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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晏几道身上的“阿Q性”

2012-08-15焦贻之

关键词:歌妓阿Q幻想

焦贻之

(太原旅游职业学院 基础部,山西 太原 030032)

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是世界文坛上熠熠生辉的人物。阿Q身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精神胜利法,这一特点被人们称为“阿Q相”、“阿Q性”、“阿Q精神”等等。名目虽然不同,但其实质却是一个:把现实中的失败,通过虚幻的想象来减轻;把生活的痛苦,通过精神胜利来自我麻醉。阿Q虽然诞生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但他的代表性绝不仅仅局限于当时和此后的社会。当我们把目光望向古代时,我们依然能看到阿Q的影子,晏几道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他们在生活时代、言行品貌、才华智慧等方面都不能相提并论,但如果拨开这些附着在他们身上的外衣,加以冷静的思索,我分明看到了晏几道身上的“阿Q性”。

一、晏几道具有“阿Q性”的原因——家庭的变故、独特的性格

晏几道为北宋著名宰相晏殊的第七子,出生高贵,但随着父亲晏殊去世,他的人生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显赫的身世背景让晏几道引以为傲,同时也赋予了他耿直、率真、孤傲的独特性格。在人生经历这样巨大的变故之后,晏几道如能随机应变,适时调整自我,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番风景,但他偏偏依然固我,坚持着自己的独特性格。他的好友黄庭坚在《小山集序》中记述道:“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从好友对他的“四痴”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晏几道是位不肯趋炎附势而又有些书呆子气的没落贵族弟子,他的性格是不适合在当时北宋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周旋的。这样的性格与气度既是他作为词人的成功之处,同时也是他作为贵公子的失败之处。

在政治上,晏几道受其家庭环境影响也曾有过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然而这种理想在失去其父的庇佑和北宋王安石变法新旧党争激烈的复杂环境下实现起来是那么的难。曾经贵族公子的生活使晏几道孤高自傲、天真狂放,这样的性格和言行遭到当政者的忌恨。晏几道在政治倾向上倾向于旧党,王安石变法时期他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新旧党争之中。熙宁七年因好友郑侠事受到牵连,一度入狱。曾经的富贵公子,有朝一日竟然成了阶下囚,这成为了他人生的一次重大打击。晏几道的性格本就有些懦弱,所以更加沉迷于通过声色歌舞来排遣内心的苦闷。不过此刻的他对前途并未完全失去希望。元丰五年,在他监颖昌许田镇时,曾将新词进呈府帅韩维。《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说:“晏叔原,临溜公晚子,监颐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晏几道对韩进献新词,是最大的尊敬和信任,然而得到的却是爽直的批评。“才有余”、“德不足”的士子,在北宋道学兴盛的历史时期更无法求得宦途的伸展了。这次挫折对于晏几道可谓是雪上加霜,使他对整个人生的态度有了新的转变。他从此更不愿结交权贵,也不参与新党、旧党的任何活动,我行我素,由渴求建功立业转向放浪形骸、消极避世,把自己封闭于狭小天地之中,结果无论那派得势都不重用他,使他本来就已经困顿的人生更加艰难。哲宗元祐三年,当时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在文坛上又名满天下的苏轼欲见小晏,他却拒而不见,并且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这口气够酸,和阿Q的“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如出一辙。事实上,“今日政事堂中”恐怕没有人理睬他这落魄弟子了。苏轼可以算是晏殊的再传弟子,当时非常引人注目,诸多因素刺激了晏几道,他身上“阿Q性”就爆发出来。他宁愿与职位、名望较低的黄庭坚结交,也不愿与声名正盛的苏轼见面。后来,晏几道又做过几年小官,最后还未到退休年龄就乞身退居京师赐第,不践诸贵之门,且晚景越发凄凉、衣食堪忧,终以贵介公子,落拓一生。

二、晏几道身上“阿Q性”的表现

(一)词中大量描写梦境,以减轻现实中的失败之感

弗洛伊德指出:“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1](P44)阿Q爱做梦,在梦中他能借助“革命党”的力量在未庄称王称霸、大发横财、占有女人、坐享清福,把他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在梦中得以实现。在晏几道的《小山词》中也有大量写梦境的词,出现的“梦”字有六十多处。在他晚年为自己的词集《小山词》写的序中写道:“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由此可见对“梦”的描写是晏几道词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

晏几道词中的“梦”内容丰富,可以说晏几道是一个沉溺在梦中的词人。[2](P75)其中有逃避现实,醉入梦乡的自我安慰。如这首《玉楼春》: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在晏几道的心理还未完全成熟时,家庭的变故就硬生生地把他抛进了现实。现实生活的严酷打破了一直以来生活在富贵之乡的晏几道对生活的美好幻想。其实,晏几道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经历也永远使他不可能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现实生活。晏几道带着预先的美好设想踏入社会,马上显得手足无措,处处碰壁,生活和心理危机逐渐形成。他原先的那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王灼《碧鸡漫志》)的自信也便转化为自卑,心里开始失衡。他曾自述:平时连走路都谨慎小心,还得罪了当政者;如果将心中的愤慨发泄出来,那简直像是把痰唾在别人的脸上。这番话说得让人为之产生同情,也生动地描述了晏几道生活中处处小心、压抑内心不平,挣扎着生活的状况。当他无力挽回自己的困境、无法应付现实、不能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时,梦境就成了最好的逃避之处。世态炎凉,人情轻似飞絮,在饱尝这些痛苦后,晏几道颓唐自任,产生及时行乐的想法,宁愿频频在酒的催化之下进入“醉乡”。在这里没有任何忧愁、苦恨,可以说是对现实短暂的逃避和摆脱。其实这正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高呼挣脱“虚名”,恰恰是背负着“虚名”的牢笼,否则就不必去“醉乡”中逃避了。

朦胧飘渺的梦中之境,不仅是逃避现实的最好去处,也是他回忆往昔生活的重要方式。把梦境和回忆相互沟通融合,已经成为晏几道间离现实的主要手段。作为曾经的富贵子弟,晏几道有他拥红抱绿的生活经历,成为他青春期生活的重要内容,给了他无限的偷悦,使他与青楼红袖结下了不了之情。如今,这一切都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当生活的真实毫无保留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在困苦之中寻找疗伤之口,便不自禁地选择了魂牵梦绕于当年的楼台帘幕。这首《鹧鸪天》就反映了此种情形: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年在宴席之上的相逢,让晏几道念念不忘,常在梦中回忆曾经的歌舞宴乐的欢乐。如今虽然相见还不敢相信,担心仍是在梦中相逢。这首词中出现了两个“梦”,第一个梦是回忆往事,是欢乐的;第二个梦是现实相逢,透着哀伤。这两个梦的对比,让我们感受到了晏几道在梦中疗伤,寻找欢乐,即使梦境成真,依然犹觉是在梦中的苦涩。晏几道的梦境是与现实不同的美好世界。在这里他能找到向往已久的满足和欢乐,能抛开现实的忧伤,实现他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种种美好。

(二)词中大量虚构爱情,以获得满足麻醉自己

一个人的基本需求欲,如在现实中长期得不到满足时,常常得用幻想的满足来弥补,或者是宗教的幻想,或者是自欺自慰精神胜利法。[3](P65)当阿Q在现实中受到欺侮、打击时,他会利用幻想来麻醉自己获得内心的满足。比如有一次在赌场上,阿Q赢到手的钱被人抢走了,他实在无法消除内心的痛苦,就把自己的脸想象为抢钱人的脸,用力打了两个耳光,才算“心满意足”地获得了“胜利”;未庄的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了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阿Q内心十分羡慕,就在精神上也给自己想象了一个儿子,并认为“我的儿子会阔多了”,获得了内心的满足。晏几道也时时去幻想,通过幻想的爱情抚慰内心的伤痛,麻醉自己。

晏几道的词中有大量的恋情词,这些恋情词的主角大多是一些歌妓舞女,在词中晏几道和她们多是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分别后他依然念念不忘,悲伤不已。在上文提到的《小山词》序中,晏几道自己写道: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

友人家的歌女侍妾如莲、鸿、苹、云之类,是晏几道爱恋的一大类对象。他在歌舞宴乐的场合与这些女子相逢相识,多被她们的美丽或技艺所倾倒,陷入爱恋之中。如这首著名的《临江仙》就写的这一内容: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重。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中,晏几道初次在友人家遇到“小苹”就一见钟情地坠入爱河,全身心地迷恋上了。分手以后,每到“春恨”来时,他仍然会想到两人初见时的情形,回忆“小苹”的一言一笑。之后,他魂牵梦绕,多次为“莲、鸿、苹、云”抒写恋歌,成为了他词中的主要恋人。除了在友人家里遇到的这些女子外,晏几道后来的生活受家道中落的影响,四处飘零。每到一处,他都少不了诗酒歌舞、秦楼楚馆的生活,因此结识了许多青楼中的歌妓。她们成为了晏几道恋情词中的另一大类爱恋对象,常常于酒席间相遇就产生恋情,如这首《点绛唇》: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这首词记录了晏几道在宴席中和一位歌妓的艳遇。两人刚刚在席间相遇,这位歌姬就马上“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而晏几道也同时心有灵犀。

爱情是需要双方的付出的,如果是单方多情就注定是悲剧,而晏几道就在扮演着这样的悲剧角色,这和他的恋爱对象有关。北宋年间,家庭养妓之风盛行。这些家妓兼有主人侍妾的身份,虽然主人可以随意将她们转赠送人,但反过来客人却不能随意与主人侍妾有染。友人“品清讴娱客”,晏几道怎么就能见一个爱一个,他自己也说是“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并没有更多的言行。而这些家妓们所流露出的爱慕之情,其实也是专业训练的结果。她们在宴席上唱相思之曲以娱乐宾客,举止中脉脉含情,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追究起来其实并无多少真情在其中,所以晏几道的爱恋其实更多的是揣想的自作多情。至于在秦楼楚馆中与歌妓的恋情则更是自欺欺人。这些歌妓娇媚万千、曼声细语、殷勤留客只是她们的谋生手段和方式。南宋高似孙迷恋歌妓洪渠演唱时困懒娇慵的神态,有人劝他“卿自用卿法”,如果相信这些歌妓们投入的都是真情的话,那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自我陶醉。而且晏几道和这些歌妓们大都是萍水相逢,哪可能就心灵相通,真正把握对方心意。况且晏几道后来生活困顿“家人寒饥”,这些歌妓怎能对他付出真情?所以晏几道词所抒写的恋情,与其说是一种真实世界的真情实感,不如说是虚构情景的心理补偿。[4](P42)而且无独有偶,伟大的作家高尔基有个短篇小说《她的情人》,写一个女人因为得不到爱情,只得自己给自己想象了一个情人,并且请一个学生替她和想象中的情人写来往的情书,而当她听别人给她念“她的情人”给她的信时,竟然快乐得流泪。她明知道她的情人根本不存在,但她宁愿信其有,目的就是要使自己觉得生活好过点。这女人的情人、阿Q的“阔儿子”与晏几道词中的恋人一样,都是为了麻醉自己而虚构出来的。

叶嘉莹先生称小山词“颇有一点托而逃的寄情于诗酒风流的意味”。[5](P55)晏几道身上的“阿Q性”是他以自己的耿直孤傲性格应对人生苦涩,以减轻现实中的失败感、挫折感和满足内心需求获得平衡的武器。在我们论述他身上的“阿Q性”的同时,又不免会产生深深的叹息。“精神胜利法”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是人在遭受挫折和压抑时寻求心理平衡的产物。当人生的通道十分狭隘,以致使人受到挫折而无法采取别的选择,人就只能求得自身精神上的胜利,使心理保持平衡,是人在被压抑时的一种自我选择。而晏几道正是这样一种人生境遇。中国封建统治阶级为了维持自己长久稳固的统治地位,在文化上采取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封闭性策略,将人们强行纳入到了一种文化模式里。人的发展取向只能在等级制中来选择,人的价值只能用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来衡量。晏几道属于士大夫阶层,但他对当时士大夫阶层的一些做法并不认同,后来家道中落之后他依然保持着贵公子的傲骨而不去攀附高官贵人,但政治际遇上的不得志又带来许多苦闷与惆怅,尤其是在做了几任小官之后他对现实政治充满厌恶,更是远离官场。同时作为贵族出身的晏几道绝不能像陶渊明那样隐居田园,他既缺少对下层人民生活的了解和认识,也不愿与其有过多的接触。于是晏几道的人生就步入了这样一种无法挣脱自己的阶层,同时也无法真正进入自己阶层的这样一种尴尬的状态,所以他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作为逃避和获得的渠道,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1]〔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M].孙恺祥,译注.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

[2]陶尔夫,刘敬圻.晏几道梦词的理性思考[J].文学评论,1990,(2).

[3]武兴元.苦难生灵的自欺自慰——阿Q精神胜利法的成因[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2).

[4]诸葛忆兵.走向心灵的避难所[A].宋代文史考论[C].北京:中华书局,2002.

[5]叶嘉莹.灵谿词说(续六)——论晏几道词[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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