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芋粥》的构成论难以回归的日常世界
2012-08-15赵玉皎
赵玉皎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日语系,北京 100191)
日本近代文学家芥川龙之介的名作《芋粥》于大正五年(1916年)9月发表在《新小说》上,随即获得文坛的好评,它与芥川的文坛处女作、同年发表的《鼻子》颇有相似性,除了均取材于《今昔物语》之外,还被认为均受到俄国作家果戈理小说的影响,[1]而它们最大的相似性,则是都涉及人的欲望这一主题。《芋粥》讲述了一位寒碜丑陋的五品大夫始终怀着一个执著的心愿——“饱餐一顿芋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他终于可以一偿夙愿,但面对漫然如海的芋粥,他却失去了胃口。关于《芋粥》的主题,吉田精一认为“它寄寓了如下的人生批评,即人生的理想、欲望,在未达成之时方有其价值,故而当达成之时,理想不再成为理想,反而只会感觉到幻灭”。[2]此后论者对《芋粥》主题的探讨多围绕“理想”和“幻灭”这一关键词语。三好行雄则摒弃“幻灭”主题,认为《芋粥》反映的是“人世间固有的卑劣”,而这种卑劣是“通过由于强者的恣意、弱者被剥夺了生的证据这一悲剧得以描写”的。[3]鹭只雄也认为芥川之所以精细地刻画主人公五品,是为了将其“作为令人认识‘人世间之卑劣’的人物存在”而加以造型的。[4]
本文试图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从构成的角度出发,探讨《芋粥》中难以回归的日常世界。五品大夫在京都平凡卑微的日常生活中怀有的饱餐芋粥的愿望,在后来面对漫然如海水般的可怕芋粥之时,真的得到实现了吗?虽然表现为“芋粥”这一相同的对象,但理想本身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被实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理想,理想没有实现而是丧失了,原有的日常世界遭到破坏。而那个被嘲讽被蔑视、可怜孤独、但同时也默默怀揣着理想的幸福的自己,再也不可得了。
一、作为“人”的日常世界
《芋粥》全篇大致可以分为四部分:(1)对五品侍卫的介绍;(2)摄政大臣家的宴会;(3)敦贺途中;(4)芋粥的提供与理想的丧失。各部分内容量大致相当,对于这一构成特点,夏目漱石认为《芋粥》的前半部分过于“细叙絮说”,而物语类文章的有趣之处在于“简单天真”,尽管“芋粥的命令下达之后的部分结构非常好,非常精妙”,但“前半部分的内容并不值得花费如此大的劳力”。[5]
第一部分用占全篇四分之一的篇幅描写了五品武士寒碜卑微的日常世界。他相貌丑陋,身材矮小,长着红鼻头,衣着破旧邋遢,在同僚中间被欺侮取笑,像狗一般的生活在周围的冷漠嘲讽之中,连小孩都敢蔑视他。但五品的态度却是:
然而,五品对这些嘲弄,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别人看来浑似无动于衷。不论别人说他什么,五品连个脸色都不变一变。一声不吭,捋着他那几根胡子,做他该做的事。[6]
他一向虽有同情之心,却因为顾忌别人,从来不敢挺身而出,但是看到顽童鞭打小狗时,五品因看对方是小孩子,便“鼓起几分勇气来”,脸上堆着笑,替小狗讨饶说:“就饶了它吧。狗挨打也会痛呀。”这个细节与其说表现了五品被孩童欺负的难堪处境,不如说作者是怀着善意描写了五品的良善。无论是“莫如此呀,各位仁兄”也好,还是摄关家宴上的"岂敢……不胜感谢"也好,芥川毋宁说是怀着同情而非鄙薄,刻画了一个老好人的形象。而在摄关家宴会上得知自己将有机会饱尝芋粥时,五品惊喜之后,越想越喜,“自管两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闺女相亲,憨厚地红着脸,连花白的两鬓都红了起来,始终盯着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瞪瞪地笑着……”。宛如“大闺女相亲”的憨厚五品,竟有了几分可爱的意味,随着行文的深入,芥川看五品的眼光越来越透出了几分温暖。
无品武士利仁感到五品是一个饱受世间迫害的“人”,“仿佛是一丝安慰,直透他的心底”,其原因大概就在于他拥有一个“人”的气息和情味吧。五品虽懦弱却善良,在日常世界中卑微渺小,却有着人所具备的恻隐之心、容忍之心,也有着人的小小欲望,在冷漠的周围世界中默默地散发出一星半点属于“人”的温暖气息。
五品的小小愿望,就是饱餐一顿芋粥。芋粥是当时身价高贵的珍馐美味,五品只有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光尝尝,能喝到嘴的也仅够润润喉咙而已。于是,很久以来,饱餐一顿芋粥,便成了他唯一的愿望。这愿望他从没告诉过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他“平生之愿”。甚至可以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的。“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其愚蠢的人,毕竟只是人生中的过客而已。”芥川带点辩护味道的解说颇有意思,仔细想想,的确,任何人也无法嘲笑五品,所谓的人生其实也就是为了一个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愿望而奔忙、而忍耐,但若是没有了这个愿望,人生便会骤然陷入虚空。卑微者也罢,高贵者也罢,其实概莫能外。如《芋粥》开头部分所说的,主人公原本是一位不知“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没资格留名青史”的平凡之人,《芋粥》便是描写了一个平凡人的人生悲喜剧。
二、不可或缺的敦贺旅途段落
敦贺旅途的段落大致占用了《芋粥》全篇的四分之一,夏目漱石所说的“并不值得花费如此大的劳力”的,当指这一部分。的确,对于急于看到芋粥究竟如何的读者,这一部分未免显得冗长。但对敦贺旅途的细致描写,却绝非芥川剪裁失当的闲笔。
虽说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白花花的河石间,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纹丝不动。临河低垂的柳树间,叶子落光的树枝上,洒满柔滑如饴的阳光,蹲在枝头的鹡鴒鸟,尾巴动一动,影子都会鲜明地投射在路面上。一片暗绿的东山,上方露出圆陀陀的山头,犹如霜打过的天鹅绒,想必是比睿山吧。
一开始,芥川便描绘了这样一幅悠然自得的画面。在随着利仁前往敦贺的途中,风景是如此美好,柔滑的阳光、清澈的流水、悠闲的鸟儿、天鹅绒般的圆润山头,这都是与“人世间固有的卑劣”或者“弱者的悲剧”毫无关联的景象。甚至可以说,这是令人期待的理想景象。
将五品带出京都的利仁,此前无疑属于“冷冷的表情背后,藏着类似小孩子家无聊的恶意”的那一群体之中,但他真的能够称为剥夺了弱者“生的证据”、造成五品“悲剧”的恣意的强者吗?敦贺途中的描写使利仁这一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从而影响到我们对主题的理解。
利仁乃是民部卿的公子,富裕的地方豪强,他从五品身上感到了“人”的气息,在轻蔑中抱有同情,在摄关家宴会上他对五品的邀请带着几分恶作剧和施予者的优越感,但“这个来自朔北的粗野汉子,生活里只懂两件事,一是豪饮,一是狂笑”,他在五品身上寻开心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性格使然。
在将五品骗上敦贺旅途之后,利仁“面带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静静地策马而行”,在五品越来越感到不安迷惑的时候,利仁“不觉微微笑了起来。仿佛小孩子家,被人发现了恶作剧,冲着大人微笑的样子”,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加害者或恣意的强者,而是一个处于优势地位的、喜欢恶作剧却不失同情心的年轻人的形象。
在利仁大展身手、敏捷地擒住狐狸,令其去敦贺报信的时候,五品肃然起敬,衷心赞叹“好个宽宏大量的使主”,“仿佛刚认识一般,仰视着这位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草莽英雄”,却顾不得思量自己与利仁之间的巨大差别了。
他感铭良深,只觉得利仁支配的范围有多大,自己也跟着沾多大的光。——逢到这种时候,恐怕最容易去阿谀奉承。然而,列位看官,此后倘从红鼻五品的态度中,看出什么逢迎拍马之类,切不可以此对他的人格妄加怀疑。
五品对于连狐狸也可驱使的强大者的崇拜,是在那种情境下自然而然生发出的感情,即使有阿谀逢迎之举也并非人格值得怀疑。这一段表现出彼时彼地,利仁和五品的关系,并不是胜者与败者、加害者与被害者的关系,五品由衷地对利仁产生了尊敬和赞叹,而他的意志也被包含在利仁的意志之中。
最后,从狐狸的眼中看出这样的景象,“捕获自己的武士一行,犹自并辔立在远远的斜坡上,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尤其是桃花马和菊花青,沐浴着落日,衬托在寒霜凝露的空气中,比画的还要鲜明”。五品和利仁已经融为一个整体。细致的敦贺旅途描写,洋溢着明快悠闲的气氛,与“人世间的卑劣”相距甚远。
三、芋粥的获得与理想的丧失
全文进展到四分之三强的篇幅之后,终于到了漱石赞赏的芋粥提供的情节。在敦贺的利仁府邸,一夕之间两三千根圆木般的山药堆积成山,院子里立起五六口可装五石米的大锅,天明之时,热气腾腾的、“漫然如同海水般的”芋粥便摆在了五品的面前。
可是,以前那么渴望的珍馐,五品如今却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打一开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捏着鼻子,勉勉强强才喝掉半锅。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会吐出来”。但为了不辜负利仁厚意,他又闭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锅喝掉了三成,最后,“连一口都难以下咽了”。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呢?
这与前一天晚上五品的心境密切相关。前天晚上,穿着主人家的厚棉衣,盖着主人家的厚棉被,喝了几杯老酒,在寒霜委地的夜里,五品却暖烘烘、陶陶然,切实地感受到了主人家与自己在京都的日常生活的云泥之别。五品“心里好似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抹不安”。
首先,时间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时又觉得,天亮——也就是说,喝芋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感情,之所以相生相克,盖因境遇变化急剧,心情也变得不安起来。
因境遇变化的急剧而引起的不安,与心里“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抹不安”是同一回事,在此之上又交织着两种矛盾的感情——既觉得时间太慢,又希望梦想实现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与中国式的表达“近乡情怯”颇有类似之处,当一直怀有的梦想就要成真时,人们很可能既盼望,又恐惧,处于这种矛盾的心理之中。在梦想得到实现的同时,也意味着将要失去“怀有梦想”这一状态本身。而且,此时将要实现的,究竟是否便是五品的真正梦想尚未可知。
在听到吩咐做芋粥的命令之后,五品暂时忘却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潜入心头。而且,比方才尤为强烈的是,他不愿过早就把芋粥吃个够”。
“饱尝芋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白费力气了么?倘如办得到,但愿事情能这样:突然来个什么节外生枝,芋粥暂时喝不成,等除掉麻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个够。
五品心中所憧憬渴望的芋粥,并不是在忐忑不安之中实现的芋粥,而是“除掉麻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个够”的芋粥,这才是京都的日常之中的芋粥。第二天早晨的“漫然如海水般”、“可怕的”芋粥,与京都日常中的芋粥有着本质的区别。敦贺的芋粥所代表的,已经不是五品在京都日常之中的理想,二者似是而非。并不是理想得到了满足、从而感到幻灭,而是理想被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所干扰,从而无处找寻了。
在结尾部分,芥川这样写道:
五品……回想起来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满依依之情。那是受许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儿辱骂“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的他。是穿着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裤,像条丧家之犬,逡巡在朱雀大路上,可怜而孤独的他。但同时又是将饱餐一顿芋粥的夙愿,独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
最末一句的“将饱餐一顿芋粥的夙愿,独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无疑是文中的关键所在。五品所怀念的“来此之前的自己”,是受武士愚弄的他、被娃儿辱骂的他、可怜而孤独的他,但也是“幸福的他”。这些要素共同构成了来敦贺之前的五品,这是一个全面的自己,京都日常中的自己。独自珍藏着一个小小的夙愿、过着平凡生活五品,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超越日常世界来到了敦贺,并在敦贺失掉了这一“夙愿”,失掉了回到日常世界中的最重大的要素,从而再也无法回归到日常。
[1]平冈敏夫.芥川龙之介 抒情的美学.大修馆书店,1982.
[2]吉田精一.芥川龙之介.新潮文库,1958.
[3]三好行雄.芥川龙之介论.筑摩书房,1976.
[4]鹭只雄.芥川与漱石——关于漱石书简评论的断章.国文学论考,1973,9.
[5]转引自平冈敏夫.芥川龙之介 抒情的美学.夏目漱石于大正5年9月2日致芥川的书简.
[6]文中引用文字出自:芥川龙之介著.高慧勤译.芥川龙之介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