这么善待自己,竟是想……第四天,曼桢做出了决定:竹园是不能再呆了!就在曼桢走出了竹园大门时,邵人杰满脸是汗地跑过来,“快……老爷子不行了,一直喊你的名字呢。”
曼桢赶到时,老人已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朝曼桢点点头,然后,两手哆嗦着伸向胸前,好半天,才掏出一个白金挂坠,交到曼桢手里。老人再次昏迷,再没醒来。
办完丧事,邵老的律师交给曼桢一个盒子,原来是那副围棋。曼桢抚摸着晶莹剔透的围棋子,禁不住感慨万千:与老人在竹筏上下围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突然,曼桢发现,围棋盒底部有一封信。
“曼桢,这次发病,医生预言,我最多还有半年生命。我走后,你们母女怎么办?于是我想,我何不与你结婚?这样,你作为我的遗孀,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我的部分遗产,在竹园住一辈子……我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怎还会想入非非?曼桢,希望你理解我的苦心……”
原来如此!曼桢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莫非就靠一副围棋子度过余生
曼桢又暂时在玛丽医院安顿下来。好在邵老已将女儿中学所有的费用都交了,女儿的生活暂时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以后呢?自己除了干过大半年饭铺的老板娘,毫无其他的工作经验。想起这,曼桢突然灵光一现,“何不重抄旧业?唐记饭铺不是在贱价出卖吗?”
说干就干,曼桢马上赶到唐记饭铺,经过跟唐诺委托的律师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十五万成交。但当务之急是,如何筹这十五万?自己惟一的财产就是邵老留给她的那条白金挂坠和那副围棋。曼桢决定先把围棋去当当看。
唐人街的一家当铺老板用放大镜将一颗颗围棋子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天,最后竟又将围棋推了出来:“唐人街恐怕没有一家当铺当得起它。这围棋子,颗颗都由猫眼宝石制成,价值上百万哪!”
曼桢的眼泪顿时涌出,邵老到底还是眷顾她们母女的,曼桢可以将这幅围棋拆开,一颗一颗地出卖,一辈子就可以打发了。可是,几乎在一瞬间曼桢就决定,不动用这笔财产。
“我只当二十万,最多两年,我要赎回去的。”曼桢又把围棋推了进去。店门口写着丢一赔十,想必店老板也不会吞下这副围棋。
饭店开张后,曼桢知道,若不创出些特色,生意肯定够呛。曼桢想起了老妈做的菜肉馄饨,那个香呀!对,就做手工馄饨!几天后,曼桢的“苏阿姨百味馄饨”正式开张了。曼桢雇了两个伙计,买了辆二手货车。为省钱,每天天不亮,就驱车赶到郊区,等农民的现割菜。运回来时菜上还带着露珠呢。洗净,细细地切碎,拌上肉泥;再揉面粉、擀皮……比原来卖盒饭,更是辛苦百倍。有时实在累得撑不下去了,曼桢就想,这是何苦,自己不是已经拥有百万了吗?每当这时,她就拿出邵老的白金挂坠细细地抚摸。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让邵老错爱了。自己才三十几岁,莫非就靠一副围棋子度过余生?
曼桢又拿出白金挂坠仔细端详,突然发现,心形挂坠的顶部可以转动,轻轻一转,挂坠打开了,里面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曼桢一看,顿时天旋地转:照片上的女子,正是少女时代的妈妈!这么说,邵老先生是……
曼桢发疯一样冲下楼,抓起电话,拨上海老家。“喂,”电话里传出了妈妈的声音,曼桢哽咽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是啊,说什么呢?妈妈苦等了一辈子的爸爸找到了,可爸爸已经走了,爸爸还曾向女儿求婚……怎么说呢?唉,何必去搅乱妈妈平静的晚年生活?还是让妈妈怀着对爸爸的想念,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吧。
曼桢控制了一下情绪,说:“妈,快点办好手续过来吧,我那店子,忙不过来呢。”
好在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锟饨店的生意出奇地好。增加了伙计,全是清一色的移民到温哥华的上海阿姨。终于,“赤阿姨手工馄饨”打进了各大连锁超市。可也有不如意的,最近,曼桢的胃又老是隐隐作痛,她决定到玛丽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
从玛丽医院出来,已是傍晚了。医院附近,有许多无证摊贩在叫卖盒饭点心,曼桢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吆喝声:“盒饭盒饭,两荤三素……”曼桢蓦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唐诺!唐诺围着块油腻腻的大围裙,在大炉子前炒菜。旁边,一个与阿宝年龄相仿的女孩在抹桌子——想必就是唐诺的那个混血女儿。
“唐诺!”唐诺也认出了曼桢,尴尬地傻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曼桢这才注意到,唐诺的脚瘸了。“你走后,饭铺生意一落千丈。她妈妈,”唐诺指指那个混血女孩,“她妈妈吸毒染上了艾滋病,我花光了饭铺里所有的积蓄给她治病,最后连房子都卖了,她妈妈还是走了。我不是对她有感情,”唐诺觑觑曼桢的脸色,急着辩解,“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曼桢不由得苦笑,事到如今,还谈什么感情不感情。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曼桢也不能见死不救。“跟我回家吧,唐家的老房子我买下了。”曼桢邀请着唐诺。
曼桢又租下馄饨店旁边的房子,将父女俩安顿下来。她还送那个混血女孩去读书,让唐诺在店铺里帮忙。混血女孩很乖巧,马上改口叫曼桢“妈妈”,还说,我有个阿宝姐姐,妈妈,你就叫我贝贝吧,这样,你就有了一对宝贝女儿了。曼桢心想,这叫什么事儿,昔日情敌的女儿,现在居然成了自己的宝贝。可看到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就知道小心翼翼地逢迎自己,又不由得一阵辛酸,便越发地善待阿贝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那天,已上高中了的阿宝、阿贝双双回家过周末,快吃晚饭了,可仍不见曼桢回家来。这时,电话响了。阿宝跳过去接,听着听着,突然哭出声来,语不成调地说:“是玛丽医院,医生让妈妈快去动手术,说妈妈是……是胃癌,再不动手术,就晚了。”一家人冲出门去找曼桢。可将唐人街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曼桢踪影。突然,阿宝一拍脑袋说:“我知道妈在哪儿了,去青山公墓。”
果然,曼桢坐在邵成儒的墓碑前,碑阶上,摊着那副围棋。她一个人边下着围棋,边喃喃自语:“爸爸,我得了绝症,医生说,再拖下去就太晚了。过几天我就要去做手术了。我恐怕以后再没机会来与您下围棋了……好在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您的围棋赎回来了,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唐诺能独当一面了,两个女儿也已经长大……”
“妈妈!”阿宝阿贝哭叫着奔过去,唐诺也哭着说:“曼桢,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到加拿大最好的医院去手术。”
“不用,就玛丽医院吧。”曼桢说着,慢慢地将围棋收好,放到包里。这副围棋,还有那根白金挂坠的秘密,曼桢打定主意,永不告诉任何人。然后,曼桢又说:“我们走吧,我不会有事的。这几年,什么大风大浪我没经过?”夕阳正照在曼桢脸上,唐诺看到,曼桢的眼角已有了鱼尾纹。唐诺不由得呆了:第一次见到曼桢,也是这样,阳光打到曼桢脸上,那时候的曼桢,是多么年轻啊。唐诺一时间感慨万分,愣怔在了那儿。
那边,曼桢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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