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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陈鸿对杨妃之死的态度

2012-08-15王春霞

关键词:杨国忠玄宗贵妃

王春霞

陈鸿的《长恨歌传》(以下简称《传》)是中唐著名的政治类传奇,该作品通过记叙玄宗后期宠幸杨贵妃,沉湎于声色,以致丧家乱国的前代故事,欲惩尤物,窒乱阶,垂诫后来者。

一个女子终不能导致国家的治乱兴衰,但往往是女子左右了皇权,动摇了帝国大厦,褒姒、妲己就早已背上了千古骂名。美丽无罪,但是美丽之人无德便是罪。杨贵妃甚美,三千宠爱于一身,但不知进退、专荣固宠,以至安史之乱爆发,随玄宗仓惶逃往西蜀,死于尺组,魂断马嵬。在叛乱发生之后,众多仁人志士开始反思兴衰之由,此时,杨妃成为舆论批评之焦点。人们视其为丧家乱国的 “祸本”、“贼本”。 因为安史之乱不仅仅使得帝妃时移事去、乐尽悲来,还酿成了大唐盛世的往事如烟、“国破家何在”的长恨。《长恨歌传》就是一例。

关于陈鸿《长恨歌传》的研究,前人多关注其作者、版本的考证,主题思想的探究、艺术特色的分析和与白居易《长恨歌》的比较研究等方面。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多篇论文刊载。大多数研究者赞同小说主题思想的复杂性,那么就说明陈鸿对杨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专门提到“对杨妃的态度”,指出了小说作者对杨妃态度的复杂性,而且进一步从理智上和情感上加以阐释,但是着墨不多。就陈鸿对杨妃的态度问题,前人往往将其置于大的环境背景之下,很少专门论述这个问题。笔者认为对于杨妃,陈鸿憎恶大于同情;对于杨妃之死,陈鸿则是认为是她个人的专荣固宠造成的。

一、“其美必甚恶”

杨贵妃是中国古代有“羞花”之誉的大美女,对于其美貌,正史、笔记中均有记载。《旧唐书》言其“姿质丰艳”,《新唐书》记有“资质天挺”,《资治通鉴》直写其“肌态丰艳”。宋史官乐史撰《杨太真外传》记载玄宗在百花园便殿览《汉成帝内传》,上有赵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尔则任吹多少。’盖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语戏妃”[1]137。在国力强盛的唐代,唐人往往以胖为美,凸显富贵之象。

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妃美貌,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凝脂即言皮肤之白皙。杨妃身体不仅纤白,而且红润而多香。《开元天宝遗事》有“红冰”“红汗”二则,一则云:“杨贵妃初承恩召,与父母相别,泣涕登车。 时天寒,泪结为红冰。 ”[1]92一则云:“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由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试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1]98陈鸿《传》中这样描述杨妃之美:“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 ”[2]137陈鸿的“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将有关贵妃之美的描摹推向了一个高度,极言杨妃艳压群芳之态。

陈鸿秉承史笔,在传中大展其史才,对李、杨之事有“隐”与“不隐”。“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直指玄宗、杨妃的不伦之恋,佐证了“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3]358之存在的可能性之大。即所谓《传》之“不隐”;杨妃“如汉武帝李夫人”是为“隐”。这一比喻颇有内涵。第一,“李夫人”所隐含的暗语即“倾国复倾城”,不仅言杨妃之美不亚于李夫人,还暗示杨妃有倾城覆国之祸。第二,历史上的李夫人和杨妃一样才艺非凡,深得圣宠。第三,二位均以色事人,御夫功力颇深。第四,汉武帝诏方士招魂李夫人,玄宗命道士海上寻太真,均因思念爱人,杳不能得。历史上的李夫人、杨妃确有诸般相似,陈鸿这一比喻恰当而深有内涵。

从商纣王妲己、周幽王褒姒开始,似乎 “美”与“恶”、“红颜”与“祸水”紧密相连。其实并不是古人对美女之尤物有偏见,而是因帝王荒于女色而招致灭国之灾的前车之鉴让人不寒而栗,让人不得不将女色看成“祸本”、“贼本”。杨妃本为寿王妃,其绝代芳华,使上皇冒天下之大不韪纳儿媳妇为妻,足证是实属罕见的美女。身为全国伦理教化的仪范,玄宗此举势必令国人咋舌。《旧唐书》对此事模糊盖过,作于同时的《长恨歌》也在不自觉地为尊者讳“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而陈鸿适度地把握“隐”与“不隐”,运用“春秋”笔法,传承了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写作品格。

二、善巧便佞

杨妃之甚美是取悦上皇最大的法宝,但是仅凭美貌绝不会一手遮天。《传》如下道:

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

可见,杨妃有个人独特的魅力和强有力的御夫术。陈鸿进而说:“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陈鸿此说与史料、笔记的记载相互辉映。《旧唐书》载有杨妃“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逢迎,动移上意。 ”[4]卷 51:2176《新唐书》“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颍,迎意辄悟”。[5]卷 76:3493《资治通鉴》“晓音律,性警颍,善承迎上意”。[6]卷 215:838《杨太真外传》中记有贵妃舞《霓裳羽衣曲》,善击罄、弹琵琶,自制《凉州》之词,杨妃擅长音乐舞蹈是确有其事。而玄宗也为晓音律之人,自制乐数曲。二人在此爱好上颇为契合。

《开元天宝遗事》“猧子乱局”一则曰:“一日,明后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观之。上欲输次,妃子将康国猧子放之,令于局上乱其输赢。上甚悦焉。”[1]100由此观之,杨妃确为上皇的“解语花”。安禄山巩固边防有功,玄宗想尽办法笼络之,对其宠爱有加。据《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载,贵妃在安禄山生日之时,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上演了三日洗儿的闹剧。“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散。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闻闻于外,上亦不疑也。”[6]卷216:853贵妃此举正是迎合玄宗宠边疆之事,以致有丑闻流出,上亦不疑。

正史中关于杨妃先后两次被遣送出宫都有详细记载。第一次玄宗将贵妃所用之物百余车送至妃所,并以御撰分赐贵妃,是夕,贵妃从禁门归。第二次贵妃自知有错,断发以献。两次均以玄宗的妥协而告终。

杨妃的“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赢得了上皇的百般宠爱。《杨贵妃外传》言“宫中掌贵妃刺縤织锦七百人,雕镂器物又数百人,供生日及节庆”[1]133。至此,“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六宫无复进幸”,杨妃的固宠、专宠,无人可阻。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离开鄜州去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不想被叛军所掳,带回长安故地,行走在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旁,诗人面对满目苍夷,触目伤怀,哀恸欲绝,写道:“忆昔霓旌下南苑,院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7]122-123《汉书·外戚传》中记载汉成帝班婕妤游于后庭,曾想与班婕妤同辇载。班婕妤拒绝说:“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 ”[8]卷 97:1134 贤主有名臣在侧,古之班婕妤拒绝与汉成帝同辇,并有意劝谏成帝切不要成为“末主”。而唐玄宗完全不避“末主”之嫌,大张旗鼓地与爱妃同辇;杨妃只为光鲜,不惧天下悠悠之口。新旧唐书均有贵妃衔土要挟上皇之事。安禄山叛乱,玄宗有意使太子监国。杨国忠为此哭诉于杨氏姐妹,杨贵妃为保护杨氏一族的安危,在上皇面前以衔土自尽相要挟,玄宗就将此事作罢。“德”与“无德”的彰显尽在笔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7]123恃宠成娇之人往往乐极生悲。专荣、固宠以致丧命,毫不令人同情。陈鸿最后发出“惩尤物”的议论就是对其最大的检讨。

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最终酿成大祸

自古外戚就是一股很强大的政治势力,一人得蒙圣宠,整个家族一跃而上,使得威胁政权、甚至夺取政权的事件屡有发生。玄宗一朝,杨氏一族因为杨妃的“得道”,成为清贵之门,暴敛财富、骄横跋扈、扰乱朝纲,成为玄宗朝影响巨大的外戚力量。元稹《连昌宫词》:“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记得杨与李。”[9]87揭示了由于杨妃的固宠、专宠以致大权旁落,弄臣李林甫、杨国忠粉墨登场的史实。陈鸿道:

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世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其为人心羡慕如此。

白居易《长恨歌》亦云:“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极言杨氏一族“升天”盛况。《资治通鉴》更言三个国夫人“上呼之为姨,出入宫掖,秉承恩泽,势倾天下。每命妇入见,玉真公主等不敢就位。三姊与五家,凡有请托,府县承迎,峻于制敕;四方赂遗,辐凑其门,惟恐惧后,朝夕如市……上所赐与及四方献遗,五家如一。竟开第舍,及其壮丽,一堂之费,动逾千万;既成,见有它人胜己者,辄毁而改为。 ”[6]51:2180 以上描述在新、旧唐书中都有相互印证之语。“公主堕马”一事新旧唐书均有载。“杨家五宅夜游,与广平公主骑从争西市门。杨氏奴挥鞭及公主衣,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数挞。公主泣奏之,上令杀杨氏奴,昌裔亦停官。”[4]卷216:849杨氏一族的骄奢淫逸、飞扬跋扈连李家也得让其三分,不禁让人汗颜。“上之好之,民风尤甚”,作为天下万民的风向指标,世道人心也随之改变。“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女儿成为荣耀家族的门楣,一朝得宠,家族兴盛指日可待。

玄宗朝,自张九龄罢相、杨妃进宫之后,上皇“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杨妃的固宠、专宠必然导致上皇视听的模糊和朝廷政治势力的攀附。因为杨国忠为杨妃兄,上皇多加提拔以讨好杨妃。据史书记载,妃兄杨国忠不学无术,在朝廷巧力钻营,欺上瞒下,大揽职权,依靠杨氏平步青云,身兼四十余职,还一度官至宰相,兼领西川剑南节度。杨国忠在位期间,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谎报军情、混淆视听,破坏选官制度,培养个人势力。私与虢国夫人不避雄狐之刺,恬不知耻。陈鸿更是指出“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一个“盗”,一个“愚”,足见陈鸿对史实的把握,对杨国忠的憎恶。自右丞相李林甫上表贺“野无遗贤”和以胡人不知书、骁勇善战、孤立无党奏言重用胡人为边帅开始,安禄山始被用。受上皇隆宠,安禄山身兼范阳、河东、平卢三大节度使,但是欲壑难填,觊觎江山,秣马厉兵,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叶,几次上言安禄山有策反之心。最后“李林甫育之,杨国忠激之”的安禄山,以讨伐杨氏为由,起兵范阳,安史之乱由此上演。陈鸿对此史实作了相关陈述。由此观之,兆乱于太平,杨氏一族首当其冲。哥舒翰潼关失守,玄宗携杨妃仓皇西逃,行至马嵬,六军不前,诛杀杨国忠在前,杨妃亦死于尺组之下,大快人心。

君侧已清,但是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痛。首先太平之日已不再,只能留恋、回忆昔日的“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7]497的盛世了。从此大唐王朝走下了下坡路,虽有元和中兴,但是大唐已经元气大伤。其次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杜甫的《悲陈陶》、《悲青坂》滴滴血泪。“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7]124“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7]125自唐朝建立到天宝十四载,“百姓累世不识兵器”,一旦战起,只能以血肉之躯挡胡人的剑戟了。这是安史之乱留给家、国的长恨。李、杨二人在此期间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当昔日的明皇以太上皇的身份回宫,“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欷歔。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明皇怜惜杨妃之情溢于言表。陈鸿在《传》中也安排了道士上天入地寻贵妃之事,一是有白居易《长恨歌》在前;二是为突出玄宗、杨妃人、仙两隔,痛苦万分,与前文杨妃在太平之日,穷奢极欲、恃宠成娇,毫无边际形成鲜明对比,由此说明此恨由玄宗后期的昏聩和杨妃本人的咎由自取一手酿成。陈鸿大笔如椽,于行文中运用“春秋”笔法,最后直指杨妃惑主之罪,垂于将来,彰显了其史才。

陈鸿在元和之际创作了《长恨歌传》,借明皇贵妃一事,反思治乱兴衰之由。小说从“色”的方面揭露明皇晚年沉迷女色导致荒政乱国之举,彰显了陈鸿的“史才”、“议论”之功力,是中唐不可多得的政治传奇。

[1]王仁裕,等.丁如明辑校:开元无宝遗事十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李商隐.叶葱奇疏注:李商隐诗集疏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4]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司马光.资治通鉴[M].长沙:岳麓书社,1990.

[7]杜甫.杨伦笺注:杜诗镜铨[M]//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班固.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9]元稹.元氏长庆集[M].//四部丛刊除编集部.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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