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气”问题与女性文学审美的近代转变
2012-08-15花宏艳
花宏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脂粉气”问题与女性文学审美的近代转变
花宏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无脂粉气”是传统文人对女性诗词批评的最高标准,意味着闺阁诗人对女性纤细柔靡风格的超越。事实上,这是一种典型的以男性标准为标准的女性审美观念,渗透着儒家体系下女性对男权规范的心理认同。近代中国,随着资产阶级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围绕着“脂粉气”问题的思考,文学创作中的女性意识经历了一个由彻底否定自我到重新认识自我的复杂过程,这也是女性文学审美观念复归理性的近代化过程。
脂粉气;女性意识;近代化
古代文人评价女性诗词,往往喜欢用“无脂粉气”、“无闺阁气”等评语来褒扬女性诗人对闺阁文学的超越。但在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转变的过程中,“无脂粉气”的标准受到了质疑和冲击,人们不得不思考,“无脂粉气”的批评标准是在何种情况下有效运行的,而它在近代化的文学环境中又是如何从极端状态逐渐走向理性维度的?因此,围绕“无脂粉气”问题,厘清这些节点,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代妇女文学审美观念的近代转变。
一、脂粉气:传统孕育的女性审美
清代女性诗词的创作蔚为大观,而江南地区尤盛。当时许多身居高位的文人士大夫都是闺阁文学的积极倡导者。清代提倡妇女文学最力者,袁随园倡于前,陈碧城继于后。乾隆间的袁枚在文坛享有盛名,“大江南北,名闺淑媛,亦莫不得其一言为荣。征诗刻稿,标榜声名,200年来,诗人享名之盛,未有逾于随园者,故有清乾隆之际,妇女文坛稍露头角者,莫不与随园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1]111;而稍后之陈文述,“其红粉桃李,虽不及随园门墙之盛,而执经问字之姝,要皆一时之彦也。”[1]165
男性文人一方面是明清女性诗词创作的倡导者,另一方面又是女诗人创作的批评者。他们认为,闺阁诗词必然带有绮丽柔靡之风,正如雷瑨在《闺秀诗话》中所说:“闺阁诗即佳甚,亦多脂粉气,所谓‘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是也。”[2]1160他们往往以男性标准为标准,认为那些“无脂粉气”、“无闺阁气”、“无巾帼气”的作品才是妇女写作的最高境界:
(堵霞之诗)清婉韶秀,高出晚唐,有烟霞想,无脂粉气。(毛鹤舫评)[3]626
(朱素贞之诗)古香冷艳,卓有盛唐风,或以沉雄入妙,或以洒落见长,绝无一点脂粉气。(赏佩芳《倚翠楼吟草·序》)[3]279
(凌祉媛)怀古诸章,如咏岳武穆、梁红玉等作,感慨淋漓,沉郁顿挫,其议论雄伟,几欲与古人颉颃,非复儿女子之态,安得以寻常闺秀目之哉。(于克襄《翠螺阁诗词稿序》)[4](袁绶)怀古感时诸作,沉著痛快,无闺阁气习。(夏恺《簪芸阁诗词集序》)[5](周羽步)所作诗无脂粉气。(金燕《香奁诗话》)[2]2228
这种女性越界的书写在形式上的颠覆和反抗下面潜藏的是女子们对男权规范的心理认同。古代女诗人所处的朝代不同,但生命处境却大致相同。因此其诗词内容大都不离闺中相思、弃妇忧愁、薄命之嗟与感物伤怀之类的闺阁情绪。感伤传统是古代妇女文学一以贯之的审美内核,而那些超越了女性纤细柔弱风格的诗词作品便往往被文人们赞誉为“无闺阁气”、“无脂粉气”。明清文人对女性文学的这种价值评价影响甚广,近代女诗人的评价也往往沿用此说。
晚清女诗人许之雯,字修梅,浙江仁和人,为俞樾之外孙女,《清诗纪事》中收录了她的诗歌《咏蓼主人秋风失意书以代柬》,其境界豁达开朗,为许多男性诗人所不及:“休将得失感生平,花样更番学未成。黄卷青灯仍故物,白衣苍狗是科名。驹光有限宜同惜,蜗角无多莫苦争。他日得营三径业,肯从浊世问前程。”[6]4013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评论她的诗歌为:“曲园称其工整之中,有秀逸之气,求之馆阁中,亦不可多得。”[6]4013同时《福建女诗人评传》中也赞誉她对普通闺阁诗人的超越:“许之雯嫁与闽县王孝亮为妻。她是一个很有天才的女人,幼年时,读蘅塘退士所选的《唐诗三百首》,还没有一半,就会吟咏;稍长,她的诗才更进步得愈速,语有包蕴,不是寻常脂粉女人所能及的。”[7]
明清文人以“无脂粉气”、“无闺阁气”来表达对女性诗词的赞誉,对同时代的女诗人亦产生重要影响。许多女诗人自身也将“无脂粉气”的标准作为女性诗词创作的最高境界。事实上,在这种奖掖与扶持的潜意识中,却隐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的批评准则。在强势的男性文化的熏染下,古代许多女诗人跟在男性文人的脚步之后,亦步亦趋,一边试图摆脱女性意识为主导的“脂粉气”,一边努力向模仿男性的“名士气”靠拢。
毫无疑问,男性是文学史和批评史的主流,在女性意识觉醒之前,身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必然受到男性标准的影响。在有些女诗人那里,“脂粉气”所代表的女性审美特质甚至成了她们不断试图摆脱的创作困境,晚清闽籍女诗人薛绍徽临终前在总结其一生的创作经历时曾感叹:“吾生平最恶脂粉气。三十年诗词中,欲悉矫而去之,又时时绕入笔端。甚哉,巾帼之困人也!”[8]
学者王力坚认为:“从女性写作者的角度看,她们崇尚、追求男性化的表现,也只不过是在宗法男权强势文化浸淫下自觉或不自觉的异化,对女性主体进行义无反顾的自我贬损,企图通过‘伪男性’的社会性别定位,来换取女性文化的‘伪突破’”[9]49。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明清女诗人对“无脂粉气”标准的认同,也许可以看作是近代女性意识普遍觉醒之前,对单一、柔靡的女性诗风的有限超越。而这种超越一旦与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民族民主运动相结合,便脱离了儒家价值的体系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二、英雄气:时代激荡的女性审美
近代女诗人大都出身于仕宦之家,她们的文学创作深深根植于闺阁传统,然而,时代的发展又给了她们从闺阁走向社会的际遇,接受了新式教育、开拓海外视野、建立现代都市交际网络。因此,她们看世界的眼光比起传统的闺阁诗人,更为深远和开放。“她们的视野、感觉、人生体验、呼吸的空气都是新的。她们避免了重蹈前人的历史轨迹,直接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甚至在脂粉队里掀起了龙卷风。”[10]近代社会变迁环境中闺阁诗人的生命处境,再加上铁血革命思潮鼓荡的历史处境,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审美中的“英雄气”空前强化。在民族国家话语成为时代主题的大环境下,出现了一种隐藏女性身份,把达到男性标准为妇女解放的现象,文学中的女性意识也向着消除性别差异的极端化状态发展下去。
“随着国难日益加剧,为了营造普遍的救国氛围,男性启蒙者们把‘女国民’的内涵奋力推向了极致。他们以反男权的姿态,怒斥以‘大丈夫’、‘英雄’论世的男权主义传统:‘世世儒者赞颂历史人物曰大丈夫,不曰大女子;曰英雄,而不曰英雌,鼠目寸光,成败论人,实我历史之污点也。’”[11]秋瑾从日本留学回来以后,便弃脂粉、佩倭刀,常年以男装形象示人,并为其名士姿态而自豪:“女士首髻而足靴,青布之袍,略无脂粉,雇乘街车,跨车辕坐,与车夫并,手一卷书。北方妇人乘车,垂帘深坐,非仆婢,无跨辕者,故市人睹之怪诧,在女士则名士派耳。”[12]郭沫若认为秋瑾易装行为自有其苦心在内:“大凡一个先觉者,在要打开一代的风气的时候,由于蓄意反抗,每每要表示得矫枉过正。秋瑾的爱着男装,爱骑马,爱带短剑,爱做慷慨激昂的诗,甚至连字改竞雄,都要充分地表示其男性,便是很明显的事例”(《〈娜拉〉的答案》)[13]。“英雌”群体的出现虽然契合了救亡时代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但批评与质疑的声音也从未平息。周作人认为:“现代的大谬误是在一切以男子为标准,即妇女运动也逃不出这个圈子,故有女子以男性化为解放之现象”(《北沿沟通信》)[14]。
从日本归国之后,秋瑾诗词中的“英雌”形象渐渐褪除了“翠鬟”、“红颜”等传统的性别特征,并且多和刀、剑、流血等激昂的革命意象相联,具有鲜明的铁血特征。她不断地高呼着铁与血的洗礼:“英灵渴欲饮战血,也如块磊需酒浇”(《红毛刀歌》),“拏云试展屠龙手,血浴沧溟夺颔珠”(《探骊歌》),“披上金甲战胡狗,胡骑百万回头走”(《秋风起》),“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宝剑行》)等,在烈士精神的感召之下,秋瑾诗词中的女英雄形象已经成为了无性别的所指。
辛亥之秋,革命事起,全国响应。上海女界,也有女子军事团之组织。城东女学校杨雪子女史有《送军事团北伐古风》一首,该诗自序说:“元月二十日,女子军事团由上海出发江宁,会同北伐。同学张君志行、志学,黄君慧缣及姊氏雪琼,均与其役,爰作长句以送之。”全诗“意殊遒壮,气吞万夫,真堪掷地做作金石声也”[2]1054-1055,鼓荡着女子从戎,征战边庭,建功立业。
北风劲逼衣如铁,脆骨当之靡不裂。况乃久处温度中,不见坚冰与窖雪。一旦联袂从军行,舍身誓把匈奴灭。怯者瞠其目,顽者咋其舌。疑难起非谤,百般来摧折。吾谓攻城在攻心,心力当先自团结。不见木兰一乡女,投杼代父从军热。又闻红玉乃贱人,黄天荡里著勋烈。彼皆了无军事识,尚能致果杀仇敌。矧为堂堂节制师,讵云智巧反不及。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健儿不作等闲死,死于安乐寿考毋乃非俊杰。生当报我国,死当扫其穴。须知锦绣好山河,血泪斑斑红点点。祝我诸姊莫回头,休惜生离兼死别。
女性意识被消融于民族意识和社会意识之中,反映在创作上,即体现为忽略自然性别,社会意识突出而强烈,艺术表现上则体现为淡化或者取消女性色彩。对性别差异的漠视,对女性独特性的否定的论调甚至一直影响到五四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杨义评论五四时期的女性文学说:“相对于以往的闺阁文学,五四时期的女性作家的作品中的‘男性度’有所增加。”[15]
在特定的救亡背景之下,清末民初女子对男性角色的模拟可以说是一种矫枉过正的策略,虽属情势之逼,却毕竟不是性别存在与女性文学发展的常态。西方女性主义先驱者波伏娃(Simone de Beauvior)在谈到“解放型”妇女的困境时曾指出:“她拒绝只扮演她的女性角色,因为她不承认自己是不健全的;但是不承认她的性别也同样是一种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征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个有性征的人,才能够成为一个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认她的女性气质就等于在部分否认她的人性。”[16]
值得的欣慰的是,无论是在明清文人以“无脂粉气”的男性标准为标准来批评妇女文学的时期,还是在辛亥革命前期,女性诗人因为民族革命的时代需要而在诗词作品中消融女性气质,无限度地向男性标准靠拢的情境下,始终有一些女性,站在性别本体的角度,思考女性意识与妇女写作的内涵与价值。
三、女性美学:回归理性的文学审美
虽然长期以来,“无脂粉气”是被主流认可的妇女文学审美的最高境界,但这并不代表其中没有批评与质疑的声音。明代女子梁孟昭在写给弟弟的尺牍中谈到女性创作之困境:
我辈闺阁诗人,较风人墨客为难。诗人肆意山水,阅历既多,指斥事情,诵言无忌,故其发之声歌,多奇杰浩博之气;至闺阁则不然。足不逾阃阈,见不出乡邦,纵有所得,亦须有体,辞章放达,则伤大雅。朱淑真未免以此蒙讥,况下此者乎?即讽咏性情,亦不得恣意直言,必以绵缓蕴藉出之,然此又易流于弱。诗家以李、杜为极。李之轻脱奔放,杜之奇郁悲壮,是岂闺阁所宜耶?(梁孟昭《寄弟》)[17]
男性诗人“肆意山水,阅历既多”,而闺阁诗人“足不逾阃阈,见不出乡邦”,因此,男女两性在诗词创作上的差别,并不在于个体禀赋之差别,而在于两性境遇之不同。生命处境的迥异造成了男女两性文学审美的差异,男性诗词“多奇杰浩博之气”,而女性身处闺中,“即讽咏性情,亦不得恣意直言,必以绵缓蕴藉出之”,然而又因为流于纤弱而不断为人所诟病。
相对于梁孟昭的观点,清代女才子沈彩对“无脂粉气”与女性意识的蒙蔽,持论更为尖锐:
来札谓再得苍老高古,一洗绮罗香泽之习,则杆头更进矣。窃以为此语,犹有可商也。夫诗者,道性情也。性情者,依乎所居之位也。身既为绮罗香泽之人,乃欲脱绮罗香泽之习,是其辞皆不根乎性情。不根乎性情,又安能以作诗哉?……于妇人女子,反欲其改头换面,是亦阴亦阳之一端也。顾今之评妇人诗者,不曰是分少陵一席,则曰是绝无脂粉气。洵如是以偎红曳翠之姝,而唱铁板大江东。此与翰音登天,牝鸡司晨何异?其为诞且怪孰甚,尚安得谓之诗哉?(沈彩《与汪映辉夫人论诗书》)[9]47
诗歌即本乎性情,身为女性而欲摆脱女性意识,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身既为绮罗香泽之人,乃欲脱绮罗香泽之习”,正是一语道破薛绍徽一生欲摆脱“脂粉气”而又时时绕入笔端的悖论与困境。“是其辞皆不根乎性情。不根乎性情,又安能以作诗哉?”的观点正是对“顾今之评妇人诗者,不曰是分少陵一席,则曰是绝无脂粉气”现象最有力的反驳。
沈轶刘为近代东南诗坛巨擘,其词论著作《繁霜榭词札》历评有清及现当代词人词作,画龙点睛,独抉精奥,文笔极生动遒炼之至。他在该书中对吕碧城词作的评价亦沿用了“无脂粉气”的传统标准:
清代妇女之词,数量奇伙,分布面广。其间特出颖异,无脂粉气而能抗高格者,首推初期之徐灿与末期之吕碧城。然徐犹不能脱旧习,吕则陆离炫幻,具炳天烛地之观。其词积中驭西,膏润旁沛,为万籁激越之音。寓情蹇虚,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日出日入之际,其哀刻骨,有不可语者在。使李清照读之,当不止江冷水寒之感。其《瑞鹤仙》、《汨罗怨》、《玲珑玉》等皆其所谓“黄陵风雨,惯履坚冰,哀入骠姚壮彩”者。其人其境,李可仿佛,其词所造,广度与深度,则非李可及,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18]
沈轶刘认为清代妇女词中,惟有徐灿与吕碧城二人真正称得上是“无脂粉气而能抗高格者”。但就艺术成就而言,吕碧城不仅高出徐灿许多,而且李清照这样的代表性人物也无法与之相比。“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既是吕碧城得以超越传统闺阁诗人的原因,亦是吕碧城词作达到“无脂粉气而能抗高格”之境界的重要原因。
但吕碧城自己却对“无脂粉气”这样抹煞女性意识的评价标准颇不以为然,她在《女界近况杂谈》中谈到女子著作时,以女性作家的体验与经历细致入微地阐述了女性写作与性别意识流变之历程:
传经续史,久成陈跡。四库之书浩如渊海,其分曹夺席与于著作之林者殆夐焉绝响,此由吾国教育之不均,而非女子天才之偏弱也。海通以来,女学尚易,又以各种专科及蟹行文字瘏其精力,兼谋经济独立,何暇专心著述,为名山事业哉!其结习难忘,余勇可贾者,亦仅发为诗词歌咏而已。兹就词章论,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红刻翠,写怨言情,千遍一律,不脱闺人口吻者。予以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份,惟须推陈出新,不袭窠臼,尤贵格律隽雅,情性真切,即为佳作。诗中之温李,词中之周柳,皆以柔艳擅长,男子且然,况于女子写其本色,亦复何妨?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病矫揉,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子爱美而富情感,性禀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古今中外不乏弃筓而弁以男装自豪者,使此辈而为诗词,必不能写性情之真,可断言矣。至于手笔浅弱,则因中馈劳形,无枕藉经史、涉历山川之工,然亦选辑者寡识而滥取之咎,不足以综概女界也。[19]
吕碧城认为女性文学边缘性地位的形成,不在于男女两性之禀赋差异,而是“吾国教育之不均,而非女子天才之偏弱也”。近代以来,女学兴起,女性既要在外语、专科知识等新学上耗费精力,又要谋求经济独立,著述之事也就无暇顾及了。就女性诗词创作而言,吕碧城否定了“世多訾议女子之作,大抵裁红刻翠,写怨言情,千遍一律,不脱闺人口吻者”的做法,她和沈彩“诗本乎性情”的观点一样,认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份”,女性诗词只要“情性真切,即为佳作”。作为20世纪新女性的代表,吕碧城不主张女性隐藏压抑自己的性别身份,向男性标准靠拢的行为。“女子爱美而富情感,性禀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不论是立身行事还是诗词创作,吕碧城始终以鲜明的女性意识进行自我标榜。
在吕碧城的笔下,从不讳言自己的女性身份,她在漫游欧美十年期间创作了大量域外新诗,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异域风景都是以敏感细腻的女性视角呈现出来的。例如,她描写日内瓦湖畔樱花盛开之景的《江城梅花引》在回环往复的词语中层层渲染出樱花盛开时花枝繁复的情景,称得上惊才绝艳,想落天外:
搴霞扶梦下苍穹。怨东风,问东风。底事朱唇,催点费天工。已是春痕嫌太艳,还织就,花一枝,波一重。一重一重摇远空。波影红,花影融。数也数也数不尽,密朵繁丛。恼煞吟魂,颠倒粉围中。谁放蜂儿逃色界,花历乱,水凄迷,无路通。(《江城梅花引·日内瓦Geneve湖畔樱花如海,赋此以状其盛》)
但吕碧城又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往往以哀婉凄绝的家国之痛、生命之悲超越了一般闺秀诗人的局限性。例如:1936年吕碧城海外漫游十年之后,重回南京,她创作的《汨罗怨·过旧都作》就是这样一首典型的怀古诗歌:
翠拱屏嶂,红逦宫墙,犹见旧时天府。伤心麦秀,过眼沧桑,消得客车延住。认斜阳、门巷乌衣,匆匆几番来去。输与寒鸦,佔取垂杨终古。闲话六朝往事,谁踵清游,采香残步,汉宫传蜡,秦镜荧星,一例秾华无据。但江城、零乱歌弦,哀入黄陵风雨。还怕说,花落新亭,鹧鸪啼苦。
“手笔浅弱,则因中馈劳形,无枕藉经史、涉历山川之工,然亦选辑者寡识而滥取之咎,不足以综概女界也。”当然,女性诗词中确实存在着格局狭窄,伤于纤弱的特征,吕碧城认为这一方面与女性困守闺阁,忙于米盐琐事,而没有游历的经验有关;另一方面则是选辑者的眼光短浅所致,并不能代表整个女性诗词创作的全貌。其中,最具有说服力的例证便是吕碧城自己的诗词创作,虽然她力倡文学中之女性意识,却没有犯上一般闺阁诗人的通病,沈轶刘先生仍然称其词作为“无脂粉气而能抗高格”,究其原因在于特殊的历史境遇与个人境遇之结合,正如孤云(潘伯鹰)所说:“碧城以其根柢于世家之旧学,溶以欧美之新知,优于天才,饱于事变,复得山川之助,所谓‘文学环境’者无往不足以涵育其灵明,是以蕴之深富而发之光辉,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顾不奇欤。”[20]
如果说梁孟昭和沈彩对“无脂粉气”的否定还来源于有感而发的感性认识,那么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的“女性美学”(Female Aesthetic)则从学理上驳斥了对女性意识的蒙蔽:“妇女的作品表现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妇女写作具有一种独特和清晰连贯的文学传统,否认自己女性特征的妇女作家限制甚至削弱了自己的艺术。”[21]
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家同样严厉抨击对女性意识的否定与蒙蔽:“否定把女性的生物存在、母性价值作为女性的惟一存在和价值……对妇女作品的评论采取的也是男性美学,某种意义上否定了‘女性文学与创作意识的独特性,以一种普遍的即男性的批评标准来衡量妇女作家与作品。’……其结果是,在揭露批判父权文化之不平等的同时,否定了差异和女性的独特性,甚至否定身为女人。”[22]
从妇女的写作困境出发,既不抹煞也不讳言女性气质与特征,不论是梁孟昭还是沈彩或是吕碧城,虽然她们对妇女写作的观念与当时的主流观念有所分歧,但这些理论思考与文学实践却是对妇女写作与性别意识之关系的有益探索,并为五四时期女性的性别觉醒和人的觉醒提供了合理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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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mininity and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Aesthetics to Feminine Literature
HUA Hong-yan
(College of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With no feminity”,refering to a break-away from the graceful female style of poetesses,stands for the highest evaluation to traditional female poems,which,actually,is a typical aesthetics view on women from male criterion,representing women’s accepting male norms in Confucian ethnics.In modern China,around the problem of“feminity”,feminine consciousness in literature experienced a complicated process from complete self-denial to renewed self-awareness in the progress of bourgeoisie feminist liberation movement and a modernization process of rationality reversion of aesthetics to female literature.
feminity;feminine consciousness;modernization
I 206
A
1004-1710(2012)04-0047-06
2011-10-24
花宏艳(1977-),女,江苏扬州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博士,主要从事近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吴晓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