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疗疟”考
2012-08-15李宗鲁赵羽
李宗鲁,赵羽
“杜诗疗疟”考
李宗鲁,赵羽
“杜诗疗疟”之说兴于唐代,缘起于杜诗能“避疟鬼”和“驱疟鬼”的戏说,后来伴随历代读者对杜诗理解和感受的积累,读杜诗可以祛病的阅读体验逐渐被丰富和强化。“杜诗疗疟”之说的流传,不仅是杜诗文学接受史上一种独特的接受现象,也是我国阅读治疗史上一个非常著名的医案。
杜甫;诗歌;治疗;疟疾
早在先秦时代,我们的原始先民就已经懂得使用祝由之类的巫术转移患者对病理的体验。《黄帝内经·素问·移精变气论》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通过“精神复强而内守”(《黄帝内经·素问》王冰注),起到治疗疾病的效果。《管子·内业》记载:“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管子也认为文学作品对稳定和释放情绪有很好的效果。秦汉以来,枚乘《七发》治病,陈琳檄文愈疾之类阅读治疗的验案,屡见于文献记载。清初李渔《闲情偶寄》卷六《颐养部·疗病》曰:“陈琳之檄,枚乘之文,皆前人已试之药也。须知奇文通神,鬼魅遇之,无有不辟者。……凡系识字之人,即可以书当药。”除了枚乘赋和陈琳檄之外,唐代诗圣杜甫的诗歌作品也是很好的阅读材料,读杜诗不仅能获得精神洗涤和艺术享受,而且还能起到阅读治疗的作用。本文对唐宋以来有关“杜诗疗疟”传说的文献记载做了搜集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对“杜诗疗疟”传说的产生和流传影响进行了初步的探讨。
一、关于“杜诗疗疟”的最早文献记载
北宋王谠《唐语林》卷二“文学”记载有杜甫诗疗疟疾事:
杜善郑广文,尝以《花卿》及《姜楚公画鹰》示郑。郑曰:“足下此诗,可以疗疾。”他日郑妻病,杜曰:“尔但言‘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如不瘥,即云‘观者徒惊帖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未间,更有‘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如又不瘥,虽和、扁不能为也!”其自得如此。
唐兰《<刘宾客嘉话录>的校辑与辨伪》、周勋初《<唐语林>校证》皆以为此条文字出自唐韦绚所编《刘宾客嘉话录》,陶敏《韦绚及其<刘宾客嘉话录>》则考证《唐语林》此条实引自唐末人所撰《树萱录》[1]。由此可知,早在晚唐时期,“杜诗疗疟”之说就已经开始流传。北宋蔡絛《西清诗话》卷上也引用过《树萱录》“杜诗疗疟”故事,但具体文字与《唐语林》所引稍异:
《树萱录》云:“杜子美自负其诗,郑虔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之何。”
《唐语林》所记杜诗治疗疟疾的传说还多见于各种宋人诗话,被反复提及,竞相转引。李颀《古今诗话》、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八、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七、严有翼《艺苑雌黄·杜诗治疟之妄》、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七、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八、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卷四七、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卷二、蔡正孙《诗林广记前集》卷二等,都有记载。
杜甫以诗句为郑虔妻子治疗疟疾,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出于杜撰?关于这一问题,前人早有辨析。北宋蔡絛就考证此说为唐末人所虚构,《西清诗话》卷上曰:“此唐末俗子之论。少陵与虔结交,义动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万无此理。‘虬须似太宗’,乃《八哀诗》谓汝阳王琎也。琎虽死先于虔,而《八哀诗》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目前所见唐宋人关于杜甫为人疗疟诗句的各种记载中,有的虽然没有“虬须似太宗”一句,但都有“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一句,此诗句出自杜甫七言古诗《戏作花卿歌》。根据《旧唐书·肃宗纪》记载,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段子璋叛乱,占取绵州,自称梁王。五月,成都尹崔光远率部将花敬定,攻拔绵州,斩子璋,杜甫《戏作花卿歌》作于上元二年此事件以后。以往研究者一般认为郑虔卒于广德二年(764),如王晚霞《郑虔年谱》:“代宗李豫广德二年(764),年八十,卒于台州任上。”[2]但是,根据近年发现的郑虔墓志,郑虔卒年实为唐肃宗乾元二年(759)[3]。《大唐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府君并夫人琅琊王氏墓志铭并序》曰:“(郑虔)遘疾于台州官舍,终于官舍,享年六十有九,时乾元二年九月廿日也。”上元二年时,郑虔已经去世两年,杜甫是无法向已经死了的郑虔推荐诗句来疗疟的。由此可见,《唐语林》所述“杜诗疗疟”之说多半是由唐末文人杜撰而成,并非实事。
二、“杜诗疗疟”传说的兴起
杜甫一生患过肺病、疟疾、消渴、风痹等疾病,杜甫的病况在其诗中也多有表现。杜诗对疟疾发病的痛苦症状,形容最为形象。天宝十年(751)秋,长安多雨,杜甫的旅舍门外积水生鱼,门内青苔连榻,杜甫罹患疟疾或许正在此时。杜甫《秋述》一文和诗作《病后过王倚饮赠歌》对此事皆有描述。《病后过王倚饮赠歌》诗云:“王生怪我颜色恶,答云伏枕艰难遍。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乾元二年(759)前后,杜甫疟疾屡次复发,《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憎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靦屡鲜妆。”于此诗中,读者不仅能了解杜甫当时病痛之苦况,而且可以看到古人对疟疾发病原因的认识,以及俗用的“避疟”和“驱疟”的治疗方法。
在中国古代,对疟疾的病理解释尚未脱离鬼神观念,认为是疟鬼作祟,使人生疾。古人以“鬼”为“瘧”字之同义字,日本学者高田忠周《学古发凡》曰:“疟字从虎从匕,盖鬼省,其字从鬼。”虐鬼传说在历代文献中也多有记载,东汉王充《论衡·订鬼》篇引《礼》曰:“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东汉末蔡邕《独断》:“疫神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晋干宝《搜神记》卷十六也引用这一记载:“一居江水,为疟鬼。”《后汉书·礼仪志》刘昭注补引《汉旧仪》曰:“昔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虎(伥鬼);一居若水,是为罔两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中国古代民间,人们对待疟鬼采取了“避”和“驱”两种办法。所谓“避疟”就是躲在僻静之地,躲避疟鬼。唐郭湜《高力士外传》曰:“高公(高力士)患疟,敕于功臣阁下避疟。”李商隐《异俗二首》其一诗云:“鬼疟朝朝避,春寒夜夜添。”杜甫诗句中“徒然潜隙地,有靦屡鲜妆”,更是避疟法的典型表现。南宋赵与时《宾退录》卷七曰:“世人疟疾将作,谓可避之他所,闾巷不经之说也,然自唐已然。……杜子美诗,‘三年犹疟疾,……徒然潜隙地,有靦屡鲜妆。’则不特避之,而复涂抹其面矣。”杨伦的《杜诗镜铨》引朱鹤龄注曰:“‘潜隙地’、‘屡鲜妆’,言逃疟也。俗云:避疟鬼必伏于幽隙之地,不尔即画易容貌。”老杜浓妆艳抹地藏在偏僻之地,明知其“徒然”无用,病急之时也难免姑且试之,这种无奈之举,貌似可笑,实则可悲。
对待疟鬼,还有“驱疟”之法。《周礼·夏官·方相氏》记载周代先民以面目狰狞之方相氏驱逐疫鬼;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有爆竹惊鬼的记载;古人又以为壮士胆气过人,不畏疟鬼,所以《后汉书·景丹传》李贤注引《东观记》有“壮士不病疟”之说。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豪爽》则记载东晋人桓石虔,临阵英勇无敌,于是“河朔后以其名断疟”。也就是说,广大百姓希望藉壮士之威名吓退疟鬼,治愈疟疾。《晋书·桓石虔传》也有类似记载。凶神可以逐鬼,爆竹可以惊鬼,壮士不避疟鬼。到了唐代,又出现了吟诵杜诗以驱疟鬼的说法。实际上,吟诵杜诗治疗疟疾的传说,与古来相传的以令人惊怖之物恐吓疟鬼的方法一脉相承。各书所引述能治疗疟疾的杜甫诗作,语句虽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有“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相传这两句是杜诗中最怕人的句子,血肉模糊的髑髅迎面而来,充斥着血腥刺激,实在是触目惊心。人读此诗几乎魂飞魄散,疟鬼想来也必然要受惊逃窜。
另外,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为著名的疟疾患者,杜甫不仅以病入诗,而且以医药入诗,他不仅种药,采药,卖药聊以糊口,而且还因久病成医,通晓药理,从而能自我治疗。杜甫《寄韦有夏郎中》诗云:“省郎忧病士,书信有柴胡。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友人韦有夏之所以柴胡相赠,是因为柴胡虽为主治疟疾之常用药,而蜀中却非常稀少,杜甫服用柴胡汤药之后,汗出热退,病势减轻,药效显著。后来读者吟诵老杜咏病诗作时,读到“徒然潜隙地,有靦屡鲜妆”,“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或许会觉得杜甫对治疗疟疾很是在行。若是再把老杜的避疟诗句和疗疟诗句与“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同读,难免会生发联想,于是唐末就出现“杜诗能除疟”这样的戏说。
三、“杜诗疗疟”说的流传与“韩诗祛疟”说的出现
唐代以后,学杜诗逐渐形成风气,两宋以后更有“千家注杜”之说。伴随杜诗影响的扩大和加强,“杜诗疗疟”之说也广为流传,并且深入人心。北宋黄庭坚之父黄庶《斑石枕联句》诗云:“何必檄愈风,何必文驱疟。”南宋杨万里《过长峰径遇雨遣闷十绝句》之八诗云:“不须杜句能驱疟,只诵长峰遣闷诗。”陆游诗中也多次提到自己以诗驱疟,其《予秋夜观月得疟疾枕上赋小诗自戏》诗云:“且倚诵诗驱疟鬼,断无人寄碧腴膏。”《头风戏作》诗又云:“只道有诗敺疟鬼,谁知无檄愈头风!”苏泂《途次口占三首》其一诗云:“草檄头风愈,吟诗疟鬼藏。”刘克庄《题倪鲁玉诗后二首》诗云:“击蒙何止闻童稚,谴疟犹堪去病魔。”
受“杜诗疗疟”之说的影响,在宋代又出现了韩诗祛疟的传说。唐代杜牧《读韩杜集》诗云:“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这时已经注意到了杜、韩之诗对患者精神和生理痛苦的缓释作用。正如《调张籍》诗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韩愈诗宗法李杜,往往得其险怪,韩愈诗中也有极为吓人的句子,如《和虞部卢四酬翰林钱七赤藤杖歌》诗云:“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清代施山《望云诗话》卷三评论此诗句曰:“予尝谓诵此亦可愈瘧,不必子璋髑髅矣。”南宋赵蕃《病中寄呈王信州老谢丈》诗云:“韩诗不可犯,颜字不可渎。旧言驱疟疠,其效甚符籙。”古人认为韩诗之所以能够祛疟,亦是凭借奇险怪异的诗句吓走疟鬼,况且韩愈还有《谴疟鬼》诗,在赵蕃看来以韩诗驱赶疟鬼,效果胜于符籙。
宋代以后,“杜诗疗疟”之说更加广为人知,逐渐与“陈琳作檄愈头风”并称,成为读书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明清时人所编《幼学琼林》卷四曰:“陈琳作檄愈头风,定当神针法灸;子美吟诗除疟鬼,何须妙剂金丹。”以惊悚骇人之诗句祛除疟鬼的传说,自然荒诞不经,但随着宋代以来对杜诗阅读的强化和理解的深入,有相当多的读者在自身阅读实践中居然发现杜诗的确有疗病功效,“杜诗疗疟”又逐渐衍生出其它“杜诗疗病”的传说。明清两代,以杜诗疗病的案例记载非常多,如明代李日华《六砚斋二笔》卷四曰:“杜子美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疗疟法:对日握枣,书此十字于空中,仍噏日气一口吹枣上,不换手以啖,病者辄愈。此又何理也?岂才灵之语出于元化,被之者靡不通徹耶!”清代青城子《志异续编》卷四曰:“白岩朱公患气痛,每当疾发时,取杜诗朗诵数首即止,习以为常,服药无是神效。”清人卢元昌《<杜诗阐>自序》曰:“乙巳秋,余遘疟甚,客告曰:‘世传杜少陵(子璋髑髅血模糊)句,诵之可止疟。’予怪之,继而稽诸集,乃少陵《戏作花卿歌》中句也。遂辍药杵,将全集从头潜咏之,未两卷,予忘乎疟,疟竟止。因知非《花卿歌》中之句之能止疟,而心乎少陵诗,忘乎疟者,之能自已其疟也。”
在清代,“杜诗疗疟”的传说甚至被艺术化,蒲松龄《聊斋志异·白秋练》中以诗歌治疗病痛,甚至拯救死亡的小说情节,或许就是受到“杜诗疗疟”传说的启发和影响,将古人“清吟可愈疾”的阅读感受形象化了。到了近代,“杜诗疗疟”作为典故,在读书人的诗文中仍旧常常出现,清末曾国荃《陈舫仙方伯暨继配夏夫人双寿序》曰:“幸而勿药有廖,读杜诗而愈疟。”严复《以<渔洋精华录>寄琥唐山春榆侍郎有诗见述率赋奉答》诗云:“河阳宗伯今词宗,赠我新诗堪已瘅。”近人仍然喜好将杜甫诗的阅读治疗作用与陈琳的檄文相提并论,白葭为梁启超翻译之科幻小说译著《十五小豪杰》作序称:“陈琳之檄,杜老之诗,读之有不病魔退舍,睡狮勃醒者乎!”
[1]陶敏.韦绚及其《刘宾客嘉话录》[J].文史,2002(2).
[2]王晚霞.郑广文祠集[Z].临海市地方志编纂办公室,临海市郑广文纪念馆,1991.
[3]胡可先.新出土《郑虔墓志》考论:兼及郑虔与杜甫的关系[J].杜甫研究学刊,2008(1).
[4]杜甫著,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6]九二.瘧疾之文学的治疗法(读杜记趣之一)[J].业余,19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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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09
A
1673-1999(2012)14-0113-03
滨州学院2008年度教学研究项目“以培养大学生人文精神和健全人格为导向的《古代文学》创新教学方法研究”(BZXYJY200838)。
李宗鲁(1973-),男,山东宁阳人,硕士,滨州学院(山东滨州256603)招生就业处讲师;赵羽(1978-),男,山东滨州人,滨州学院中文系讲师。
2012-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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