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与钱穆交谊述略
2012-08-15陈勇
陈勇
(上海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34)
汤用彤(1893-1964),字锡予,湖北黄梅人。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就读期间,与同学吴宓创立“天人学会”,以“融合新旧,撷精立极”为学会宗旨,表现出了会通中西、熔铸古今的学术抱负。曾任《清华周刊》总编辑,并以学生身分担任学校国文课教师。1918年赴美留学,先入明尼苏达州汉姆林大学哲学系,第二年转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印度哲学。其间与吴宓、陈寅恪交往甚密,在同学中有“哈佛三杰”之誉。1922年夏,在哈佛大学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后归国,应东南大学之聘,在该校哲学系任教授。
汤用彤在文化观上认同学衡派“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文化主张,早在留学期间就由吴宓引见认识了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他回国后的第一篇文章《评近人文化之研究》就发表在《学衡》杂志12期上(1922年)。在文中,汤用彤对当时讨论文化问题中的“诽薄国学者”、“输入欧化者”、“保守旧文化者”三种人提出批评,认为他们的共同缺点是“浅”和“隘”,浅则论不探源,隘则敷陈多误,其结果必须是“是非颠倒,真理埋没”,力主对中外文化之材料“广搜精求”,平实立论。除此文外,汤氏在《学衡》杂志上还发表有《佛教上座部九心轮略释》(26期)、《印度哲学之起源》(30期)、《释迦时代之外道》(39期)、《唐太宗与佛教》(75期),译文有《亚里斯多德哲学大纲》(英人Edwin Wallace著,17-19期连载),《希腊之宗教》(24期),向达翻译的《亚里斯多德伦理学》也是经过他之手校正润色发表在《学衡》杂志上的。可见,在《学衡》杂志存在的10年间,汤用彤始终与该刊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汤用彤虽属学衡派阵营中人,不过与学衡派其他学人对新派领袖胡适持严厉的批评态度不同,他与胡适保持了较为密切的接触。1928年7月,在南京中央大学(前身为东南大学)任教的汤用彤与胡适有书信往返讨论禅宗问题,此时的汤用彤已是国内治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屈指可数的名家了。胡适的成名著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仅有上部,准确地说是一部先秦哲学史。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写出中部、下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被汉魏两晋以来的佛学发展问题难住了。此点汤用彤的好友贺麟看得最清楚,他说:
写中国哲学史最感棘手的一段,就是魏晋以来几百年佛学在中国的发展,许多写中国哲学史的人,写到这一期间,都碰到礁石了。然而这一难关却被汤用彤先生打通了。[1]P21
汤用彤治中国佛教史的成就为胡适所激赏。1931年夏,胡适以英庚退款补助特聘教授的名义,迫不及待地把汤氏请进了北大文学院哲学系。
在汤用彤进入北大的同年,自学成才的钱穆也由顾颉刚的推荐进入北大史学系任教,两人同在文学院共事,得以相识。汤用彤在北大主讲中国佛教史,在此之前,他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讲授佛教史多年,已编有讲义,但心感不满,故在北大讲授时尽弃旧稿,从头撰写。对于这种严谨不苟的治学态度,钱穆敬佩不已。他晚年写有《忆锡予》一文,称“锡予为学,必重全体系,全组识,丝毫不苟”,即就此事而言。钱穆对佛教典籍也有兴趣,喜读《坛经》、天台宗《小止观》,两人又是同年入北大任教,故“时相往返”,交往甚密。
1932年,熊十力自杭州来北平,在北大讲唯识学。第二年,蒙文通从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任教,此时钱穆寓居在南池子缎库胡同三号汤用彤家中。熊、蒙、汤三人以前在南京支那内学院师从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同为听讲之友。对钱穆而言,熊十力是新交,蒙文通早在苏州相识,是旧友,四人常在汤家聚谈,过从甚密。当时晤谈的话题多为佛学、宋明理学。熊十力不同意其师欧阳竟无的唯识学,著《新唯识论》阐发己解,蒙文通则坚守师说,对熊的观点大加批驳,双方“喋辨不休”。汤用彤是佛学史的专家,对双方争论的是非最有发言权,但在争论中,他却常常保持沉默,不发一言。钱穆则总是充当熊、蒙二人的调解人。当他们讨论的话题自佛教转入宋明理学时,二人又起争论,钱穆亦在二人之间作缓冲。
四人常相聚外,有时又有林宰平、梁漱溟二人加入。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纳喊声中,首先站出来为孔子说话的是梁漱溟,他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以尊孔、扬孔,弘扬儒学为己任。当他们谈到胡适诸人提倡的新文化运动和时局政事时,汤用彤也很少贡献自己的意见。
汤用彤对以上争论的问题常常“沉默不发一语”,并不表明他没有学问,没有独立的思想和见解,这大概与他不喜争辩、为人和气的性格有关。汤用彤信奉“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儒家处事原则,“为人一团和气”,在北大同人中有“汤菩萨”的雅号,与熊、蒙、钱三人的性格大有不同。熊十力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圣贤自居,指斥汉宋群儒,在佛学意见上与师门闹翻,形同水火。蒙文通与胡适不合,在北大任教一年多即被胡氏解聘。钱穆把批评科学考据派的意见诉诸笔端,引起了主流史学阵营的强烈不满。学衡派对胡适群起攻之,而被胡氏斥之为“学骂”,身为学衡派成员的汤用彤却与胡适相处颇善。诸如此类,皆表明四人在性格上的相异。身为汤用彤的挚友,清华、哈佛二度同学的吴宓对汤氏为人处事的评价是,“其治事处世,纯依庄老,清静无为,以不使一人不悦为原则”[2]P359钱穆把汤用彤归为“柳下恵圣之和”一类,可谓深识汤氏之为人。
在北大任教期间,钱穆与汤用彤时常切磋学问。当时,钱穆为学生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课程,并撰写讲义。讲义写成后草有一序,曾论及南北朝时南北为学之相异,汤用彤对钱穆这一见解多有称赞,告钱“君此一意,对予编写佛教讲义启益良多”。[3]P26北平为文化古都,书肆中珍本、善本书籍甚多。钱穆居南池子汤宅时,两人时常一同出去购书,琉璃厂隆福寺是他们常常光顾的地方。在钱穆购置的各种古籍中,以《竹书纪年》最为完备,他撰写《先秦诸子系年》,以古本《竹书纪年》校《史记》之误,心得极多。在北平期间,他多方搜集《竹书纪年》,古今异本搜罗始尽,“专藏一玻璃柜中”。汤用彤治中古佛教史,也仿照钱穆,收藏《高僧传》,遇异本必搜求购取,这对于他后来校点《高僧传》,颇多益处。
钱穆性喜游历,寄情山水。1937年夏,他只身一人来游庐山。当时汤用彤家在庐山牯岭大林路旁购有一宅,钱穆来后即住在汤家。庐山为我国佛教名山,山中古寺林立,最著名者有三寺,东林寺是当年净土宗初祖慧远聚众讲经,发愿往生西方净土之地。西林寺是竺道生所居之地,生公晚年曾在此注释《法华经》。大林寺是禅宗四祖道信寄居之地,道信在此留居十载,然后入蕲州黄梅双峰山,宣讲大法,开启东山法门。汤用彤来庐山后,陪钱穆游开先寺,与寺中方丈谈佛论道。钱氏离开后,他卜居大林峰的左侧,在此读书著文,后结集《大林书评》数篇,其中《评日译〈梁高僧传〉》(日人常盘大定译)等,就是这一年“结庐仙境,缅怀往哲”时写成的。[4]P51
钱穆游庐山后返游无锡乡间小住,即返北平。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北大南迁,钱穆与汤用彤、贺麟同行,绕道香港赴长沙。当年12月4日,经过长途跋涉的旅途颠簸,终于到达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暂居地南岳衡山。在南岳山中,钱穆从事中国通史的讲授和著述,汤用彤则最终完成了他的名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的写作。1938年元旦,在南岳掷钵峰下,汤用彤一气呵成的写下了该书的序言,四易其稿的著作当年即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是汤用彤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代表作,由此奠定了他在民国学术界一流学者的地位。其实,该书尚未出版前已获学术界广泛赞誉,胡适在校阅该书稿第一册时曾在《日记》中写下感言:“此书极好。……锡予与陈寅恪两君为今日治此学最勤的,又最有成绩的。锡予的训练极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细密,故此书为最有权威之作。”[5]P641该书出版后,更是好评如潮。1938年9月,吴宓读完此书在所写的《日记》中赞道:“此书堪称精博谨严,读之获益甚大。”[2]P351贺麟对此书尤为推崇,称“《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材料的丰富,方法的谨严,考据方面的新发现,义理方面的新解释,均胜过别人。……他的佛教史虽采用了精密的考证方法,然而却没有一般考据史家支离繁琐的弊病。据作者看来,他得力于两点:第一为以分见全,以全释分的方法……第二,他似乎多少采用了一些钱穆先生所谓治史学者‘须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的态度。”[1]P22
1938年4月,长沙临时大学移迁昆明,改名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设在蒙自。其间,钱、汤等人曾同住“天南精舍”,切磋问学,朝夕相处。有一次,钱穆与贺麟到安宁旅游,因山水奇佳,“久坐不忍去”,数日中盘缠用尽,囊空如洗,只好写信给汤用彤,由他亲来将二人“解救”回去。钱穆卜居宜良山中撰写《国史大纲》,汤用彤与贺麟亲自相送,在岩泉下寺与钱氏“同卧外室地铺上”作长夜之谈。[6]P219在《国史大纲》写作过程中,钱穆也常与汤氏讨论。钱穆自言:“书成仓促,相知惟汤君锡予,时时读其一、二篇,有所商讨。”[7]P4汤用彤对钱氏的这部著作也有极高评价。1944年徐复观到西南联大去拜访他,要汤推荐一些书看,汤用彤向徐推荐了《国史大纲》,说“这部书很好,可以看看”。[8]P111钱穆晚年撰文称“吾友汤锡予先生用彤,自平迄滇,长日相从,几于形影不离”[9]P203,诚非虚言。
北平沦陷后,钱、汤二人皆是只身南下,家眷均留北平。以后钱穆家眷回到苏州,汤的家眷仍滞留北平。1939年夏,钱穆离滇回苏州省亲,汤用彤回北平接家人南下,两人同行,由河内转香港,同赴上海,又到苏州钱氏家中。当时《国史大纲》已完稿,钱遂向老友咨询此下的研究方向。汤称兄于古今典籍四部纲要窥涉略备,此下可旁治佛学,当可开拓新路。如不喜向此途用力,可“改读英文,多窥西籍,或可为兄学更辟一新途境”。[6]P232一天,二人同游苏州街市,沿街多英文书籍,“皆自东吴大学散出”。汤用彤亲自为钱穆选购三书,瞩先试读。钱氏照办,称自己开始有系统的读英文书自此始。
《国史大纲》成书后,汤用彤建议钱穆“穷研佛典,求新接触”。钱穆不忘老友的叮嘱,对隋唐以来佛教史多有撰述。1944年9至11月间,钱穆在《思想与时代》月刊上连续发表三篇《论禅宗与理学》的文章,来讨论禅宗与宋明理学的关系。1945年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神会与〈坛经〉》一长文,对胡适《坛经》出自神会的创说提出商榷。[10]抗战胜利后,在昆明五华学院读智圆书,写有《读智圆闲居编》一文。居香港时期,撰有《读六祖〈坛经〉》、《记〈坛经〉与〈大涅槃经〉之定慧等说》、《读少室逸书》、《读宝志十四科颂》等文。定居台北后,又撰有《〈六祖坛经〉大义》、《略述有关〈六祖坛经〉之真伪问题》、《再论关于〈坛经〉真伪问题》、《读宗密〈原人论〉》、《读契嵩〈镡津集〉》、《评胡适与铃木大拙讨论禅》等文。这些文章以禅宗问题为中心,旁及天台、华严两宗,对佛学史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而这一系列研究佛学的文字,与汤用彤一席话的促成不无关系。钱穆在晚年的《师友杂忆》中回顾这段往事时,仍念念不忘老友的提示之功。他说:“余昔曾屡促锡予为初唐此三大宗(指天台、华严、禅宗——引者)作史考,锡予未遑执笔。余此诸文,前后亦历三十年之久,惜未获如锡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议论也。”[6]P254对因海峡两岸的阻隔而未能与之切磋、讨论而深以为憾。
1946年,西南联大三校分家,北大复员北平。汤用彤自昆明返旧京,钱穆也从四川返无锡,两人曾在成都相聚二旬。钱穆自《国史大纲·引论》发表后就与主流史学阵营分道扬镳,退居边缘,另谋出路。抗战胜利后,他力避纷扰,足迹不到京津平沪,而择一偏远地,落脚栖身,钱氏把自己的这种人生选择称为“择地之助”。1947年夏,汤用彤应加利弗尼亚大学的邀请赴美讲学,第二年秋天回国,曾到钱穆任教的江南大学拜访,两人畅游太湖、鼋头渚、梅园诸胜景,盛叹钱氏“择境之善”,颇有转江南大学任教之意。钱穆告诉老友,“国事蜩螗,无分南北。明年倘得机缘,当邀君来同享此三万六千顷之太湖风光。”[3]P203不料日局变化之速,大出意料之外,二人自此一别,竟成永隔。
北平解放后,汤用彤任北大校委会主席,以后改任为分管基建和财务的副校长。学非所用,制约了这位学问巨擘向新的境界迈进,其学术的黄金时代遂成过去。钱穆认为,汤用彤是一位纯粹的笃学之士,既恬淡为怀,又饮食起居、进退作息皆有节制,倘若环境安定,潜心学术,得享高寿,当可为20世纪的中国学术作出更大的贡献。钱穆晚年在台湾听说老友之事,感叹再三。
1964年5月1日,汤用彤在北京去世,享年71岁。1983年,是汤用彤诞辰90周年的纪念日,北京大学出版社拟出版纪念文集向钱穆征文,88岁高龄的钱穆欣然写了《忆锡予》一文,深情地回忆了他当年与老友的交住:
余与锡予交最久,亦最密。自初相识,迄于最后之别,凡追忆所及,均详余之《师友杂忆》中。……今闻有锡予纪念论文集之编印,欲余为一文。回念前尘,一一如在目前,亦一一如散入沧海浮云中。人生如是,岂为道为学亦复如是。不得起锡予于地下而畅论之。不知读锡予书纪念于锡予之为人为学者,意想复如们?临笔怆然,岂胜欲言。[3]P27
[1]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六册[M].北京:三联书店,1998.
[3]汤用彤先生纪念论文集编辑委员会.燕园论学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4]汤用彤.大林书评·序[A].汤一介.汤用彤选集[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5]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6]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M].北京:三联书店,1998.
[7]钱穆.国史大纲·书成自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8]徐复观.沉痛的追念[A].陈克艰.中国知识分子精神[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十)[A].钱宾四先生全集:第 23册[C].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
[10]陈勇.试论钱穆与胡适的交谊及其学术论争[J].史学史研究,2011,(3):6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