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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对话”到“对位”——以巴赫金、福克纳、昆德拉为例谈“复调”小说的流变

2012-08-15刘丰丽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巴赫金昆德拉对话

刘丰丽

(河南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声音意识的复调

“复调”(又称“多声部”),原本是音乐术语,指一种比普通主调音乐更繁杂、更高级的音乐形式。它主要是指“在音乐中的两种或更多的声音的同时呈现(旋律线的),它们完全被限定在一起,但是仍然保持它们相对的独立”[1]P58。巴赫金则借用“复调”这个音乐术语,并把它引进到文学领域,天才性地定义托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为“复调”小说,进而创建了一套“复调”小说理论。巴赫金的这套复调小说理论,思想新颖,具有开创性,在流派纷呈的20世纪西方文艺理论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巴赫金对复调小说理论的阐述主要体现在《托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这本书中,其核心思想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托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1]P29。根据巴赫金的《托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文,复调小说的主要特征有三:多元性、对话性、空间性。在独白式小说里,“众多的性格和命运同属于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按照作者的统一意识一一展开,而在复调小说里,众多地位平等的意识及其各自的世界结合为某种事件的统一体,但又不相互融合”[1]P29。这样,作者的主观权威消失了,文本成为各种思想意识自由发生的沃土。

在复调小说中,复调主要体现在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和主人公以及读者之间的关系;作者与主人公之间是平等的,主人公与主人公之间是平等的,主人公与读者之间是平等的,就连作与读者之间都是平等的。众多的声音之间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每个声音表述着各自的观念、演绎着各自的命运。它是“一个由相互阐发的不同意识组合起来的世界,是一个有相互联结的不同人的思想意志组合起来的世界”[1]P3。作者对矛盾的双方不作简单的是非裁决,相反,作者让矛盾的双方平等地争论、对话,而且由于充分理解冲突双方各自的理由和苦衷,作家/作者甚至将自己分裂,同时为冲突的双方辩护。对于人物的“复调”的解读,具体又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人物之间,即人物之间展开着矛盾冲突的“大型对话”;一是人物自己,即人物内心又展开着矛盾冲突的“微型对话”。

这里的“对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对话,绝不只是指他的主人公说出的那些表面的,在结构上反映出来的对话,而是人物与人物之间,小说内部和外部的各部分各成分之间的一切关系。众多被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物平等地对话、平等地演绎自己的命运,就像用“不同的声音用不同的调子唱同一个题目”。而“不同的调子”之间,具体又呈现为两种情况:一种表现为相互呼应,一种表现为相互对立。同时,作品中的人物内心还进行着“微型对话”,他们的内心仿佛分裂成几个声音,几个声音各自唱着各自的旋律,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对话。在巴赫金看来,主人公的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具有辩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或者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总之不会只是囿于自身。从更深一层的意义上讲,小说作为“对话”的工具,不仅仅限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交谈,而是包括两个不同的“语言”、社会、文学流派或者历史时代的“对话”。对此,巴赫金做了进一步的阐述:“语言不再是表达一个神圣、统一的思想的媒介……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彻底的革命的转变:把文化语义上的和感情上的指向从一个单元化、统一化的语言中解放出来,从而使语言不再被视为一种神话或一种绝对化了的思想。”[2]P73

巴赫金所提到的“对话”或“对话性”是“具有同等价值的不同意时之间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1]P374。它是对话向独白、向非对话形式渗透的现象,它使非对白的形式,具有了对话的“同意或反对关系、肯定或补充关系、问和答的关系”[1]P374。其涵盖范围超过了对话的范畴,体现在对话者已不只是文本中人物与人物的对话,还包括作者与人物、作者与读者、人物与读者等多个层次的对话关系;另外,对话的内容也不只是引号内或文字上的内容,还包括文外之音、言外之意;此外,由于对话的方式不再局限于引号内,因而对话性形式更加自由,特别体现在作者和读者之间。

“复调”的本质是“对话”。“对话”并非巴赫金首创,但他从研究语言的交际功能入手,第一次把对话提升到行为哲学的高度。在巴赫金看来,对话是拥有主体权利的不同个性以各自独立的声音平等对话,是“和而不同”的一种理念。作为思想的表达,这实际上宣扬了不同的意识形态。复调小说的创作与时代本身有很大的关系。在一个充满矛盾性、复杂性及多声部性的时代,时代动荡,各种思想以不同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众声纷杂的时代在客观上极易培养作家的“复调”思维。

二叙述语式的复调

“复调”不仅仅存在于声音与意识的层面上。“复调”作为一种叙事技巧,还体现在叙述语式的层面上。“复调”常将文学作品中的叙述视角在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的视角进行交替,表现现代人物更为复杂的内心情感。

作为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之一的意识流小说,则充分体现了复调因素与之的完美结合。意识流小说中的多重叙述声音往往会印证深邃人生哲理的平等对话;或者意识流小说中的主题、人物及细节的对位并置所引发的多条叙述策略,以及小说结构的多元对话都与复调因素水乳交融。人物意识与潜意识交替浮现在人物的脑海中,这就促成了故事结构表层和深层的对话。文本中不同的叙述线索,或者几个人物并行的叙述,则共存于同一命题场彼此展开对话;视角转换造成的文本内部的内聚焦之间、内聚焦与零聚焦之间也显示了对话性的存在。

意识流小说对复调因素的接纳与吸收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结构内涵的深度和形式的广度。我们拿《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来说,小说的第一部分为班吉的“声部”。小说通过这个白痴儿的思维来展现康普生家三十年间的变故。小说的第二部分为昆丁的“声部”。在这个部分,昆丁通过他在自杀前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对自己和家庭的回顾。小说的第三部份为杰生的“声部”。第四部分为作者的“声部”。作者通过康普生家的黑人女仆迪尔西之口叙述康普生家的没落。这四个声部为四支旋律平行发展且相互独立,呈现出复调旋律的特点。另外,从自然时间上来看,小说的四个部分发生在四个不同的时间:班吉的部分发生在1928年4月7日;昆丁的部分为1910年6月2日;杰生的部分为1928年4月6日;作者的部分为1928年4月8日。小说叙述的时间并没有按照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而是呈现出第三声部最先出现,接下来是第一、第二和第四声部依次出现。这就形成了对位法中的对比技巧。各个声部虽然起讫时间不同,但彼此之间相互衬托,协调发展,从而形成某种和声关系。再者,小说的语言风格与四个声部的叙述相得益彰。班吉部分的叙述思维跳跃行比较大,这与班吉的智力低下有很大的关系;昆丁部分的叙述用此艰深,思维活跃,句型变化极不规则,这与昆丁的身份是及其吻合的;杰生部分的叙述大量使用俚语且油腔滑调。杰生文化水平不高,生活在社会的中下层,所以这部分的叙述与杰生的身份很般配。第四部分的叙述平稳,朴实且坚定有力。小说的四个部分的节奏呈对比式复调结构,留给人们非常鲜明深刻的印象。

三文体的复调

除巴赫金之外,另一位复调小说理论家就是流亡法国的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复调,作为昆德拉小说的架构与叙述模式,同幽默的风格与语言特色一起构成昆德拉小说文体革命的主要内容。昆德拉对复调小说的继承和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昆德拉巧妙地继承了巴赫金所创设的“复调性思维”的精髓。昆德拉根据巴赫金关于“复调”体现为“声音的多重性”的理解,将“复调”引入小说文体本身,从小说结构上的诸线平衡并置,将“复调”当作小说自身建设上的一次升华,提出了“文体的复调”或“文体的多声部性”。昆德拉这里所肯定的“文体的复调”,主要指小说中多种文体的同时展现。它们被用以表达一个“共同的主题”,就如同复调音乐中“两种或更多的声音(旋律)同时呈现”,并“被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表现音乐主旨。[5]复调小说是多种文体因素—比如诗歌、散文、新闻、童话、寓言、论文等的组合,每一种文体就犹如音乐中的每一种声线,既保持各自独立的审美意义,又能因混合产生出绝妙的效果。[3]不论是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不朽》,还是从《告别圆舞曲》到《生活在别处》,昆德拉的小说中充满了随笔式的思考,掺入了诗歌、新闻、哲理思考和格言警句等文体。小说故事中有思辨的成分,严肃而又不失滑稽,构成了一曲绝妙的“混合乐章”。

巴赫金的“复调”强调“主人公的独立意识”,即小说中的人物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可以不受作者的控制。然而昆德拉却竭力控制其作品主人公的意识与行动。对他来说,叙述视角的复调就是要尽可能客观、全面、多方位地把对“现存世界的复杂性”的理解传达给读者。昆德拉强调创作过程中在重视构设不同叙述视角、情感空间的同时,更应注重作者的统一意识对主人公主观意识的控制与制约。这种控制和制约不是一种扼杀,而是出于小说家强化主题的策略考虑。此外,“情感空间的复调”是昆德拉复调理论体系的实质、核心与主旨所在。不同情感空间的构筑与对照又在很大程度上关涉于小说叙事节奏的变化。同时,昆德拉强调时空观念的复调—从“外在时空”到“内在时空”,从历时性到共时性。现代主义小说强调空间形式的重要性,作者往往会摆脱单一时间顺序、历时性线性思维的束缚,在实际创作中安排一系列不同层次上的行动和情节,并将它们置于同一时空领域展开。在实际创作中,昆德拉将不发生在同一时间和空间的主人公的活动巧妙地赋予“共时”的因素,其目的是“剥离”历史,集中笔力体现历史本质的许多因素。

昆德拉的复调概念是从小说的结构出发,最后升华到小说文体,所以他的复调小说是与单线架构的小说相对的。小说文体的复调、叙述视角的复调、情感空间的复调与时空观念的复调一起构成了昆拉得庞杂的复调小说体系。昆德拉在理论上对“文体的复调”的标榜,创作上对不同文体杂糅的实反映了当代小说写作的一个潮流,即跨文体写作的倾向。昆德拉创作的一系列复调小说既是对传统复调小说理论的超越,又是对现代复调小说理论的充实。我们还可以从昆德拉这一创新中发现他对小说历史渊源及未来走向的认识。

复调小说最早体现在托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巴赫金首次提出复调小说理论,并引起学术界的关注。随着世界文学的推进,复调小说的结构在威廉·福克纳和米兰·昆德拉等名家笔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由复调结构上升为多主题、多线索的复式结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人物声音的错杂、意识的交错被巴赫金视为其复调理论的主旨;福克纳作品中的视角转移而造成的语式上的变异则成为热奈特建构其复调观念的基石;昆德拉则把布洛赫作品中的多种文体风格的综合看作是“复调”的真正含义。昆德拉已经超越了对小说狭义结构的关注,进入到小说文体创新的反思之中。在他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他实践了文体学的小说结构论,创造出文体杂糅、风格独特的复调小说。巴赫金看到了陀氏小说中并置的多种独立意识,昆德拉则把多种文类在小说文本中平等并置,并藉此构设出具有同等地位、彼此平衡和谐的不同情感空间。[7]

从“声音意识的复调”到“叙述语式的复调”进而到“文体的复调”,复调理论建构过程中的每一歩均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息息相关。

[1]巴赫金.托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2]陈秀珍.抽象与具象的融合——论昆德拉不朽的复调性[J].南平师专学报,2004,(3).

[3]唐纳德·范格尔.巴赫金论“复调小说”[J].文艺理论研究,1984,(2).

[4]米兰·昆德拉.论小说的复调艺术[J].文艺理论研究,1992,(3).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唐晓渡,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

[6]张杰.复调小说理论研究[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7]李凤亮.复调小说:历史、现状与未来——米兰昆德拉的复调理论体系及其构建动因[J].社会科学战线,19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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