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至情观”辨析
2012-08-15唐卫萍
唐卫萍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汤显祖“至情观”辨析
唐卫萍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汤显祖的“至情观”在其戏剧作品尤其是《牡丹亭》中展露无遗,然而“情”在汤显祖这里至少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情”的承认和赞美,二是“理”对“情”的引导和收束。前者是论“情”的起点,后者则是“情”的落脚点。因此汤显祖不仅是“情”的歌颂者,而且也是“情”的批判者。
汤显祖;《牡丹亭》;至情;理
2004年4月由白先勇先生导演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9000张戏票被抢购一空,成为当年轰动台湾的文化事件。5月,青春版《牡丹亭》在香港剧坛引起轰动。6月,青春版《牡丹亭》在苏州大学存菊堂演出,再掀高潮。2005年4月8日起,青春版《牡丹亭》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演出,白先勇先生还举办了一些相关的讲座和讲演,在校园里掀起一股热潮。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成为近年来中国戏剧界最引人关注的事件,尤其是在中国大学生当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朱栋霖先生所说,足可称之为“青春版《牡丹亭》现象”。白先勇先生之所以选择《牡丹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爱情观的认同。他牢牢把握一个“情”字,以“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为各本的主题,将杜、柳的爱情置于生死两界和人间磨难的考验中,体现汤显祖所赋予《牡丹亭》的“情至”、“情真”、“情深”爱情理念。戏剧演出的轰动吸引人们把目光重新投向了汤显祖,投向他所生活的时代。汤显祖创作《牡丹亭》是否正如当代的人们所愿意看到的——对“至情”的大力歌颂和褒扬?本文将通过对《牡丹亭》文本的重新解读来探讨这个问题。
一、从《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到《牡丹亭》
据徐朔方先生的考证,《牡丹亭》本事主要依据的是《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话本。如果我们把汤显祖处理文本的方式加以明晰地展现的话,汤显祖所关注的问题庶几得以显现出一些眉目。因此,汤显祖对此话本所做的改编是进入文本的一个切口。
两部作品的旨趣在开篇诗当中就非常明晰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话本开场诗写道:“闲向书斋览古今,罕闻杜女再还魂。聊将昔日风流事,编作新文历后人。”[1]从这首开场诗当中,我们可以获得三个基本信息:第一,杜丽娘还魂了;第二,作者写的是一桩具有传奇色彩的风流事件;第三,写作的缘由是闲话娱人。
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主旨则在第一出《标目》当中有非常明确的交代:“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2]我们从这里大致可以得到三条基本信息:一是剧本因排遣自己的苦闷情绪而发,乃一己情怀之寄托;二是“情”乃其寄托怀抱的核心和载体。
由此作一比照,我们发现,话本中所谓极具传奇色彩的还魂模式、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敷衍,与汤显祖的旨趣似乎统统无关。于此还可提供一些佐证:还魂模式并不是汤显祖的首创,早在元代的风月剧中就多有涉及,最显莫如《倩女离魂》,较之杜丽娘的还魂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从全篇情节安排来看,话本之中慕色而亡的杜丽娘不仅顺利还魂,与柳梦梅结成夫妇之欢,而且毫无阻碍地得到父母的认可,以大团圆结局。而在《牡丹亭》当中,汤显祖在强化痴情的杜丽娘的同时,对回生后的杜丽娘亦大花笔墨描写其性格之转变,历经周折方才得到父母的承认,杜柳二人的婚姻勉强得到认可,以大团圆收场。而从剧本的篇幅安排来看,汤显祖对还魂前后的情节安排可谓平分秋色。他的创造之处,或者说剧本用力之处显然不仅仅集中在为情生死的杜丽娘,因此毋宁可以说,还魂只是全剧的前奏,好戏还在后头。也正是源于此,探讨汤显祖在剧本前半部分所大力高扬的“情”,须从后半部分寻找落脚点。而这个落脚点便是汤显祖创作的旨趣之所在。这一判断将在下文对汤显祖创作文本和理论文本的分析当中不断地重现。因此“情”在《牡丹亭》中到底走向何方,是笔者通过文本解读其旨趣的关捩。本文的文本分析也正是在此与其他《牡丹亭》文本研究的思路区分开来。
仍然要从《牡丹亭》的开篇词当中寻其端倪。《牡丹亭》开篇第一句即为怨语:“忙处抛人闲处住”。此语一出,甚有不平之意气,《牡丹亭》的诞生正与此有直接的关联。
汤显祖早年的科考经历颇为曲折。从隆庆四年中举人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一年,也就是经历四次春试落第之后方在三十四岁以较低的名次考取进士。他的屡试不第与当时的首辅张居正有着密切的关系。《明史》卷二三〇本传载:“张居正欲其子及第,罗海内名士以张之。闻汤显祖及沈懋学名,命诸子延致。显祖谢弗往,懋学遂与居正子嗣修偕及第。”汤显祖后又不肯与张居正三子张懋修结交,云:“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1]言语之间颇为自负狂傲,因而春试又下第。张居正死后,汤显祖以三甲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后因不受辅臣申时行、张四维的网罗,于礼部观政一年后自请赴任南京太常博士。
而万历十三年,在太常博士任上,吏部司汝霖给他写信,劝他和上级打通关系,可升为吏部主事,他写信推辞了。在《与司吏部》一文当中,汤显祖以父母年老、儿女尚幼、身体虚弱不服北地水土为由相推辞。明眼人一看即知这只是场面上的话。况且后来,即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上京上计的时候写过一篇《感宦籍赋》,在其中他所欣赏的宦吏是“寒暑侵而靡觉,骨肉怨而不辞。”[3]那么我们就会明白,汤显祖不愿升迁另有其详。真相在两个小小的话语转折之处透露出来。“仆纵北徙,止可得六品郎。”言外之意,升迁的品级还不足以让他克服种种的困难北上。另外一句:“况夫近中轴者,不必尽人之才;游闲外者,未足定人之短。长安道上,大有其人,无假于仆。”[3]大意是京城能够当此任的人很多,也不缺我汤显祖,况且我游闲度日,也不足以让人诟病。言语之间颇自傲,似有牢骚。细究其意,他对于当时官场上巴结钻营的风气大为不满,干脆认真地说:“人各有章,偃仰澹淡历落隐映者,此亦鄙人之章也。惟明公哀怜,成其狂斐。”[3]何其傲慢!然而他果真如自己所说,有淡薄隐映之致吗?其实,他只是不想通过“與执政通”的方式来达到升迁的目的。
万历十九年春,汤显祖接到吏部一份刊发了神宗圣谕的邸报。神宗在圣谕当中对大臣们风发言事、沽名钓誉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指责,并下旨对大小官吏夺俸一年。[3]汤显祖一方面对“南都之臣”无端地和奸逆之臣一起受责罚感到愤愤不平;另一方面,他渴望皇帝借自省之机能进一步惩治奸佞;还有可猜测的一点是他想借此引起朝廷的注意,或可有重用之机。因此他慨然上书《论辅臣科臣疏》,希求皇上整顿吏治,以新时政。这份上书虽言辞激烈,然对政治情势的分析确为中肯。神宗早已习惯了大臣对首辅们的弹劾,大多数时候,他对于这样的奏章都是留中不发,安慰辅臣,最后不了了之。然而既非言官又非重臣的汤显祖的这份上书却触怒了神宗,尤其是他对于两任首辅辅政特点的概括实触到了神宗的痛处:“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3]这两任首辅可以说是神宗最为信任的辅臣,然而后来二人都未能得善终。汤显祖这些清醒的肯綮之语被神宗归为“讪上卖直”的浮言。汤显祖上疏后,惴惴不安地等待回复。是年庚辰十六日,也就是上书两个月之后,汤显祖被贬为徐闻典吏。这次贬官对汤显祖的政治命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他的仕宦生涯由此渐趋暗淡。
汤显祖吏部告归以后,即写出《牡丹亭》;同一年春,两岁的吕儿得痘夭亡;八月,方八岁的西儿夭亡。官场失意,加上丧子之痛,汤显祖的告归充满了凄凉和悲哀。辗转四顾,无处排遣自己的忧伤。所以在《牡丹亭》的标目中他才会感叹:“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这实在是切肤之语。对于自己遭遇的这些变故,晚年他在写给伶人的信中提到:“……如今世事总难认真,而况戏乎!若认真,并酒食钱物也不可久。我平生只为认真,所以做官做家,都不起耳。”凄凉的心境加上早年对戏曲的爱好,使他选择了戏剧作为排遣自己忧伤的渠道,并把这种起初看来仅仅是消遣娱乐的创作变成了实现个人野心的绝妙场所。
那么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汤显祖所要表达的“意”是从哪一个角度彰显出来的呢?“百计思量”之后,汤显祖选择了他认为是世间最难诉的“情”。从话本到《牡丹亭》最为核心的改造之一就是作者把自己的“意”寄托在了“情”上。在人物复杂的性格以及情节设计当中都试图对这个“情”进行辩证、考量,尤其是其中“梦”与“情”的纠缠,勾画出了汤显祖心目中“情”的复杂内涵。然而这并不是终点。“情”到达终点以后,接下来面临的是如何安顿“情”的问题。
二、《牡丹亭》文本解读
杜丽娘无疑仍然是文本所关注的核心。很多评论家认为杜丽娘的性格当中存在很多矛盾的因素,并分析这种矛盾来自“情”与“理”(理的外在表现形式即“礼”)的冲突,并以此推导“情”受到了压制和束缚,这是理学对人的自然欲望的戕害,杜丽娘是要求自由解放的青春和美的化身云云。最常选用的例子是杜丽娘回生后和柳梦梅之间的一段对话:
〔生上〕艳质久尘埋,又挣出这烟花界。你看他含笑插金钗,摆动那长裙带。〔见介〕丽娘妻。〔旦羞介〕 〔生〕姐姐,俺地窟里扶卿做玉真。〔旦〕重生胜过父娘亲。〔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懵腾还自少精神。〔净〕起前说精神旺相,则瞒着秀才。〔旦〕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2]
在作出判断之前,我们可以仔细体味一下这段对话的微妙之处。柳梦梅见到回生的杜丽娘时,丽娘“含笑插金钗,摆动长裙带”,如同来到一个新的世界一样,充满了好奇与欣喜。柳梦梅因思度与丽娘冥誓,因此叫出“丽娘妻”。杜丽娘马上做害羞状。柳梦梅流露出真情,与丽娘叙衷情,而丽娘全然不顾,以救生之恩回避感情,柳梦梅并未意识到杜丽娘的用心,仍欲与回生的杜丽娘成夫妇之欢。杜丽娘于是以身体尚虚为名推辞。柳梦梅疑惑不解,杜丽娘终于吐露原委:“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丽娘说出的这番话令柳梦梅大惑不解,杜丽娘如何又“会起书来?”杜丽娘只好进一步解释:“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回生之后的杜丽娘也就是梦醒之后的杜丽娘。梦醒之后的杜丽娘现在需要回到“礼义”了。作为“鬼”的杜丽娘和作为“人”的杜丽娘真的是由“情”与“理”的冲突导致性格发生分裂吗?似不能如此下断语。
不妨回到文本先追踪一下杜丽娘“情”的发展线索,看看汤显祖如何让这个少女成熟的吧。杜丽娘人生的第一课便是《诗经》当中的《关雎》篇。汤显祖安排《闺塾》这一出看似为戏剧随意增加喜剧气氛而设,然而却大有深意。在这一出当中,春香是活跃在前台的主角,杜丽娘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举止老成持重,但春香对老先生的发问却句句打在她的心坎上。因为有了《关雎》的触发,少女情窦初开,所以杜丽娘感叹:“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只是这时候她并没有一个实际的恋爱对象。及至游园,感物伤春,方有年华之叹。但是杜丽娘动春心却并不是“情不知所起”,常观诗词乐府中成双成对的佳人才子便是她动“情”而伤春的一个重要来源。此时的杜丽娘很显然是因感自然而发动了春情,梦中与柳生相会,进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任由伤春的情绪毁坏了她的健康,最终夺去了她的生命。她的确是因“情”而亡。这段“情”通过“梦”找到了依托的对象,而回到现实的杜丽娘在“寻梦不得”之后终于伤梦而亡。
早夭后的杜丽娘作为“鬼”在阴阳两世间徘徊,如在梦中一样。她仍然不受人间礼法的约束,因此可以魂游而与柳梦梅幽媾,热情大胆全然不似在人间,致使柳梦梅有两次都怀疑是在梦中。①但是这段经历却因杜丽娘的回生而成为一片模糊的梦境。对柳梦梅来说,本是历历在目之事,在杜丽娘看来,回生之后这些事情都变得扑朔迷离。因为回生后的杜丽娘仍旧是女儿身,且并不认识柳梦梅的容貌。回生,对于杜丽娘犹如从一场梦中醒来(杜丽娘的这些感受直到第五十四出才由春香口中套出。〔贴〕还魂时像怎的?〔旦〕似梦重醒,猛回头放教跌)。因此,直到回生之后,柳梦梅的形象在杜丽娘的心中才真正明朗起来。与柳梦梅行夫妇之礼,方才真正圆其春梦。也就是说,如果杜丽娘不回生,那么她的具有自然情欲性质的伤春之“情”就无法真正实现,这与汤显祖“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3]的至情观可以说是一致的,“回生”让杜丽娘的“情”达到了顶峰。
回生后的杜丽娘见到了梦中的“柳梦梅”,梦中之“情”在现实中找到了依托的对象。此时,汤显祖却让杜丽娘“会起书来”,因为回生后的杜丽娘自觉地重回礼义的规约之下。此时正是全剧另一个高潮到来的前奏。杜丽娘的个人情欲得到了满足,接下来就是如何安顿“情”的问题,也即杜丽娘要为自己的“情”争得合法的地位,重得做人的尊严。而只有礼法才能赋予她这种尊严。这个问题的难度和重要性在全剧中丝毫不亚于杜丽娘的重生。这可以说是回生后的杜丽娘在人间获得合法生存权利的唯一途径。
三、“至情观”反思
为什么汤显祖会让他所高歌的“至情”回到礼义的规约之下呢?这里就涉及“情”和“理”的关系问题。“情”和“理”的关系一直是宋明理学所要辨析的重要问题之一,而此问题的本源在于对“性”和“情”的分疏。②“情”在《牡丹亭》文本中无疑属于“食色之性”的范围。(这与理学家们所谈的“已发”层面上的“情”并不是对应的,“情”在这里是指发生在人身上的自然的情欲,杜丽娘的生死可以说都是紧紧围绕着这个核心。)运用理学家的话语,“情”只能列于“气”的层面。而对于“性”的问题,汤显祖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一个自我反省:
或曰:“日者士以道性为虚,以食色之性为实,以豪杰为有,以圣人为无。”嗟夫,吾生四十余矣,十三岁时从明德先生游。血气未定,读非圣贤之书。所游四方,辄交其气义之士,蹈厉靡衍,几失其性。中途复见明德先生,叹而问曰:“子曰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知生之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豪杰之士是也,非迂视圣贤之豪。[3]
从这条信息里,我们约略可以看到当时知识界的风气,圣人之学流入世俗日用之学(如食色),“道性”被“食色之性”代替。圣人不再被神秘而庄严的光环笼罩,取而代之的是对意气豪杰之士的推崇。这种风气的出现与当时盛行的王学左派有很大的关系。李贽在《与焦弱侯》一文中写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直接把豪杰和圣贤等同,而实际上他就是用豪杰代替了所谓的圣贤,以此在圣贤的血脉中注入了新的元素。汤显祖对自己的反省实际上是对儒家所谈的“性”有了重新的认识。
为更好地了解汤显祖这番话的背景和含义,在这里有必要重现孟子和告子的一段争论。告子认为,“生之谓性”,所以他说:“食色,性也。”而孟子从人与禽兽的区别出发,认为人的动物性的一面(人与其他动物相同的一面)应该被规约在“善”这个潜在的区分标准之内。因此孟子所谓的“性”就排除了告子所说的“食、色”之类的与动物没有差别的自然欲望。所以孟子认为“性本善也”。宋代的理学家们如二程则立足孟子的“性善说”,认为“性即理也。”朱熹沿着这条路子把“理”放在了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到了明代,王阳明则提出“心即理”。虽然这些概念当中有很多纠结的矛盾,但我们仍然可以把握的是,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他们都不言自明地把孟子的“性善说”作为论说的前提。即便王阳明不再讳言声色货利之欲,但其并不认为这是“性”所本来具有的,而认为是已经被私欲所遮蔽,需要修养革除的。因此“生之谓性”是放在“气”的层面来说的。③因此无论朱子一派和王阳明一派存在多么大的分歧,对他们来说,圣人至少是一个孜孜可求的目标。到了晚明,李贽更是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4]李贽的本意当然仍需要辨析,然其容易给后学者造成一种印象:前贤们所孜孜以求的圣人形象的神秘感被日用伦理消解殆尽。“圣人”成为一个虚化的概念,所谓的“义气豪杰之士”反为时人所追捧。汤显祖反省自己早年的迷误也正在此。对于自己的亲身生活经历而言,他最为切实的感言便是:“知生之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也就是说,“食色之性”决不能和“道性”混为一谈。如果一味追求“食色之性”,就会“迷性”。由此汤显祖对自己的反省实际上是重新回到了孟子“性善论”的言说立场。因此虽然汤显祖流连道学,出入佛老,但在对“性”这一根本认识上却能修持住。也正是在思想上打开了这个关节,即便他在后来的《邯郸记》、《南柯记》中流露出浓重的出世思想,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始终没有走入佛门,也与后来的“复社”始终保持着距离。这一点对于理解汤显祖对“情”的处理方法至关重要。
根据汤显祖的这种反省思路,我们再回到文本中来看,杜丽娘的“春情”是值得反省的。春情的发生是人的自然本性,本无可厚非,然而她一味沉溺自然的情欲不能自拔,没有加以疏导,导致“迷性”。因为生之为性并非食色之性,如果执著于此,达到极点,便会为此付出代价。杜丽娘的死,正是被“情”所迷而造成的后果。而汤显祖却屡次采用“梦”的手段为“情”作了一定程度的辩白,正是“梦”这个媒介让“情”和“理”之间保持着一种张力的关系。当杜丽娘沉迷于情欲的时候,是梦给了她这样的自由,让她能充分地享受青春的快乐;而回生后杜丽娘与柳梦梅脱离了梦境真正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理”的外化形式“礼”就自然而然地接替了“梦”的职责,给了她在现实生活中的自由。杜丽娘自然发生的情欲经过“梦”到“礼”的转换,在现实生活当中找到了归宿。
从汤显祖的这种处理手法看来,为情而生死固然令人叹惋,回到礼义似乎才是真正的归宿。而回到礼义就意味着为梦醒之前的“情”找一个归宿。“情”的强烈感染力因为“梦”而被染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而“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似乎又极力地为“情”辩白。在此我们方真切体会到汤显祖“世间只有情难诉”的感叹。自然之情不应该遭到压抑,但是若放任不顾,只会伤己伤人。若是能以礼义来收束自然的情欲,那么杜丽娘这个形象才是完整的。惟其如此,杜丽娘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至情女子。
可惜时人罕能识其真义,多为还魂所惑,曲家自不必说,斤斤于声律词藻,固守门户。即使汤显祖的知交如达观,也是执着于汤显祖的“情”,于此不能看透,汲汲于打破“寸虚馆”,汤显祖有口难辩。而如演员商小玲、民间读者小青之类更是知错了音、会错了意,以为杜丽娘“守得个梅根相见”方是正果,竟为情而亡,不免令人叹惋。由此反观青春版《牡丹亭》所打出的“至情”口号,恐怕也需要重新来认识。
[注 释]
①第一次是杜丽娘深夜初会柳梦梅,柳梦梅产生疑问:“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第二次,杜丽娘告诉柳梦梅自己的身世之后,柳梦梅惊疑:“奇哉!奇哉!柳梦梅做了杜太守的女婿,敢是梦也?”(引文来自《汤显祖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②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非常复杂,非本文所能及。因此仅就汤显祖所关联的具体问题来论述。
③“气”在理学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在朱熹、王阳明看来,其涵义主要聚焦在物质的层面,具有形而下的性质。“气”则有清浊善恶之分,声色货利等都可以落在“气”的层面来讲。对于这一点,可参看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页)及王阳明《传习录》 (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77页)。
[1]徐朔方.汤显祖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9,53.
[2]汤显祖.汤显祖戏曲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3,395.
[3]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M]∥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954,1226,1226,1214,1214,1093,1166.
[4]李贽.李贽全集注[M]∥张建业,主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8.
Discriminating Tang Xianzu’s View on “The Passion”
TANGWei-ping
(School of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TangXianzu’s viewon“the passion”in his dramatic works,especiallydemonstrated in the dramaThe PeonyPavilion.“The passion”contains at least twoaspects in Tang Xianzu’s context:on one hand,he sang for it;on the other hand,he emphasized that it should be ruled by the reason.The former is a starting point,while the latter is the end-result.Therefore,TangXianzu is not onlyan advocator for“the passion”,but alsoan objector.
TangXianzu;The PeonyPavilion;passion;reason
I206.2
A
1008-178X(2012) 01-0105-05
2011-10-11
唐卫萍(1984-),女,湖北荆门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