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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谋略

2012-08-15

关键词:谋略文心雕龙刘勰

郭 鹏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论《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谋略

郭 鹏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体系性表现在理论体制上的完整性和各理论构成要素间的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紧密关联上。这种完整的体制、周密的理论布局与精细的理论安排建立在刘勰深切细密的谋略意识之上。其谋略的用意则是对与作家和创作有关的诸多问题作出系统擘画与先期安排。其理论虽为救弊而发,然其意旨则在于对文学未来走向的深远关注上。其理论谋略决定了《文心雕龙》“体大虑深”的理论特色,是《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重要贡献。

《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理论谋略

《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有“体大而虑周”[1]之评,可谓我国古代文学理论的顶峰之作。所谓“体大”,即谓《文心雕龙》的理论研究涵盖了包括文学本质论、文学创作论、作家论、批评接受论以及历史维度上的文学史论、文体流变论和风格论等方面,并在具体的深入研究中触及到了关于文学的几乎所有方面的深层次问题;所谓“虑周”,是说《文心雕龙》思维详赡、虑度周延、理论关涉面广,同时做到了观点允当完备、圆融周至。总之,《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中体系性最强、理论构建最全面、观点最深刻的文学理论巨著,其理论批评和文学思想对我国古代甚至当代的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体系的建设及完善有着深远的启示意义,同时,《文心雕龙》的理论思维方式具有浓厚的谋略色彩,表现出强大的理论张力,反映了我国古代文学思想的民族特点。其学术向度、思维方式、研究思路及阐释逻辑等方面的理论谋略对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科学门类亦具极为丰富的考鉴价值。

所谓“谋略”,是对即将发生或出现的事件以及情况做出预先的设计与安排,包括对事件发生发展的各个环节和各种问题的应对策略以及进行预先干预甚至控制的具体方案。文学理论方面的谋略来自于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各种事项的理论关注和科学分析,其理论目的便在于干预或控制当下以及即将展开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从而达到一定的创作目的,并对可能引起的传播与接受效应进行先期设计与应对,其实质是对文学创作的线性过程中影响传播接受前途的各种要素的技术性关注与美学考量,其理论目的不只是在于对创作活动进行指导,还兼及对文学发展的实际路线进行规范,并通过实际的创作与批评干预文学发展的未来。我国古代的许多文学理论都具有谋略性,都是出于对所处时代的文学及文学理论(也包括文化学术)的现状及发展趋势的深切关注和长远考虑而提出的。如西汉后期今文经学渐渍空泛,刘向、刘歆遂奋而匡救,观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则知其针砭时学之弊以正后学的深切用意,其观点的谋略性即在于借批评当下学术风气以争取古文经学的正统地位;东汉谶纬之学大盛,文化学术空气中妄诞之风弥漫,遂有王充起而矫之,其《论衡》中贯穿着一条清晰的思想线索便是“疾虚妄”与“归实诚”,其理论的谋略正在于以“实”击“虚”,以“实诚”的学风挽救谶纬之学带来的浇伪与浮泛。后曹丕反对“文人相轻,”以“审己度人”的态度评骘时彦,并倡为文不朽之说,使文学作为独立的人文门类得以正名,其谋略性在于以置换立言不朽的传统含义为文学的独立发展张本。钟嵘针对齐梁间学诗者“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的“准地无依”的混乱状况而作《诗品》,其用意正在“辨彰清浊,掎摭利病”,借助树立品第以确立典范来达到端正诗学取向的目的,从而使诗歌创作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梁代文坛在崇华黜实的文学风气中变本加厉,采滥忽真,风气日下,裴子野因作《雕虫论》以攻疾防患,对“摈落六艺”的时代文风提出严厉批评,其理论用意在于使文学回归雅正淳厚的典谟传统。唐代初期六朝馀风仍在,杨炯、王勃、陈子昂等便起而矫之,标橥“骨气”,力图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树立建安法式,其意旨在于以建安文学“骨气端翔”、“光英朗练”的风格为号召,以变积习。唐代中期诗风、文风渐趋啴缓平钝,元白韩柳等人更以《诗经》、汉乐府以及先秦两汉文风予以匡范,以激切和奇崛实施干预,使诗文风气为之一新,其实际用意则在于通过整肃文坛风气,使儒学重新统领社会思想和文化。其文学实践及理论的谋远虑深均在我国文化史上留下极为深刻的一笔。此外,宋初欧、梅等人的诗文革新思想,江西诗社的诗学宗法观念,严羽的禅喻说以及诗学阶进论,还有明人的唐宋诗学论争、清人的诗学系统观,等等,实际上也都具有现实针对意义之外的谋略性。以往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过于关注这些理论的针对性,而对其深层的谋略性有所忽略,致使在阐发古代文论的内在学理脉络上缺少了通透性与延展性,对此,笔者将另文予以论述。

总之,我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主张大都具有现实的针对性和未来的指向性,都是对某种文学现象或风气在进行批评检讨的同时又谋略性地阐发疗救措施与发展方略。以《诗品》为例,钟嵘认为当时学诗者取法失当,“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认为如此便“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以至在批评标准上“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使诗歌创作失去方向[2]。故钟嵘标橥上品以为范式,意图廓清诗坛的混乱局面,为诗歌创作与批评的发展指明道路。其间即贯穿着理论建设中的谋略运用——这种针对文风之弊而生发并着眼于今后文学发展的理论构建和阐说理路便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谋略性的实在表现。然就《文心雕龙》而言,其理论内容所透射出的谋略性则更为浓厚,不只如章学诚所说的“虑周”,还有思远的意义在。研究《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必须对其理论谋略做必要而充分的关注。

刘勰文学思想本为救弊而发。刘勰不满于“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3]317的时代文风而力求予以改变。加之他认为曹丕、陆机、李充、挚虞等人的有关理论存在“各照隅隙,鲜观衢路”的缺失,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3]318,故而在研究领域、研究思路与研究方法等方面均着力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既用以针砭文风,又用以改变此前一些文学理论不够周延缺乏圆融的不足。

在刘勰看来,文坛上所以异端丛至,原因在于对文学创作之“奇”的错误理解。在《定势》篇中,刘勰说:“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3]213刘勰所谓“讹意”,就是“厌黩旧式”与“穿凿取新”,从而导致追求“诡巧”,失却了创作正理。《通变》篇勾勒历代文学发展的不同风貌时所说的“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3]207对由“质”及“讹”的文风变迁,尤其是对刘宋以来的“竞今疏古”风气表示愤慨,认为背离了文学发展的正确传统。就文坛弥漫着的不良风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文之枢纽”数篇为基础,要求学文者“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3]14,以儒家经典为模范,完善作者自身的基本素养。他指出矫正“楚艳汉侈,流弊不还”的文坛颓势的最根本办法就是“正末归本”[3]15,所谓“本”,即是儒家经典的思想和文风。刘勰认为,儒家经典具有“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特点[3]9。为文者在思想上应该以圣人为人文楷模,在创作上应该以经典为终极范式,做到“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苟能“徵之周孔”,则“文有师矣”,才会使创作活动在正轨上展开。刘勰认为,儒家经典实际上具有两方面的文学功能,一方面是可以作为“文之奥府”,具有深刻的思想理念和丰富多样的文学表现手法,可为作者师法;另一方面,经典本身的文学性也极强,具有“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3]13的表达效果,其文学经验亦足资为学文者效法。在确立师法和宗旨的基础上,刘勰主张在“取熔经意”的基础上去“自助伟辞”[3]27适当地羼入作家的创作个性。《议对篇》所谓“故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便于当今”者,则是要求根据时代性的创新需要而因地制宜,在师古与新变中能够制衡,制衡的原则,则是不失经典之正[3]176。《风骨》篇较为详细地论述了师法经典、融入作家个性和追求创新之间应有的关系:“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3]203要求以经典作为作家的思想归依和师法对象,并参酌子史,深入了解文学创作各方面的规律,积极采纳新的创作方法与技巧,既有“故意”,又有新奇,从而实现继承与创新间的平衡。从刘勰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对“跨略旧规,驰骛新作”的做法尤其介意,其中的原因就是对“竞今疏古”的极大不满。刘勰的理论用意可谓鲜明,其理论思想亦可谓深切持重,其要领即《通变》篇所谓:“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远疏矣……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3]208刘勰正是基于对当时的文风新变失正的深入思考而建立其理论体系的,其理论体系内部的各种实际主张都是有为而发,目的性相当明确。这是刘勰文学理论谋略的因由与动力,是出于“救弊”的实际动机,其所救之“弊”,便是“竞今疏古”的“讹滥”风气。且刘勰并不止于对文弊本身进行剖析,而是力求建立了一个体系精严、方案周详,既圆通又具体的文学思想体系作为施救之方,以达到标本兼治的目的,从而对文学今后的走向进行匡范与规划。其整体之理论系统也同样具有浓厚的谋略性,对于该系统及其谋略性应联系《文心雕龙》的“定势”理论予以关注。

关于“定势”,刘勰于《定势》篇有云:“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3]211其中所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是说作家应依据自己主观之情志和所用之文体的匹配关系来创作,即选定最适合作家主观情志的摅写特点,能够达到最佳表达效果的文体来进行创作,从而使思想和感情表达得流畅充分;而其中所谓“即体成势”是说作家在创作中依循自身情志特点及文体内在要求而达到摅写目的创作行进态势。这种态势的形成,是一种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势”的主要涵义之一就是指作家自身与文体间匹配关系对创作所产生的客观要求。所谓“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3]212,即是刘勰此种涵义的具体表述。此外,作家对自身情志特点的了解与对文体内在规定性的遵从会使作家具备驾驭创作活动的能力,这种能力实际上是“势”的另一个内涵。

在刘勰看来,运用某种文体进行创作,便应遵循这种文体的内在规定性,这种内在规定性来源于文体的适用对象和本身的形式特点,作家遵循这种文体的内在规定性便会规律性地形成某种风格,这种风格,一方面是作家情志的表露,一方面由文体本身的特点所致。这样的创作过程,虽是遵循某种客观规律的要求,然其过程又会显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所谓“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亦即是从“势”的内在规定性来讲的。刘勰认为,要成为一个作家,必须了解、掌握各种文体的特点,了解这种文体适合表现怎样的思想和情感,会生成怎样的风格,故而刘勰亦有云:“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3]212作家不应是了解一种文体的内在特点,而应全面掌握各种文体的写作规律,使自身具备驾驭各种文体的能力,这便是“势”在能力方面的涵义。刘勰对每种文体在风格方面的内在规定性做出详细地表述:“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3]212要驾驭各种文体,其前提条件之一便是有铨别之功,刘勰指出:“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3]212,是说作家要熟练掌握各种文体应有的特点,根据主观创作意图,选用适当的文体,用这些文体创作,又自然会导向某种艺术风格。接下来刘勰所谓的“循体成势,随变立功”就是要求作家必须懂得“循体”,还应懂得“随变”,要根据创作意图,调动各种主客观因素为完成创作服务。这样方能“成势”,才能使创作活动获得实际成效。此处之“势”,是创作活动进展得自然顺畅的状态与持续如此进展的趋势,这是“势”的第三个涵义。因此,“势”不能仅解释为“风格”或“文体风格”,而应含有规律以及运用规律的能力的含义在内;同时,也具有文体内在要求(包括文体趋向于某种风格的内驱力)等含义在内。因此,笔者认为,刘勰的“势”实际上具有三层涵义:其一是作者自身情志特点与文体内在要求对创作活动的约束力,其约束力来自于二者匹配关系的耦合程度对创作活动的实际影响;其二是作家因遵循自身与文体内在要求而具备驾驭创作活动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获得来自于作家对自身与文体间耦合关系的清醒认识与准确选择;其三即创作活动在顺利进展过程中所达到的滔滔汩汩、自如奔放的自由状态与进展趋势,这种趋势的出现,缘于作家创作行为本身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由此可见,刘勰“势”的涵义中蕴含着他对创作活动整个

过程的细密思考,该术语本身就是刘勰对作家修养、文体特征和文学风格等问题的谋略性观照而提出的。

在《定势》篇中刘勰还指出,作家如果不遵循文体的内在规定性,过于容让自己的个性而“厌黩旧式”,以至于好为“诡巧”或“穿凿取新”,就会出现“讹势”,背离文学创作的正轨。刘勰认为文体的内在规定性一方面由其形式特点决定,一方面则由该种文体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形成的范式决定。《序志》篇所提出的文体论各篇的研究思路“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要旨即在力求把握文体形式与其历史演进过程中出现的成功范例及其基本特点,作家要掌握各种文体的基本形式特点,也要参照成功范例去把握文体,在这个意义上,文体的成功范例的典范意义与基本形式要求便是所谓的“旧式”。刘勰认为,文学创作出现“讹势”的原因是“逐奇失正”,这实际是“适俗”、“趋近”等非理性非谋略思维的结果。若此种“讹势”得不到纠正,就会导致“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3]212。由此可见,刘勰在《定势》篇中投注了他对文学本身多方面问题的深切思考,他既阐发了对文弊问题的思考,也从文学创作的具体过程出发,要求作家遵从文学创作的主客观规律去“定”文学创作活动之“势”,使创作活动得以顺利完成并达到预期艺术效果。在该篇中,刘勰充分表现出了他的的理论智慧,也表现出了他深邃的理论谋略。如果我们沿着该篇的理论思路推及出去,便会发现《文心雕龙》整体上都贯穿着这样的理论智慧和理论谋略,兹予以简述:

刘勰认为,作家应具备健全的、符合儒家思想的基本人格素养,他指出,这种素养的获得,要借助对儒家“道”的学习以及对圣人思想的课求,还须对儒家经典进行深揣和领会。其间还须通过“养气”和掌握各种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来形成对于文学创作至为重要的人格素养——“风骨”。作家必须具备源自于儒家的思想与道德情操,刘勰明确讲到“陶铸性情,功在上哲”[3]9,要求以儒家圣贤为师法对象,又因“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3]2,的“道”—“圣”—“文”之承载关系,所以要师法“道”,就应从“徵圣”和“宗经”入手,才可面对文学的各种事项而不失矩矱:“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徵之周孔,则文有师矣。”[3]9亦即只有做到“徵圣立言”,才可以在创作时称得上“文其庶矣”[3]10。在刘勰看来,儒家经典本身出自圣人之手,具有“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艺术成就[3]9,同时做到了“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3]13,具备了抒情写意的成熟的艺术功能,且已在文质两方面确立了基本范式,是后世为文者必须参究的源泉,也是可使学者接近圣人并渐至于道的津梁。刘勰说经典作品是“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又说:“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3]14等语句的深意便在于其中蕴含着刘勰对作家基本素养的谋略性思考,而不是专就某种行文技巧的简单授受。《议对》之“枢纽经典”之说的实际含义[3]176,也同样不是认为作家只要掌握了应对诸多文体的写作技巧便可跻身文坛,去争妍竞秀,而是认为作家必须从基本的思想素养入手去养成作家品格,去从事创作,去改变不良文风。所以,那种认为《文心雕龙》是写作教科书的观点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作家具备了得之于经典的为文之本,还须颐养精神,使作家在临文之际具有充实饱满,无施不可的“气”,这个“气”一方面是源自儒家思想和经典所含有的伦理道德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是“理融情畅”,可以使作家“思锐以胜劳”[3]268,从而“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地驾驭创作,使创作得以顺利完成的个人能力和气度,要具备这样的能力,作家就应掌握一定的“文术”,具备适合于创作的实践能力——这也需要就创作本身去准备,去掌握一定的谋略。

在具备了经典的理性道德力量和实践能力之后,作家就能形成自己的“风骨”。关于刘勰的“风骨”,已有众多释义,笔者认为,刘勰的“风骨”实际上是作家伦理人格的影响力在文学上的体现与反映。《风骨》有云:“《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3]203“风”源于《诗》之“六义”,而《毛诗序》对“风”的解释是“风,风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可见,“风”具有伦理教化的力量的含义。刘勰之用“风”,也含有作家在人格修养方面应具备相当的伦理影响力,能够在言语行止中对他人施以影响。具备了这种伦理影响力的作家若情有所触而“怊怅述情”,其伦理影响力则能通过创作活动落到实处,“风”便可从作家之素养经由文学文本而传播出去,形成社会影响力。“骨”的表现是“结言端直”,则可知“骨”是一种文学创作方面的实践能力,是使文学作品语言精练劲直的艺术才能。简言之,“风”是作家的伦理道德素质,“骨”是将这种伦理道德素质通过创作予以艺术表现的能力。“风”、“骨”可以分开阐述,但实际上结合在一起,不能因否认其相互关系而予以生硬割裂,如同人的精神与其四肢的活动不能分开一样。所以,“风骨”是一个具备了儒家思想道德素养的作家所应具有的人格素质和通过文本传达这种素质的创作能力。作品承载了作家的风骨,是艺术创作取得成功的标志。

除“风骨”外,刘勰还认为作家亦应具备全面的文学技能方面的素养。他对文学技能方面的素养要求首先表现在其“辨体”思想中。刘勰在由《明诗》至《书记》等文体论各篇中,直接或者间接地谈到了八十馀种文体。根据《序志》篇所说,刘勰在研究文体问题时所持的研究方法是:“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3]318,具体讲就是探究某种文体的源头,把握其本体特征以及演进过程中形成的内在形式特点与写作要求。刘勰认为,通行的各种文体都直接或间接地派生于儒家经典,这些文体在自身演进中渐渐孳乳开来,由少及多,本身也逐渐吸纳了其他文体的特点,也因典范作品的关系而被赋予了一些作家的创造性改进成果,这些源自经典本身而具有的内在特点与演进中沾溉的新特点都是作家应予以了解的。同时,每种文体在源出经典后的发展过程中,作家也会根据不同时代的文学风气对文体进行适时性的变创,即“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因此“选文以定篇”所指的典范作品是既含有作家自身情志特点和创作特点,又兼具文学时代存在与发展的实际要求所赋予的具体内涵,是通变因革的成果。对这种典范作品进行师法和学习,便于掌握此种文体的创作要领,既不失这种文体本源性的原则和内在形式要求,同时又能兼及这种文体在发展中所积累成型的经验性和时代性要求。所以经典之源和“选文以定篇”的所“定”之篇便成为文体本身规则性要求中最应予以关注和努力参照的榜样——这是“辨体”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理念。同时每种文体也会有其功能对象所决定的最适合表达的某类思想和情感,作家必须充分了解每种文体的适用范围及其抒情达意方面的适用性,创作时作家应根据自己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来选择最为匹配的文体进行创作,如诗歌,是“持人情性”[3]34的,故适合借以抒发作家的具体情感;赋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3]50的,适合描写和表现事物的形态或事件过程从而表达作者的心志;其他,如“颂”是“美圣德而述形容”[3]56,“箴”是“攻疾防患”[3]72都界定了文体在表情达意方面的不同职能,作家因遵循这种自身与文体内在要求而获得的最佳匹配关系,就是我们上文所说的耦合——这是“辨体”理论的内在深意,其中蕴含着刘勰对于文体问题深切关注和谋略性思考。

还应指出,刘勰“辨体”之“体”亦指作家的“体性”。刘勰在《体性》篇将作家的基本素质分为“才”、“气”、“学”、“习”四个方面,这四个方面也是作家彼此不同的根本原因。刘勰又有“八体”之说,并云:“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3]200可见,由“情性”而“气”而“志”而“言”最后“学成”,其中“才力”起很大作用,正是这些因素的合理运动和组合使“八体屡迁”,从而导致“笔区云谲,文苑波诡”[3]199。笔者认为,“八体”本身并非“风格”,而是作家普遍具有的“情性”,是作家所具有的,容易导向形成某种风格的自身因素,或曰“情性”因素。这些“情性”因素是否能成为文学作品风格,还须在创作过程中予以承载和传达。刘勰说:“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即是指出在创作中作家应具备合理调适“八体”的能力,使每一种“体”在须要运用或发挥时能够被作家根据抒情达意的目的及所选用的文体的内在要求予以调遣和控制。“八体”之间相辅相成,并且相互照应帮衬,构成作家“才”、“气”、“学”、“习”的基本内涵,形成作家基本的人格类型。在“八体”中,除“新奇”、“轻靡”之外都对健康人格的构成有积极作用,但“新奇”、“轻靡”却是作家人格中最自由通脱,对文学创作最有创造性作用的基本性情类型,是文学创作能够在艺术上推陈出新、突破固有审美范式的性情基础;能否驾驭此二者,既予以衔勒,又予以发挥,关乎文学创作的个性与创新性的获得。在“八体”中,其他“六体”则决定了作家能否“执正”、“归本”的性情修养与创作取向,而“新奇”、“轻靡”被适当调遣适用,则能够决定文学作品的个性与创造性。每个作家都应通透了解自身的“体性”特点,寻绎最适合自身的文体,实现二者关系的耦合,通过“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3]200,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制胜文场,去发挥事业,彪炳文义,作用于社会文化。也就是说,作家既要发挥前六体的积极作用,又要适当调动后两体中的积极因素而遏制其消极因素,为创作服务。这便是刘勰所谓的“文之司南”[3]200。实际上,刘勰这里是要求作家对自身的体性特点要全面深刻了解,根据不同的创作意图,灵活运用,调动各种积极因素,使创作成功完成——这是“辨体”理论另一重要思想,同样蕴含着刘勰对作家修养与文学创作等问题思远虑深的谋略性关注。

刘勰在论及“养术”问题时,也表现出深远细密的理论谋略。因文体的差异与各自的内在要求不同,刘勰要求作家应掌握足够的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这集中表现在以《养术》篇为代表的一系列篇章中。在《明诗》篇中,刘勰指出:“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3]35,认为作家在创作时若只知“随性适分”,过于率意,是无法成功地推进创作的;而“随性适分”实际上并不是“鲜能通圆”的直接原因,事实上,“鲜能通圆”的最主要原因在于“思无定位”。刘勰此说的实际含义在于:文体既有稳定的“恒裁”,则必有其内在的创作规则可以遵循;人既有各自的才性,亦当有符合其才性表达的文体。在说明了“辨体”问题之后,刘勰理论谋略重点便落在了阐述掌握文体内在规则的重要性上来。刘勰在许多地方表达了关于“养术”的思想。如在《史传》篇中,刘勰指出,撰写史学类著作,要明晓“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的创作思路,能够明此,便可谓“晓其大纲”,能够做到“众理可贯”。反之,若“任情失正”,不讲求掌握创作纲领及谋篇布局的预先安排,就会导致“文其殆哉”[3]111的后果。其中所谓“寻繁领杂”、“务信弃奇”、“明白头讫”、“品酌事例”等,都是甄别处理材料、安排作品结构和叙事次序以及进行评骘操作的方法或理论,这即是史学作品撰写应具备的“术”。

此外《熔裁》篇中的“三准”说也很值得关注:“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3]221“三准”是作家在创作前应做好的准备与谋划工作,谋定而后动,才能使创作活动有条不紊地展开。这些预先的准备和要谋划的具体内容也属“术”的范畴。刘勰指出,若不精心谋划,创作时便会“异端丛至”,而导致创作的失败。

同样,《附会》所说的“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3]272也是要求在总体的谋篇布局上做好针对性地准备和擘画。至于像《总术》篇所说的“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3]279就更为明白地阐述了掌握“术”对达到创作效果的关键性作用:进行文学创作,若不掌握一定的方法技巧,不能“执术驭篇”,却“弃术任心”,靠“借巧倘来”的侥幸心理临文,是不会使创作顺利进行而达到预期效果的。因此,在创作的具体进程开始之前,作家就应有养“术”的先期准备,必须做到“术有恒数”,在创作时“因时顺机”,驾轻就熟地予以推进,就能创作出“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的文学作品。其整个过程,正是客观规则与作家自由发挥创造的完美融合。在《总术》篇的“赞”中,刘勰总结道:“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3]279,进一步强调了掌握“恒理”对于创作的重要作用。若按照刘勰的“养术”思想推及出去,他所说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亦是其“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3]195的文学理论谋略的重要部分。

除了理论阐述之外,刘勰还在诸如《熔裁》、《声律》、《章句》、《丽辞》、《夸饰》、《事类》、《练字》、《附会》等篇中具体细致地阐述了一些技术性的创作要领,这些文学创作中的具体技巧也是其“养术”理论的组成部分,其中也贯穿着刘勰的文学谋略思想。

此外,“养术”理论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即关于作家文学智慧的养成问题。《序志》有云:“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3]317对于这里“智术”的理解应宽泛,它应是一种可以用于文学创作的、有谋略色彩的智慧。在《文心雕龙》中,这种智慧的含义是多方面的,上文已经论述过了“辨体”与“养术”的谋略与智慧,除此而外,刘勰关于作家的智慧还应包括文学研究的智慧、文学史观的智慧、批评与接受等方面的智慧和谋略。

其中最具谋略性的就是以“正末归本”的辨析态度和选择“典范”以“立范运衡”,以至确立文学师法范式的“总法家之式”[3]169理念为核心的文学接受方法论体系。

刘勰本人进行文学研究,颇注意由本及末、由表及里的理论分析,要求对研究以及接受的对象进行正末归本、去伪存真的批评与鉴别。这也就是《序志》篇所谓的“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3]318。在此篇中,刘勰还针对当时的讹滥文风,提出学者应像孔子和《尚书》那样明乎“体要”,摒弃“异端”,明确接受原则。基于这样的观点,刘勰对其他文学理论家及其著作进行评骘。刘勰指出他们或“密而不周”(曹丕)、或“辨而无当”(曹植)、或“华而疏略”(应玚)、或“巧而碎乱”(陆机)、或“精而少功”(挚虞)、或“浅而寡要”(李充),总之是“各照隅隙,鲜观衢路”[3]317,表明自己会规避这些缺失而“述先哲之诰”以“益后生之虑”[3]318。这是他为研究文学者提出的思想和研究思路方面的要求。

在展开研究的过程中,刘勰细致地阐说自己总体的研究思路:即,以“文之枢纽”来统摄全局,以“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研究方法和步骤使文体论各部分“纲领明”,进而在创作论部分有计划地进行文艺理论具体问题的研究,使其“毛目显”[3]318。在实际研究过程中,刘勰称述自己的研究态度是“擘肌分理,唯务折衷”[3]318,然刘勰的“折衷”并非简单地采取调和的方式,而是体现着一种科学的精神。虽然“折衷”和“中和”、“中庸”等观念有联系,但据刘勰所述,他不是以“旧说”或“前论”来决定自己的判断,而是以“理”为准绳来决定自己的主张,不介意是否与前人同或者异。因此,刘勰的“折衷”实是一种公允恰当的接受与研究的方法论,刘勰正是在这种方法论指导下来展开他艰巨复杂的研究工作的。

有了刘勰这种以经典的思想和文风统摄全局的理论,又有了“正末归本”的思想指导研究,同时又恪守“惟务折衷”的研究理念与研究原则,刘勰便能够在文学史论与文学批评论等方面探幽索隐,做到了既深刻又圆通,其度越前人、独树一帜的成就已为学界所公认,本文于此将不再赘述。但仍须强调一点:刘勰这种思想和理论的成就同时也应被看作是他对整个文学与文学理论研究的垂范,其中蕴含的正是他对作家综合创作智慧的要求与期望。

总之,刘勰文学理论的针对性强,理论体系周密严谨,各组成部分勾连紧切,整体上具有鲜明的谋略性和实践指导意义。其文学理论在总体上蕴含着刘勰对于文学的社会存在及各方面特征、功能和意义的谋略性思考和价值追问,其理论建树事实上超越了理论本身,是对文学存在的全面思考,他所关注的,不只是文学的过去和目前,更是文学的未来。他总结过去的经验与规律,力求改变当下文弊;他阐述作家修养的原则与要领,以之作为改变文风的基础和出发点;他强调辨体与定势,旨在树立有“风骨”的文坛标准;他主张“折衷”,希望避免不能通圆的偏颇批评……这些理论和观点,都充斥着刘勰深切细密的谋略眼光,这是深研“文心”时,也是面对文学理论传统时应该充分予以关注和反思的。

[1]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M]∥叶瑛.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559.

[2]钟嵘.诗品序[M]∥陈延杰.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3.

[3]黄叔琳注,李祥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9.

On the theory about strategy of Wenxin Diaolong

GUO P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Shanxi University,Taiyuan 030006,China)

The system of the theory of Wenxin Diaolong was integrated and close ties between every integrant pant in dirrerent types and different levels.The theory’s integrity,thorough distribution and careful arrangement were based on LiuXie’s detailed strategy.His theory about strategy wanted that the writers should plan in advance on their creations.The theory about strategy of Wenxin Diaolong decided its characteristics of large system and concidering carefuly.

Wenxin Diaolong;literary theory;theoretical strategy

I 206.2

A

1004-1710(2012)04-0025-07

2011-11-24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文学批评史视野中的古代诗社研究”(08CZW014)

郭鹏(1973-),男,陕西洛川人,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责任编辑林漫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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