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明末蜀中女将秦良玉
2012-08-15帅倩
帅 倩
(广州博物馆 陈列研究部,广州 510040)
秦良玉(1574—1648年),四川忠州(今重庆市忠县)人,世居于忠州鸣玉溪畔。其父秦葵,字载阳,晚号鸣玉逸老,为明朝末年岁贡生,饱读诗书尤善兵法。明末天下大乱,秦葵训诫其子道:“天下将有事矣,尔曹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者,方称吾子也。”[1]同时也告诫女儿要自强:“汝一弱女子,盍习兵,毋为人鱼肉。”[2]秦良玉不仅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忠君爱国的儒家传统教育,还在父亲的指导下与兄弟一起学习骑射、击刺与兵法,逐渐显露出了一般女子甚至是男子也难以企及的军事才能。然而,“惜哉,笄而不冠,汝兄弟皆不及也”[2],秦葵遗憾女儿终究是一个女儿身。然而,秦良玉却并不因为自己是女儿家而自卑,她告诉父亲:“(如果)使儿得掌兵柄,出入万军中,冼夫人何足道哉!”[2]秦良玉自幼便树立了一颗报效国家掌军挂帅的雄心。
中国一向有“以古喻今”的传统。秦良玉在政治上的活动主要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平定播州、抗击清军与镇压农民军。著名作家姚雪垠先生在他的代表作《李自成》中,将秦良玉作为残酷镇压“农民革命”的对立面来刻画,让大多数人认为秦良玉镇压张献忠农民军的举动是十恶不赦的罪过,是阻碍社会进步发展的,是对腐朽的明王朝的愚忠。然而,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历史的客观性和历史评论的主观性当然会发生冲突。因此,历史与现实虽然不能割断,但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史论和时论,是两个不同的范畴。我们应该尽可能客观冷静公正地看待那一段历史——十七世纪上半叶处于明清鼎革之际改朝换代中的这位女土司。抛弃非黑即白的形而上学判断。
一、平定播州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秦良玉嫁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马千乘(1573—1613年),祖籍陕西,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因祖上建立的赫赫战功,被封为石砫宣抚使,官职世代沿袭。其人英俊严毅,为人正直,英勇有将略。秦良玉告诉丈夫:“今四海多故,石砫界楚、黔、蜀之交,不可亡备。且男儿当求树勋万里,奚用坐守为?”[3]她认为虽然石砫地处偏远山区,原本并不需要屯驻重兵,但而今天下大乱,不可不练兵以保境,且男儿应求立功万里报效国家,不可仅以固守这弹丸之地为己任。
《明史·秦良玉传》:“(秦)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为远近所惮。”[4]
受秦良玉影响,夫妻二人开始整顿军备,通过严格训练,建立起了一支战斗力很强,赫赫有名的“白杆兵”。他们的部队使用一种根据当地地势而制造的矛端有钩、矛尾有环的特殊长矛,当需要翻山越岭时,将这些带钩长矛相连接,便可作为攀岩工具,在山地作战可谓如履平地。长矛矛身则采用结实的白木制作而成,因而号“白杆兵”。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四川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市)土司杨应龙叛乱,秦良玉、马千乘夫妇二人与明廷川、湖、黔三省总督李化龙及三省官兵一道,进攻播州。“千乘以三千人从征播州,良玉别统精族五百裹粮自随,与副将周国柱扼贼邓坎。”[4]面对官军的围剿,杨应龙囤重兵在播州城外设下邓坎、桑木、乌江、河渡和娄山关五道关卡,固守播州。其中攻打邓坎这道关卡的,便是以秦良玉所率领的五百“白杆兵”精卒为主力,面对人数众多的敌军,秦良玉毫无惧色,与副将周国柱手执长矛活捉了邓坎守将杨朝栋,顺利攻下邓坎这道关卡。此举让总督李化龙赞叹不已:“土司兵多有虚名冒饷者,秦氏以一妇人,能捐赀给兵,辞赏报效,此其贤加人数等矣。仰巡上东道先动银六两,打造银牌一面,上书‘女中丈夫’四字,给之以示旌异,待有功之日,将其夫妻并荐于朝,另有恩异。”[4]此后,秦良玉夫妇二人与官军乘胜追击,大破播州叛军。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四月,明军攻陷播州城,杨应龙自缢身亡,播州叛乱终于平定。《明史·秦良玉传》这样评价:“是役也,良玉夫妇战功第一。”[4]秦良玉由此威名远播。然而,战争结束后,李化龙对秦良玉夫妇“破格具题”的诺言并没有实现,夫妻二人也不彰显军功,率部返回石砫,仍以保家卫国为己任,默默地守护着祖国的边疆要塞。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马千乘去世,其子尚幼,秦良玉据旧例代领石砫宣抚使,实现了儿时“掌兵权”的愿望。此后,秦良玉还参加了平定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的叛乱,这些都充分显示了她过人的军事才能和为国报效的坚定决心。
二、千里勤王
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下旬,后金可汗皇太极率十万众兵,绕道喜峰口,避开明军在宁远一代的主力,很快攻陷了喜峰口以西的长城边塞要隘,兵临遵化城下,直逼北京城。
“流寇风烟起,最堪怜,勤王诏下,杳无人至。只有秦风歌敌忾,卷甲星驰万里。看咫尺,天颜有喜。一幅龙章亲染翰。拟他年,麟阁图佳丽,真塞过,奇男子。”[5]
满清铁骑逼近,京畿震动,崇祯皇帝下诏天下勤王。然而,勤王诏下,各地将领却都只求自保,观望不前,唯有四川石砫土司女将秦良玉慷慨誓众,昼夜兼程,率部驰援京师,解除北京危险。
“慷慨勤王大义伸,桃花马上走风尘。中原方镇知多少,不及将军一女人。”[6]
崇祯皇帝朱由检御笔亲誊四诗赞许她的功勋:
1)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2)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3)露宿风餐誓不辞,忍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4)凭将箕帚扫匈奴,一片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7]。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道出了朱由检对朝中人才匮乏的无奈感叹!把明末朝廷中文恬武嬉的瘫痪状态说得相当透彻。比起“同室操戈”的袁崇焕(导致后金兵与蒙古兵兵临城下——己巳之变的,又恰恰是因为几个月之前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了驻扎皮岛多年的毛文龙为皇太极帮了大忙,毛文龙义子——清兵入关后分别被封为定南王的孔有德和靖南王的耿仲明因毛文龙被杀而投降满洲,明军实力大大受损,令亲者痛仇者快,也给后金军队大举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然而,对国家而言,临敌斩帅乃兵家之大忌,同室操戈,使皇太极坐收渔翁之利。这一切不幸都被毛文龙临终之言言中:“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毛文龙无该死之罪,袁崇焕滥用权力擅杀毛文龙,使国家丧失了在辽东后防线上强有力的军事保障和一股强大的牵制皇太极的力量,为他日后之死种下了祸根,由此可见,朝中其他大臣之间也钩心斗角,不能同心协力辅佐年轻的君主。)左良玉、吴三桂、刘良佐、洪承畴这些哪一个不是人们所谓的奇男子,然而这些奇男子面对来势汹汹的满清铁骑兵,不是贪生怕死,投敌求荣,就是互相倾轧,推诿观望,开城投降。只有女将秦良玉依然保留着对家国的一片冰心,不计个人得失,不计私人利益,力挽狂澜,为大明王朝留下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皇帝亲赐四诗给秦良玉这样一位女将,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明史》中,张廷玉等满清御用文人也对她作了这样的评价:“夫摧锋陷敌宿将犹难,而秦良玉一土舍妇人,提兵裹粮崎岖转斗,其急公赴义,有足者彼仗钺临戎,缩胸观望者,视此能无愧乎?”[4]清人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卷五《竹枝词》序文写道:“秦良玉之‘白杆’,妇人而丈夫也。”[8]
三、保境安民
从崇祯七年(1634年)开始,张献忠、罗汝才相继进攻四川,秦良玉奉命“不复援剿,专办蜀贼”[4],与农民军拉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崇祯七年(1634年)二月,张献忠率农民军南渡黄河,经鄂西,进入川东,攻占川东重镇夔州府(今重庆奉节),切断川、湖两省交通,朝廷大震。秦良玉奉命由石砫率军前往夔州,张献忠大败,退回湖北。崇祯十三年(1640年)五月,罗汝才等人再次进攻夔州,秦良玉率部阻扼,大获全胜,斩贼首733级。前后计斩贼首8000余级,获甲仗马骡无以计数,罗汝才等人丧胆而逃[9]。
然而,明末乱世,饥荒遍地,民不聊生,流民揭竿而起,逐渐汇成了燎原之势,白杆军人数毕竟有限,而农民军却在源源不断地增加,数量上逐渐占据了优势。
“蜀碧者,哭蜀也。哭蜀者,所以著杨嗣昌之罪,而悯邵捷春之愚……蜀之险,甲天下!绝其要塞,虽百万可立挫焉。贼一入寇,秦良玉扼之……杨嗣昌委贼于蜀,夫人知之,而捷春不知也。撤夔、万之藩篱,守重庆之门户,使贼得以出入纵横而无所忌,此其罪在谁哉?……”[10]
督师杨嗣昌与四川巡抚邵捷春,在军事指挥上处处与秦良玉意见相左。最终,张献忠大举入川,兵临成都城下,把邵捷春送上了断头台。秦良玉率兵救援,但寡不敌众,退守石砫。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灭亡,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身亡。从此“蜀事始不可为矣”四川方面再也无人可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11]。1644年12月14日,张献忠攻占成都,“据有全蜀”,建立“大西”政权,年号“大顺”。
张献忠称帝后,为了扩大政权基础,广铸金印,招抚各地土司,望其归顺新朝。然而,秦良玉却毁其印信,以石砫宣抚使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固守石砫檄文》,表示与石砫共存亡,号召石砫境内父老“各奋报国之心,共作同胞之气,毋惑妄论!毋听谣言!毋许越界!毋许私徙!临阵身必先杀贼志必果。勿奸淫、勿劫掳、勿嚣张、勿浮动!遵所约则赏有差,悖所约则杀无赦!……虽亲不贷!”[12]这道檄文充分表明了秦良玉保境安民坚定决心。
虽然秦良玉大部分的历史功绩得到了学界的肯定,但她镇压农民军的行为,却被一些学者认为是秦良玉一生的“污点”。然而,从当时四川现实来看,面对张献忠入蜀后对四川的大屠杀,秦良玉的作为并不能简单地因为她的对手是农民军而认为是错!是污点!
首先是罗汝才,“(罗汝才)妻妾数十,被服纨绮,帐下女乐数部,嗜酒,烹羊豚。厚自奉。常嗤之曰:此老傭多嗜,不足数也。”[13]农民军首领李自成早就指责过罗汝才,是农民军中的败类!
而张献忠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发齿!“献贼之三入蜀也,分道屠戮,流血成川,蜀之受祸极矣!当是时,自缙绅以至氓庶,尽节者不可胜数。而闺中妇女,或闭户自焚,或骂贼以死者无算也。”[10]“移营之日,有金银必弃,有妇女者必杀。其屯留久者,或已成夫妇,有子女,军行发令,辄惨恸”[10],上至宗室皇亲、官僚缙绅下至普通百姓、老弱妇孺,张献忠一个也不放过,共杀四十余万人。在他放弃成都时,这个曾经繁华的天府之都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呜呼!蜀非有深怨积怒于贼也,而残忍若此!天实为之耶?抑人事使然耶?览是集者,必将有叹息江下,而不能已者已。”[10]面对张献忠造成的血腥场景,若说镇压罗汝才、张献忠领导的农民军是秦良玉人身中最不堪的“污点”,让人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清军入关后,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秦良玉接受了南明政权的任命,加太子太保封忠贞侯,准备继续带兵为南明效力。然而就在此时,郑芝龙投降满清,出卖隆武帝,反清复明的愿望功亏一篑。
“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豪杰。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14]“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15]在秦良玉有生之年,清兵始终未能踏入石砫一步,“始终明室,忠贯日月。不为势移,不为威屈。终不肯沾受些许胡虏膻腥之赤忱丹心,于是益,昭垂千古,朗若日星。”[16]秦良玉自始至终都是国家的忠臣。巾帼英雄,秦良玉当之无愧。
[1] 熊履青.忠州直隶州志[M].道光六年刻本,重庆图书馆藏,1826.
[2] 刘景伯.蜀龟鉴:书明忠贞侯秦良玉后传[M].北京章和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影印,1911:337.
[3] 何曰愈.书明都督总兵秦良玉轶事[A]//秦山高.鸣玉溪庐全书[M].重庆忠县:秦太保祠,1936.
[4] 张廷玉.明史:秦良玉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王槐龄.补辑石砫厅志:艺文下第十二[M].成都:巴蜀书社,1992:25,26.
[6] 陈攀凤.读太保秦夫人传感赋以志(之三)[EB/OL].(2010 - 03 - 20).http://tieba.baidu.com/f?kz=732291779.
[7] 高伟.中国诗词名句鉴赏大词典[M].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0.
[8] 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卷五[M].成都:巴蜀书社,1987:290.
[9] 王萦绪.石砫厅志[M].成都:四川省图书馆藏,1775.
[10]彭遵泗.蜀碧[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
[11] 常明.四川通志[M].成都:巴蜀书社,1984.
[12]秦良玉史研究编纂委员会.秦良玉史料集成[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294-296.
[13] 张廷玉.明史:卷三百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4]秋瑾.秋瑾集:满江红[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5]秋瑾.秋瑾集:题芝龛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6]文公直.女杰秦良玉演义:忠贞侯考[M].北京:中国书店,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