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翻译学下的译评标准解释——以《沉没之鱼》的翻译为个案
2012-08-15张小丽
张小丽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外语系,浙江杭州311231)
一、引言
早在1898年,不谙熟外文的林纾就凭友人王寿昌的口译,翻译完成小仲马的名作《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后,林纾笔耕不辍,通过友人口述、自己笔述的形式,相继完成200余本外国小说,所译文字涉及英、美、法、西班牙、日本、挪威等十几个国家几十位作家。现在中国每年都有海量的外国文学作品进入中国市场,这些作品成为中译本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么,采用“林纾式翻译”译写外国作品的方式是否仍然可行?除了基本忠实原文的译本之外,这一类改译原作的文学作品是否能被读者接受?市场反馈如何?译品质量如何鉴定?针对上述疑问,本文尝试以翻译适应选择论为理论工具,立足市场调研、读者反馈和译介专家评论,以美国华裔小说家谭恩美2005年的作品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的中译本《沉没之鱼》为个案,探讨译品的质量标准问题。本文试图回答“译写”这一翻译形式在新时期的翻译生态环境下究竟能否生存。
二、生态翻译学说
生态翻译学说强调从生态学视角审视翻译过程,考察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适应选择、协调平衡的过程。该理论强调翻译的生态环境对译者和译品的影响,从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读者、委托者等互联互动的整体研究制约译者最佳适应和优化选择的多种因素[1]1。生态翻译学厘清了译本的评价标准,从具体的参考指标来考察译本的翻译质量。
译本的质量评估模式在学术界受到广泛关注。阐释学派认为翻译活动属于个体的创造性行为,由于思维模式、文化背景和审美观点不同,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而否认系统化、一般化的做法;功能翻译学派强调翻译目的决定翻译策略,因此目标语的文化规范是翻译质量评估的重要尺度;读者反应学派注重译作读者的接受性,认为目标读者对译文的反应如与原文读者一致才是质量上乘的译本。各派理论各具特点。本文认为,生态翻译学采用辩证、动态的哲学观评析译本,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以译者为中心为国外小说作品在当下的译介提供新视角,对改写、删节、误译等现象提供更令人满意的理据。
三、生态翻译学的译评标准
在翻译生态系统内,译者占据首要地位,他和原作者一起构成系统内的生产者。原作者创造作品,译者则通过多维转换,将原语言移植到另外一种语言,在译作中同时进行文化的移植和传承。读者充当翻译生态系统内的消费者,对译作消化吸收,最终形成作品评价、感悟和转化为自身的文化价值。翻译生态系统内的分解者是翻译研究者,他们对译者和译作进行研究,从中总结翻译理论,反过来又指导生产者即译者今后的生产活动[2]。
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是谭恩美2005年的小说。这部作品与以往文学作品的翻译路径不同,中译本的基础稿由英语专业的学生译出,再由并不精通英语的中国作家蔡骏润色,名为《沉没之鱼》[3]。中译本由于采用“译写”这一形式,引起译界人士和广大读者的热议。翻译界人士认为,大量删改原作的做法既是侵权,又是对读者的欺骗,它从本质上违反了翻译的原则[4-5]。译本完成后,译者要对整个译本全权负责,对译品的评价需要接受翻译生态环境的考量;研究者要综合考虑原作者、译者、读者等因素才能作出较为客观的评价;译品质量的优劣则由“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法则进行仲裁和评断。
译者素质、读者反馈以及多维转换过程是对译者的整合适应选择度进行评价和测定的“三个参考指标”(three reference values)[4]。运用生态翻译学的整体论和系统论观照译本,可以对影响整个译本的翻译环境进行全面考量。译者素质是决定译文整合适应度的决定因子,多维度转换是译文的翻译策略,读者反馈聚焦各层级读者对译文整合适应度的反应和评价,三者形成有机整体。
(一)与原作者的对话:译者素质
译者素质的界定颇为困难,但翻译工作者的资历包括专业资历、学术资历、实务资历等都已经有了一定的标准和认定程序[6]。生态翻译学将译者素质具体厘定为八方面:双语能力、翻译主题熟悉程度、市场洞悉度、背景知识、跨文化敏锐度、翻译经验、翻译生态环境的判断能力和工作态度等。其中,对翻译主题熟悉程度、市场洞悉度、翻译生态环境的判断能力以及跨文化的敏锐度是本文要重点考察的方面。
文学作品的翻译是一种具有跨文化交流性质的翻译活动。如果译者与原作者态度契合、个性气质相近,在翻译过程中就可以做到心有灵犀,反之,译者在两种文化之间的穿行中很可能四处碰壁,无法起到文化协调人的作用,原作的精髓也会因文化过滤而流失殆尽。从翻译主体的熟悉程度看,蔡骏无疑是国内悬疑推理小说的行家里手,《猫眼》、《幽灵客栈》、《荒村公寓》等长篇小说都是他的得意力作。他的小说重情节,重结构,对中国读者的猎奇心理把握得恰到好处,同时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独到见解,这是他作品销量达500万册的重要原因。从翻译主题熟悉程度和市场洞悉角度看,蔡骏具备了译者的重要素质。
翻译生态环境是指原文和译语所呈现的世界,即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读者、委托者等互联互动的整体,是制约译者最佳适应和优化选择的多种因素的集合[1]1。从生态翻译学的角度看,作为“译写者”的蔡骏必须对翻译生态环境中的小说主题、读者、译语文化和委托者等因素作出整合适应,在此基础上发挥其润色和改写的作用。他需要综合协调译者与原作者、译者与读者、译者与编辑、出版商、版权人之间的关系,实现翻译生态环境各要素的和谐。蔡骏在考虑中国读者喜好、文化背景、出版商要求等多重因素后,重构小说章节,修改原文内容,虚拟旅行目的国。原作者为刻画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而铺设的大量心理描写皆被一一删去。原作主人公陈璧璧的生母在译作中只字未提,在原作中却是璧璧旅途中找寻真爱的根源。正是因为母亲生前的碧玉梳失而复得,才让璧璧百感交集,从站着的凳子上摔了下去,被梳子卡住失血过多而死。译者将寻找母爱的第二主题弃之不顾,而把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只当作单一主题与背景的悬疑小说去处理,显然是浅薄而不全面的。
值得注意的是,蔡骏本人对文化背景特别是西方小说(如斯蒂芬·金)的心理描写有过专门的评述,他认为由于文化背景的关系,西方小说经常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充斥着跳跃性思维,这是中文作品较为少见的,也很难模仿。但作品翻译成中文以后,文字和叙述的特点却打了折扣,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和习惯使得华文读者阅读时会产生障碍[7]。由此可见,虽然译者本身也只是翻译生态环境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但有时它会对整个环境起决定作用。在由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读者、委托者等互联互动的整体生态环境中,译者的主体性因素会因市场需求或者委托者原因被放大,译者出于各种主客观原因过滤原语中的文化异质,导致原文意义的大量流失。
蔡骏在改写过程中更突出谭作的悬疑因素,按照自己的重构文本结构,再辅以人文历史等知识背景。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如果读者未能读过英文原作,也没能了解小说的创作背景,是无法在婉转细腻的陈述中体会原作者对他人苦难的态度以及人生历练的终极思考的。
What was that?A skinned animal?It was the stump of a leg!And its owner had a face that was even more disfigured.My other friends turned,and they,too,murmured disbelief.What in God's name had happened to these people?There were two men,two women,and a pretty girl no older than ten.Each was missing a foot,or an arm,or the lower part of a leg,the limb ending abruptly in a coral cluster of blasted flesh.[8]286
谭恩美为完成此作,亲自到缅甸观察当地人的生活,从中体会缅甸人民生活的艰辛与苦难。缅甸是世界上仅存的几个依旧使用地雷的国家,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反政府武装都在使用地雷作防御武器,但最后遭殃的还是缅甸人民。上文向读者清晰勾勒了一幅极为恐怖的“以身试雷”画面——断肢残臂,血肉横飞。谭对当地人民的苦难深为同情,同时她还对以前自己很少涉猎的政治提出了诘问,美国出兵干涉他国内政是真的在维护人权,还是像拯救“溺水”鱼一样自欺欺人?原作对政治的敏感和人性的关怀跃然纸上。
但译者勾勒的译语世界显然与原作差异极大,原作的政治主题和人性探讨对于悬疑小说也过于沉重。中国读者读完中译本的感想与读一本悬疑小说无异,至于原作者对生活、痛苦的感悟因大量文本的流失荡然无存。译者在与原作者的对话中,其翻译认知模式必须以语篇为基本立足点,选择不同的形式也就表达不同的意义。
译者是作家,势必对创作的原理了然于胸,但是一般的作家成不了译者,虽然翻译也属于创作,却是一种“极为有限的创作”。余光中曾以旗与风的关系比喻翻译:译文是旗,原文是风,旗随风而舞,但不能被风吹去,这就要靠旗杆的定位了。旗杆,正是译文所属语文的常态底限,如果逾越过甚,势必杆摧旗飏[9]。
(二)多维转换程度
译者作为翻译主体,需要从语言形式、文化内涵和交际意图三方面对原文文体和风格进行整合适应。只有恰到好处的三维适应和转换,才可能出现较好的译品。现举例简析。
原文:“Reading the roster of my achievements,I should have been bursting with pride.Instead,it struck me as nonsensical…Nothing filled me with the satisfaction I believed I would have at the end of my life.I could not say to myself:“That is where I was most special,where I was most important,and that is enough for a lifetime.I felt like a rich vagabond who had passed through the world,paving my way with gold fairy dust,then realizing too late that the path disintegrated as soon as I passed over it.”[8]7
译文:“读着我一生成就的清单,我本应该十分骄傲,但是我一点感动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像个富有的流浪者,用细细的金沙铺路,穿过这个世界,最终太迟才意识到:我刚一走完,路就消失了。”[7]6
粗略一读便会察觉,原作中长达156字的段落在中译本中被译者缩减成两句话;细细观察,发现译者只保留了起始和结尾句,原作有关叙述者陈璧璧的“幻听”、细腻的自我意识和思考一概略过。中译本对原作中心理描写的大面积删译导致言内意义的缺失,当然原作者极其渴望表达的言外意义也就无从谈起。事实上,长篇心理描写正是谭有意识地运用“幽灵写作”丰满人物的招式,谭作的耐读之处在于其善于把握人物内心的细腻情感,这也是她独特的文学魅力所在。
文学作品的翻译中,原作者创造原文,是翻译生态链的发动者(initiator),译者根据原作创造译文,是翻译生态链的追随者[10]。就交际意图来讲,文学翻译的目的有两点,用鲁迅的话说,一是“别求新声于异邦”,二是借鉴“异域文术新宗”[11]。简言之,即是吸取外国文学中的艺术精华,积淀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和艺术传统,提高自身的艺术审美鉴赏力。原作的交际意图在于启迪,在于询问:如何应对他人、他民族的苦难?现代社会处处被传媒、谎言和表象蒙蔽,事实和真相又是什么?人权、种族、人性,何处才有爱的真谛?以上的文化内涵在中译本中根本找寻不到,即使有,也只是触及皮毛,读者很难引起共鸣。大量的删减和改写无疑剥夺了目的语读者咀嚼、共鸣、想象与思索的空间,原文的交际意图在译作中未能很好体现。
(三)读者反馈
读者反馈是对译文“整合适应选择度”的评价和测评,这里的读者既指一般读者和专家读者,还包括有关翻译活动的委托人、译品的出版者、译品评论者等等。从某种程度上说,读者反馈这项指标是对译品“市场反馈”的评价[1]4。翻译适应选择论选取六个变量作为“读者反馈”的考虑对象,分别是出版印数、译本分析、采用情况、译评统计、客户委托和取代更替。读者反馈是公众对译品的反应和接受,体现的是市场行为而不是译评者个别行为决定的社会效果。
谭恩美作为著名的华裔美国小说作家之一,她的成名作《喜福会》获得“全美图书奖”,销量在美国更是达到500万册。但是,谭作的中译本在中国的销量并不理想,作品没有固定的翻译人选。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一书是谭2005年的新作,2005年10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为了扩大在中国的影响力和销售业绩,2006年北京出版社邀请中国悬疑小说作家蔡骏在中文翻译稿的基础上进行“译写”,于2006年9月第一版发行,首印量高达75 000册。就首印量而言,中译本可以评为“畅销”,但是从2006年9月至今《沉没之鱼》并未重印,无论是与谭在美国的作品销量还是与译者蔡骏的其他作品相比,都没有达到“畅销”的水平。根据商务印书馆2006年文学类图书畅销排行榜,位居首位的是《达·芬奇密码》,值得注意的是该书与《沉没之鱼》一样属于悬疑类小说。因此,《沉没之鱼》应该属于适境应时,但是它的影响力显然远不及前者,其中与中译本的质量也不无关系。
译本分析是通过对译文和原文的对比分析后专家读者的反应。就《沉没之鱼》而言,专家读者对译写这种方式存在疑虑,《外国文学研究》与《诗歌月刊》副主编邹建军教授认为蔡骏的这种二度译写态度是不负责任的,变化太大,读者应该原汁原味地去看英文著作。谭恩美的作品是个多面体,多重主题,繁复个性,无论是组词、造句、营篇都颇为用心,但蔡译将作品定为悬疑小说,故事结构与内容也有所偏私,部分章节几乎泯灭了原作的形迹。
谭恩美的作品在美国颇受好评,无论是《喜福会》还是《接骨师之女》都有不错的销量。前者被拍成电影,2003年上映,后者被拍成话剧。但谭恩美的书在中国的销量一般,这两部作品在大陆的销量都不理想。谭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我不可能控制翻译,我能控制的只是我所讲述的故事。到现在为止,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一种最满意的方式来翻译一本书,无论是我的书,还是别人的书。现在,我认为对我重要的是《沉没之鱼》能在中国出版,我的姐姐、表姐、舅舅都能看到并理解它。”她本人对于翻译的质量是这样认为的,“书的基调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持,例如:如果一段叙述在本质上是对话性质的,翻译的作品也应该如此。”如果仅从基调和在中国出版发行这两个方面讲,《沉没之鱼》的确不辱使命,原作者对译作的要求并不高,对出版发行公司的改写行为也不置可否。问题是,无论是专业读者还是一般读者,对“译写”这一做法都不满意。根据豆瓣网上的调查,共计有575名读者阅读过此书,其中570人认为,该书“译写”的方式无法让人接受,并且希望能看到原著。这样的结果与译写者的初衷也有出入,所谓“使其在忠实原著情节的基础上,使中文版的语言更加中国化,以适合大多数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让更多的读者认识本书的精髓”[12]并未实现。试想,假如读者对中文版尚不认可,对原作就更没兴致去看了。
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读者的阅读能力大大增强,知识储备日益丰富,对文学作品的要求也逐渐提高,能同时看懂中文和英文的读者越来越多。无论从事实还是结果上分析,译写这一方式都欠妥。即使出版商也默认,使《沉没之鱼》畅销的是蔡骏,并非谭恩美。并且这种畅销不是因为译作本身,而是因为译写者。
四、小结
生态翻译学的核心理念是,翻译是译者适应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活动,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主导,但在译文成形之后,译品质量的优劣则由“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法则进行仲裁和评断。胡氏有关翻译生态环境和译者主体性研究的观点,特别是译评标准的观点,将功能性评估和分析性评估融为一体,对翻译活动具有很强的解释力。通过对《沉没之鱼》多维度转换程度、读者反馈以及译者素质三方面的分析和评判,立足市场调查和分析得出,虽然译写的做法由来已久,但是新时代下以这种方式翻译外国原著,目前无法获得包括译读者、译评家和很多出版社的认可,用“林纾式翻译”“译写”外国作品的方式已经无法获得大众的推崇。但是,任何一种评价模式在实际的翻译质量评价中都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化,作为译评者只能尽可能将其最真切的几个方面勾勒出来,细细研究。
[1]胡庚申.从术语看译论——翻译适应选择论概观[J].上海翻译,2008(2).
[2]朱月娥.翻译主体生态系统中的译者主体性[J].中国科技翻译,2010(1):58.
[3]刘芳.翻译与文化身份——美国华裔文学翻译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127.
[4]晓任.谭恩美新作“译写”引发译界风波[N].中国图书商报,2006-10-27(4).
[5]傅小平.无“信”可言,何谈“达”、“雅”?——蔡骏“译写”谭恩美新作《沉没之鱼》遭读者和业界质疑[N].文学报,2006-11-10(5).
[6]周兆祥.专业翻译[M].香港:商务印书馆,1997:123.
[7]蔡骏.沉没之鱼[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8]Tan Amy.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M].New York:G.P.Putman's Sons,2005.
[9]余光中.余光中谈翻译[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176.
[10]刘国兵.翻译生态学视角下的译者主体性研究[J].外语教学,2011(3):97.
[11]郭延礼.文学经典的翻译与解读[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257.
[12]张小丽.从谭恩美的小说《拯救溺水鱼》看英译中的改写[J].牡丹江大学学报,2009(6):11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